故乡是相对于漂泊的游子而言的,未离故土也就无所谓故乡。我已不记得第一次离开故乡是什么时候,也许是在十年之前,或许是在十五年以前,又或许是在更早的时候······
偏远的山村,交通的闭塞,连绵的山脉仿佛更禁锢了在这里生活了多年乡民的思想。长满青石的山上鲜有树木,也鲜有泥土,但正是在这贫瘠的土地上却长满了碧绿的青草。
在石缝中长出的青草显得格外富有生机,所有见过的人都无不佩服它的顽强。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与生俱来的传承了这一种精神,虽然没有刻意的言传身教,但却早已润物无声,与人们融为了一体。
从我记事起,便已然与这山路,与这大山,与这青草相伴了。爹和娘时常要到离家不远处的山坡上劳作,若将年幼的我独自一人放在家里,身为父母心中多有不忍。于是在我日渐模糊的记忆里,爹挑着一担水,娘手挎着一篮地瓜芽,而我却似跟屁虫般跟在爹娘的身后,一路不停的央求着娘给我讲故事。
故乡的山路多是由零散的石块铺就的,若是一不小心踩到个别突兀的石头,脚底便是一阵钻心的痛。娘总是默默地跟在爹的身后,那一双温柔的眼睛似乎从未离开过着爹的背影。
对于我倔强的央求,娘似乎没有放在心上。看着爹的脚步慢了下来,娘赶忙上前,右手放在爹的肩膀上,脸色平静的说:“换我挑会儿吧,路还长着呢!”
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虽然他的脚步依旧很慢,但他走的很是沉稳。眼光向着前方,兀自坚韧的说道:“没事儿,这担水不重,我不累!”
娘一阵长久的沉默,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似热恋时的温柔,然后静静地跟在爹的身后。那时的我还不懂相濡以沫之人的夫妻深情,多年以后此刻的我,却对这种共历生活艰辛的深厚感情,愈发有种强烈的向往和渴望。
前方的路依旧很长,一眼望不到尽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终点。
这似乎对儿时的我没有丝毫的烦恼,我依旧倔强的央求娘给我讲故事。面对儿子这简单的要求,娘终究是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随即转过身子,止住略显匆忙的脚步,笑着对我说:“等到月亮出来的时候,我就给你讲。”
“那什么时候月亮才能出来呀?”
“等到咱们干完农活的时候,月亮就出来了!”
“那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干完农活呀?”
对于我的问题,娘觉得实在有些好笑。童言无忌,一切都是发自肺腑,没有掺杂丝毫的欺骗,里面全是最美的纯真。
“等到太阳落山了,咱们就干完了。那个时候,月亮也就出来了!”
听到娘肯定的回答,我显得有些兴奋,根本顾不上山路上突出青石的危险,冲着前方的山路一阵飞快的奔跑。那时的我应该是没有任何的烦恼,心中所想也只是在这山野间自由的驰骋。待到月亮出来后,静静地坐在娘的身边,快乐的听着她讲故事。
爹在田垄上用撅头刨着土坑,娘左手拿着一抔地瓜芽,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根翠绿的地瓜芽熟练的插到土坑中。我小心的用盛满水的舀子浇灌这幼小的嫩芽,爹和娘很是默契,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仿佛多年的老友,不需要任何的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便已明白心中所想。
时间有时很漫长,时间有时很短暂。当一个人专注于心仪之事的时候,也许他会一下子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空间,忘记了一切的烦恼和忧愁,唯一拥有的却是深藏其间的幸福和快乐。
太阳是什么时候下山的,没有人知道。落日余晖下的山色格外迷人,而劳作中的爹和娘也显得尤为美丽。漆黑的夜就在悄无声息中降临,先前期盼的那一轮弯月也终于探出头来。
暗淡的月光下,爹如来时那般挑着一担水,不一样的是那水已然浇灌了秋天果实的嫩芽。此刻他的肩上轻了许多,原本盛满水的桶已空空如也。娘臂膀上的竹篮里还剩了些地瓜芽,但重量也比初来时轻了甚多。
懵懂无知的我,望着夜空上的那轮弯月,满脸希望的求娘:“娘,月亮出来了,您是不是该给我讲故事了呀!”
