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绫

生活的苦痛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真正懂得，也许人一出生就决定了你将来所要面对的一切。我也曾傻傻地抱怨过不曾拥有却让我羡慕的太多东西，只是在岁月的历练中，我才慢慢懂得珍惜的道理。因为除了奋斗，你别无选择，永远有比你更值得同情的人。

我与红绫是一个村子的，两人的年龄也仿佛。她们家就住在我家的下坡处，四周用石头垒砌的院落与我家并无二致。老家房屋的格局大都是这个样子，站在我家的水坉上，抬头望眼处很容易便就能看见她家的情况。

在我渐渐远去的记忆里，她有一个妹妹，至于名字我已很难再记起。印象中她的年纪比我要小很多。红绫长得很是矮小，身体也是极瘦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生活条件很差，物资极度匮乏，普通农村家庭生养两个孩子，能够解决温饱已属不易。

她虽长得瘦小，但样貌却清秀可爱，只是那一双明眸之中总是隐藏着些许忧伤。小时娘经常笑着对我说：“果儿，等你长大了，娘就去红绫家提亲，讨她做你媳妇儿，好不好？”

当时的我少不更事，对娘的话从未放在心上，一脸绯红却又笑嘻嘻的趴在娘的身上默而不语。只是一说起红绫来，我倒是认真的紧，心中对她似有几分难以严明的亲近。许是我们两个放学以后经常一起去离家不远的山上拾柴禾，本就同龄再加之她个子矮小，我总是本能的想去关心她。偶尔她被荆棘刺痛了手指，口中不自觉的发出轻微的叫声。当时山上只有我们两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听到她的嘤嘤之语，我立刻将篓筐放下，一溜烟跑到她的身前，半蹲着慢慢将她的手指放在手心，用嘴轻轻吹拂，口中兀自轻声问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扎的深不深，是不是很疼？”

农村长大的女孩远没城市里女孩那般娇贵，对于我的举动，初始红绫还很自然，转瞬过后白净的脸上竟满是红晕。看着她那一脸羞涩的可爱模样，我却仍继续笑着问她疼不疼。

她没有回答，只是迅速的将手指收回，继续弯着身子去田地里捡拾那落在地上的树枝。看着她瘦削的身影，我心中默然一阵难以言明的怜惜。

等到篓筐的柴禾拾满了，我与红绫会一起沿着崎岖的山路回家。那时正是夕阳西下落霞满天，两个儿时玩伴一前一后在山腰处慢行，似一幅美妙悠闲的画卷。红绫个子矮小，加之柴禾的重量，因此她走得很慢。

对此，我总是故意走得快一点，然后却将篓筐放下，再回头快步折回将她手中的篓筐接过来。每每这时，起初她还有些不情愿，可终究抵挡不过我的坚持，最后还是心甘情愿的接受，然后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后。

晚风吹拂在我们的脸上，不冷不寒，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伴着落日余晖，花一样的年纪，无忧无虑的心境，有时我会傻傻地希望时间永远停格在这里。

红菱看我背着有些吃力，不免有些担心的问：“篓筐很重的，累了就放下休息会，不要硬撑着！”

我没有回头，只是迈着沉重的步子，笑着说：“我又不是傻瓜还要你说。对了，红绫，婶娘的病好些了吗？。”

对于我的问题，红绫感到有些意外。我虽走在她的前面，却始终不曾回头看她的表情。只是能隐约听到她一阵莫名的叹息，很难想象一个上小学的女孩心中却已有了难与人言的心事。

先前我听娘说，红绫母亲在结婚前身体就不太好，与红绫父亲结婚之后，因为农活的劳累，原本虚弱的身子便更加不如从前了。从爹口中，我曾隐约得知红绫父亲的名声并不好，他能与婶娘走到在一起，用农村的俚语说便是换亲。简单的讲就是红绫的亲姑姑嫁给了她的亲舅舅，作为互换的条件自然是婶娘的下嫁，于是便有了红绫父母的这一段婚姻。

红绫父亲在村里属于那种二流子，平日里只知好吃懒做，天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有时他还调戏人家的媳妇，常常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后来更是染上了赌博，到了痴迷的地步，常常因还不起赌债而被人追的四处躲藏。

因为我们两家离得比较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当夜幕降临的时候，红绫家的院落里便时常传来阵阵吵闹声，锅碗瓢盆被摔碎的声音，还有红绫母女痛彻心扉的哭喊声。当听到红绫的哭声，我心中总会生出一种莫名的伤痛。

我经常一个人默默地爬上水坉，静静地看着红绫家那个四角的院落。当那个熟悉的矮小身影，在淡淡的月光下出现的时候，红绫跪在地上，不住的抽泣大声喊道：“爹您就不要再打娘了，娘她身体不好。您要是心里不痛快，您就打我吧！”只是还没等红绫说完，一个重重的巴掌便打在了她的脸上。面对这痛彻心扉的一幕，我不禁想快步走下水坉闯进红绫的家里。而对于这感人的一幕，也许我此生永远都不会忘记。