娘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满是思索之色,接着便说道:“果儿,娘边走边给你讲,也许等到讲完咱们就到家了!你说好不好呀?”
我一阵莫名的欢喜,随即应声道:“好呀,好呀!”
“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在咱们这深山老林里,住着一户姓崔的人家,主要以打猎为生,忽然有一天一只受伤的狐狸跑到了他们家的门前······”
在娘轻慢的语速里,我慢慢陶醉在了这凄美的故事之中。对于深山丛林里豺狼妖与狐仙的冤仇,还有那善良书生与美丽狐妖之间动人的爱情,那时年纪轻轻的我对于世间的情爱也是从旁人口中听来的。待到我年纪大些,读的书多了才知道娘给我讲的故事大都与蒲松龄先生的《聊斋》无二。
乡村里的闲暇时光多半也是一家人说说话聊聊天,日间田地里的劳作已然让农家人承受了太多的苦难,旦逢片刻的悠闲都显得特别难能可贵。等到娘把故事讲完的时候,我们也渐渐看到了家门。
原本镰刀似的月芽已变得半圆了,月光也较先前明亮了许多。周边的星星有些稀疏,暗淡的星光也被月晕比了下去。望着星空之上的半月,我没有烦恼没有忧愁,纯真的心灵深处更多的是对未来幸福的渴望,还有对未知领域的好奇与探知。
春天的耕耘多是为了秋天的收获,五月里的忙碌也只三四个月便是地瓜成熟的季节。记得那时农村的小学还有单独的秋假,估计是为了能让还是学生的我们多帮父母亲干些农活。
秋假里,还没等天蒙蒙亮,爹和娘便早早地拿着撅头还有切片机准备上山了。切片机是用来将刨出来的地瓜切成片的机器,很早的时候用的是切板,地瓜要一个一个的搓着切。后来生活条件好些了,这才慢慢换成切片机的。地瓜可以一连几个的连续放,来回转动轮片就可以了,效率也提高了很多。
秋天的拂晓时分,天气已有些寒冷了。爹和娘什么时候起床的,还在睡梦中的我多半不知。在模糊的意识里,听见爹对娘说:“去,把果儿喊起来,让他和咱们一起上山。”
“天这么早,孩子又小也干不了多少活,还是让他在家吧!”
“也不小了,都上三年级了!咱们这个年纪都开始挣工分了!”
“现在又怎么能和过去比呀?”
默然间听到爹和娘的对话,我还是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睛,有些不情愿的起身穿好了衣服。推开门向着娘喊道:“娘,等我会儿,我和你们一起去!”
爹轻轻看了我一眼,随即和娘相视一笑,紧接着便挑起切片机和暖瓶,还有一天的饭菜便开拔了。娘则拿了两把镰刀和一捆绳子,我一如从前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
这时的天上还有星星,只是月亮却早已没有了去向。随着太阳一点点从东边的山头流出,星星也渐渐消散而去。到了春日里的曾经种下的地瓜,我和娘一起现将田垄里的地瓜秧用镰刀割去,原本铺满地面绿油油的叶子被割之后,慢慢显露出那一条条悠长的田垄。
爹扬起那重重的撅头,一下两下三下,他似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将深藏土里的地瓜刨将出来。一望无际的田地下面,全都是硕大的地瓜,这里面深藏的更是收获的喜悦。
等娘和我割完地瓜秧,爹已刨了许多的地瓜。我负责将刨出来的地瓜组堆,并将地瓜表面的泥土抹净。娘则一个人右手转动切片机,左手将地瓜有秩序的放入机器的漏斗里。我们三个人各有分工,谁先忙完了,便将切完的地瓜片均匀的晒在田地里。
这其中最辛苦的还是爹,全部的地瓜都是他一个人刨出来的。等到他忙完,拿出他的烟袋,熟练的卷上一支烟,滑动着火柴美美的点燃,乐滋滋的吸上一口,先前所有的疲劳似是全部消散而去。他坐在地边的青石上,那清瘦的背影宛如一座大山,坚强有力却又厚重非常。
吸完烟爹总是会帮娘和我切地瓜片、晒地瓜干,有时忙起来饭都来不及吃。等到一切忙完,饭菜却是原封不动的带回家里。劳累了一天的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一头倒在床上,然后无所顾忌的一觉睡到自然醒。
虽然忙了一天,娘顾不上疲惫的身体,回到家跨起篓筐拿着镰刀到离家不远的山坡上割草。因为家中的山羊已经饿了一天,它们也如人一般亟待青草来果腹。爹则承担起做饭的义务,在我的记忆里,爹做的饭菜远比娘做的好吃,这可能与娘说爹好吃有关吧!