幸福其实很简单，但痛苦却来的更为容易。我们总是抱怨自己有多么不幸，上天对我们太过不公。可当我们真正遇到那些难以言明的悲苦之后，才深刻明白此刻的幸福该更好的珍惜。

只是红绫的善良终究还是没有唤醒父亲的良知，院落中的狗叫声似乎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曾经哀求过爹和娘让他们前去劝阻，可每一次爹总是淡淡的说：“别人家的事情咱们没法管，等过一会儿，他们就消停了！”

娘更多的是摇头，进而却是不停地叹息。眼神之中是怜悯，又或是爱莫能助的无奈。默然间又轻声对我说：“果儿，上学的时候，在学校里要多帮助红绫，她是个好孩子！”

待到第二天早上，我还是会准时在她家的门口等她一起去学校。那时的小学在邻村，每天都要步行走四五里的山路才能赶到。当红绫跨出门口的那一刹那，她眼角的泪痕似乎还没有干涸。身后却是婶娘拖着疲惫的身子，用微弱的声音喊道：“绫儿，午饭放在你的书包里了，和水杯在一起。路上和果儿一起慢着点走，当心看车！”

她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话说完，然后将温情的目光从红绫的身上缓缓地转移我的脸上。这是一种信任的目光，这或是一种无奈的渴望。一阵短暂的静默之后，我终究是礼貌的喊了一声婶娘之后，与红绫一起缓缓离开了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院落。只是红绫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婶娘，她的脚步竟是从未有过的决绝。

当时的我年纪虽小，但已然明白生活的不易。对于红绫的遭遇我只能是同情，或是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关心和帮助她。多半是因为家庭的原因，她渐渐变得孤僻，也绝少与人交谈。在无声无息间，我与红绫的交往似是愈来愈少。只是我依然还是每天与她一起去学校，在放学之后两人仍旧去离家不远的山上拾柴禾，心境却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模样。

人心变了，即便是近在咫尺却更似远隔天涯。尽管岁月在流逝，但红绫家的争吵似乎丝毫没有减少。而我和红绫也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了，印象中我们见面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少。等到读初中的时候，我已不再与她同伴。因为我们村离学校将近二十里地，我是骑着自行车去学校，红绫靠的却是双脚。偶尔在学校的某个角落我与她相遇，明显的看见她的双脚至大腿的部位有些肿胀。而她走起路来慢腾腾的，若是见不到她的面孔，更像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我曾告诉娘想骑单车载着红绫一起学校，可娘担心路上车辆太多，自行车载人不怎么安全，再有就是一个男孩子载着一个女孩毕竟影响也不好。其实我理解娘的心思，尽管我内心并不认同这种观点，但父母到底都是为子女好的，我最终还是听从了娘的决定。

初中远非小学可比，光是课程就多了不少，与先前的无忧无虑相比，初中的时光似乎增多了几丝忧愁。在校园里，不经意间与红绫相遇的时候，两人也只是打个照面，而她也远没有了儿时脸上那灿烂的笑容。

小学时红绫的学习成绩与我不相上下，只是等到了初中，她似乎进步的飞快，总是在年级的前几名。我却一直在原地徘徊，名次上也比她差了一大截。我曾努力的试图超越她，可对于有些事情，并非努力了就有结果。对于我而言，也许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时初中是需要住宿的，还要从家里带一个周的煎饼作为干粮。当时的生活条件并不是很好，记得娘每周都会给我炒一大盘咸菜，里面还要放上好多干红的辣椒，因为只有放上辣椒，作为这一周的菜肴，我才不至于吃的太快。临走之时，娘还是会给我5元或者10元不等的零钱用来改善伙食。

当娘看着我骑车离开家的那一刹那，她还是会习惯性的看一下红绫家，然后又是一阵轻微的摇头。有一段时间，娘还曾特意嘱咐让我把身上多余的零钱给红绫，说是这几年她的个子没见长高，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我自是明白娘的心意，只是我隐约感觉到娘心中有事瞒着我。我想娘既然不想告诉我，多半也是为我好。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极力寻找着红绫的身影。下课的间隙，饭间的空闲，放学后的短暂，可任凭我如何寻找，始终都搜寻不到她的身影。

终于在某个周六的中午，在我从学校骑车回家的时候，才从娘的口中得知红绫已经辍学回家近月余了。对于这个消息，简直如青天霹雳一般。我一脸诧异的看着娘，心中却似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静。

娘说红绫的父亲得了肺癌，去县城医院检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就在去医院的当天，红绫便从学校回到了家里。婶娘身体一直不好，在医院里都是红绫忙上忙下的。她的妹妹也刚好在读小学，一个人在家里看着冷冷清清的院落。

红绫家本就不富裕，医药费缺口很大。村子里为了照顾这个困难的家庭，组织了村史上规模宏大的捐款。虽然只有20元、50元、100元不等的钞票，捐款的总额也不是很多，但这毕竟也是乡亲们的一份心意。

这期间，周边的邻居都曾隔三差五的去医院看过他们。我也曾央求爹和娘一起去探望一下叔叔和婶娘，可爹只是摇头叹息说：“留不住的人了，小孩子见了不好。你要是没事儿，就去红绫家帮她妹妹干点活吧！”

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更多的还是想见一下许久都未曾谋面的红绫。不知道她是不是比以前更过消瘦，她的个子是不是长得高了，她是不是还和儿时那般的善良和纯真？

年少轻狂，唯一仅存的那点懵懂似乎也在一点点消失。忘掉这一切的最好方式，或许也只有时间了。在无声无息中，渐渐忘却曾经的那个人，还有那些深刻在脑海中的记忆。再次见到红绫是在三个月后我们儿时一起拾柴禾的山坡上，只是她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而我与她之间好似更增添了无形的隔阂。

只记得她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山坡上看着羊群，所谓的羊群也仅是三四只而已。她很认真的看着羊群，眼角处似乎没有任何的闲暇可以看到我。我本想上前和她说几句话，可那股无形的隔阂和不可名状的心情，终究还是让我转身离开了。

有些事情人是不能选择的，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默默接受。这不是她的错，也许这只能说是她的命。此刻红绫的父亲已经去世，婶娘本就身体不好，因为承受不住生活的打击一下子病倒了。医生说她的康复起来的希望很渺茫，所有生活的重担都落在了红绫的身上，一人不但要照顾病中的母亲，还要照顾年幼的妹妹，更要还那些数不清的赌债和医药费。

人生的道路有时由不得自己去选，但前进道路的态度却是自己决定的。对于生活的苦难，也只有勇敢面对才会找到人生的出路。等到我读高中之后，红绫便与同村年长一些的人外出打工去了。我不知道她打工的地方在哪里，也不知道她会遇到什么样的人，我想以她的善良，一定会遇到那些对她温柔以待的人。

因为课程太紧，又要面对高考的压力，我与红绫见面的次数便越来越少。旦逢在家，若有闲暇我还是会站在自家的水坉上，望着红绫家那个不是很大的院落，静静地回忆那许多年前深藏心底却又难以忘却的时光。

相对于红绫的人生，也许我更应该懂得珍惜。在经历过六月的煎熬之后，我顺利通过高考进入到了理想中的大学读书。有时我会想如果红绫出生在美满的家庭里，拥有特别疼她爱她的父母，和我这样一起按部就班的读书，她多半比我读的大学更好。只是这个世界没有如果，有的也仅是心存的一点善念和痴忘而已。

不知道在大二的暑假还是在大三的暑假，当我再次沿着土路回家的时候，还是习惯性的看了一眼红绫家的门口。之间大门紧闭，门前也长满了杂草，院落的四周尽是一片荒凉的景象。

默然间我的脸上生出有一丝疑惑，到了晚上我不禁问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娘看了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她终究还是没有扛过我的央求。娘说红绫年纪轻轻，在外人生地不熟，加之父亲去世的早，缺少父爱的女孩很容易被感动。也就是在她外出打工的时候，一个年轻人给了她体贴入微的关心。慢慢的红绫和这个同在异地他乡的年轻人走在了一起。两个处在热恋中的年轻人，很快就越过了那一道最后的防线。后来红绫便怀孕了，而那个连婶娘都未见过一次的年轻人却不见了踪影。

那时的老家人们思想陈旧，对于未婚先孕的丑事很介意。很快红绫的事就被传的风言风语，村里说三道四的人很多，有说被人骗了的，有说被人欺负了的，还说红绫主动勾引的人家。听娘说连婶娘都不止一次的说红绫败坏门风，再加上红绫爷爷的说教。本就有些抑郁的她，在一个阴冷之极的深夜，红绫终究是选择了上吊自杀。

当夜婶娘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而在红绫身边的也只有她上吊时用的红布条，宛如红绫生时用的名字。可是她人已离开了这个世界，留在世间的也仅是一条红绫而已。就在那个夜晚，就在那个不是很大的四角院落，传来了一阵阵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听了娘的话，我心中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凄凉。为红绫的遭遇感到痛心，也为她的死感到不值，因为她应该明白只有活着才能对得起所有关心她的人，也包括我在内。也许在她看来，死对于她反倒是一种解脱。红绫死后，婶娘便带着她的小女儿离开了村子。没有人知道她们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们什么时候还能回来。

多年以后，每当回家我还是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水坉上，望着我家坡下的那个四角的院落，怀念那个曾经历经太多苦难，那个唤作红绫的女孩儿。我还是会想起年少之时，我与她一起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拾柴禾的情景。也许在另一个世界，她还有她还未出生的孩子正在天堂的国度，快乐的生活着。

那些所有关心过她的善良的人们，当然也包括我在内，还有那些心中饱含未能更好帮助她的愧怍的人们，对于这许多年以来，红绫所遭遇的苦难和她奋斗的历史，愿来生她想做却未曾做的都能实现，我们仅于此为她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