中秋节也是在这秋假里度过的,记得当天下午天气阴沉的厉害,看样子是要下大雨。几天前晒在村南山地里的地瓜干已干了大半,若不及时收起来,一旦被雨水淋透,地瓜干一定会长毛,要是再卖价格就会低很多。有时地瓜贩子可能还不收,大半年的辛苦多半也会付诸东流。
虽然是中秋节,但这丝毫不能阻挡我们为收获而奋斗的好心情。我和娘手拿着篓筐,轻装简从飞快的来到田地里,雪白一片的地瓜干看着都让人欣喜。我和娘二话不说,立刻半蹲在地里,双手迅速的捡拾地瓜干。拾满一筐便往麻袋里装,只是这麻袋好像永远都装不满似的。
爹推着小铁车步子有些慢,当他来到地里的时候,我和娘已经装满了几袋。娘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后,便立刻停下来,小跑着来到爹的身边,和他一起将装满地瓜干的麻袋扛到车上。等到车上装满了,爹就会慢慢推着往家赶。
我依旧半蹲着身子默默地捡拾地瓜干,在我和娘的辛苦劳作之下,地上的雪白慢慢变成了土地的原色。娘似乎一直都是长久的沉默,也许她早已将整个人都融入到了这片土地里。耳边能听到风呼啸的声音,在这秋风的吹拂之下,原本阴沉的天空也变得澄澈,那原本要下的雨多半也要推后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夜色黯淡了下来,那一轮圆月早已出现在了星空,皎洁的月光遮蔽了星星的光亮。月亮里好像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正看着我和娘,红晕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这笑容写满了对凡间的向往。
“娘,月亮里真的住着嫦娥吗?”
“我小的时候,听你姥姥说月亮里是有嫦娥的,在她的身边还有玉兔!”
“那玉兔有咱们家养的小白兔可爱吗?”
“你和果儿在说什么呢?什么玉兔啊?”
我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随即向后转身看了一眼,只见爹拖着铁车径直向我们这边走来。
娘也站了起来,可能是蹲的时间太久了,娘站起的时候还差点摔倒。爹瞧见了连忙上前扶了过去,口中还关切的说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果儿都比你强!”
看到爹和娘这亲切的一幕,我不禁微笑起来。
“果儿,你过来!”爹向我挥手说道。
我微微一愣,但终究还是走了过去。只见爹从裤兜里拿出四个由纸盒包装的月饼,在月光的照耀下,爹的那双粗壮的手掌愈发显得粗糙,也许这是多年艰辛的生活带给他最温柔的印记。
我随手接了过来,眼睛竟有些湿润,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那天上的月亮。它似是正对我笑,笑容如爹的深沉,笑容似娘的可亲。我把一个月饼硬塞到了娘的手里,又将另一个剥开包纸放到了爹的嘴边,而我则将剩下的两个偷偷放到了我的衣服兜里。
爹和娘瞧见了也只是一阵微笑,两人各自分了一半给我吃。这个中秋节有些特殊,而我吃的这个月饼也显得更有意义。当我嚼碎吃到肚子里的那一刻,才恍然明白这滋味竟是那么的香甜。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离家的日子也越来越长,回家的日子却是愈来愈少。在家过中秋节的次数更是少的可怜,大都或是在异地他乡独自一人度过。对于故乡的月亮,我也很少再能看到。
这许多年,走过许多地方的街道,也看过许多地方的月亮,更尝过许多地方的月饼,但再也没有过如当年月光下拾着地瓜干,与爹娘一起吃着月饼聊天的情景了。
一个人终究是要学会慢慢长大,慢慢学会一个人独自面对生活中所遇到的苦难,慢慢学会在挫折和苦难中寻找希望和曙光。只是在我内心深处,旦逢中秋时节,我仍是会不自觉的想起那散发着皎洁月光的故乡的月亮,那生我养我的爹娘,还有那片浸润我善良品质和培育我艰苦精神的厚重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