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兴明
去年的金秋十月,友人从鲁院学成归来带回一本作者签名的书。这本名叫《娘》的书,体裁应该定位为小说吧?她是彭学明的近作。《娘》以第一人称的手法揭示‘我’的童年、叛逆、直到忏悔。而惊人之处就是在人的共性中捕捉人性的不足和无礼。
佛教认为人的一生是罪恶的,其罪恶从母亲十月怀胎开始,随后便是像蚕一样食尽娘的枝繁叶茂。《娘》布局了一个湘西的典型场景,路的两边是田,田的两边是山。整个故事便在湘西的田与山的场景中发生了:在我长到像泡儿一样甜蜜的时候,娘用背篼背着我,找我爹要我的抚养费。事宜愿违,弱势的娘怕失去我,放弃就要到手的抚养费将我带走,从此我们飘零在湘西的山水间。
我们流浪的第一个寨子叫彻土库。湘西复地的彻土库正金黄一片稻谷,秋风吹过此起彼伏,娘的心被稻谷迷醉了。娘说,讨饭也须要一个有饭的地方,于是娘嫁给了彻土库的一个男人。
母亲顾儿天经地义,为了我,娘像疯了似地扑向那个把我摔进田泥的女人。两个女人的一场肉搏,演变成一家人毒打我娘,娘晕死在晒谷场上,就像一捆被人割倒的野草,被在日光下暴晒萎缩。但她喘息着:为了我儿,他有十屋子的人,我也得打!……。我们在彻土库的日子到了头。娘在彻土库的婚姻给我和娘带来了一个从小与我相依为命的妹妹。
我童年少年的痛,我童年少年的恨,我童年少年的欢乐,都烙印在了上布尺。去上布尺的那天,没有锣鼓吹吹打打,就一行人寂寞地走在高高的大山上。这是娘的第四次婚姻。
在上布尺我读书了,偏偏我和妹妹的读书成绩最好,被人说成上布尺出了两个随娘改嫁而来的神童!我和妹妹被人嫉妒,继父要求我们停学,娘却坚决反对!这个家开始了硝烟弥漫。那时的我已经有了一分聪明,主动示弱跟人搞好关系,处处忍让三分,甚至于玩从房梁上跳下的游戏,牺牲自己的安全博取别人的好感。这可惹怒了娘,她用打我的行动发泄对他们的不满。于是我用牺牲换得的一点友谊被毁了,我每天都坐在一块巨石上,望着万里空山发呆。
天空上那只每天都孤独盘旋的鹰,就是我空空悬着的心。高高的山峰上,万仞绝壁,挡不住鹰的翅膀,也挡不住我的落寞和着悲凉,仿佛那绕着天空盘旋的就是我的落寞,那贴着绝壁飞行的就是我的悲伤。湘西深处的上布尺,每一个秋天都是美的,满山遍野的野花,满山遍野的野果,脱俗地展示出一个肥美的湘西。
为了我的读书,娘与继父的战争已经上升为娘与继父家族的战争!在湘西一个美不胜收的深秋时节,终于爆发得淋漓尽致! 娘最终选择了彻底分离!分离后的我们,住到距离上布尺不远的一个榨油房里。
古老的榨油房是湘西大山里的风景画,一架被水冲击飞速旋转的水盘,掀起飞金溅玉的瀑布;一深一浅两个潭,在阳光照耀下一波一闪;寂静的空山,一群一群的飞鸟,在林中倚靠丰富的山果饱食终日。
岁月渐进,我读中学了,就读的中学是古丈县第二中学,学校除了评三好学生,还有比三好学生还要优秀的三好标兵,那是全校唯一的荣耀。我就是这个中学的三好标兵。因为这个荣耀我住在学校里不回家。那一年是湘西多年不遇的寒流,大雪封山集体牲畜不能上山食草。娘为了多挣工分多分口娘供我读书,和被迫改造的地主婶娘一起上山割草喂集体的牛。饥寒交迫使娘的体力不支,最终使娘坠入深渊冻成冰骨,好在地主婶娘拼命相救,但终因饥寒超出极限,起死回生的娘得了巴骨流痰,瘫痪在床。
因为湘西的人脉关怀,我娘最终站起来了,但只能艰难的拄着双拐如蚁摞行。她不能下地干活,没有工分,一家人的生活陷入绝望。有人提出让我辍学回家,挣工分养家糊口,可是我娘坚决不答应!在一个深秋的日子,娘拄着双拐出发了,她以每天两公里的速度在湘西大山深处,各收割了庄稼的土地里爬行!她在收割了粮食的秸秆里寻找那散落的谷粒,一粒一粒的积少成多。等积攒到九十斤的粮食了,就有人主动帮把这些粮食送到我读书的学校作为我的口粮交给食堂。两年多来,湘西大山里那些坎坷的田埂上,那些陡峭的坡地里,那些收割了庄稼的秸秆中,都是我娘爬行的身影。我却在三好标兵的席位上不得而知。
矗立的湘西大山,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我的首次高考失败了,娘没有怨言,采拮大山里的红根、金银花之类野生换取钱物供给我再次复读。第二次高考的成绩出笼,当我得知自己的分数高出录取分数线六十八分时,我幻想着北大清华的美好和着荣耀。谁存想过命运如此坎坷,我又一次没有被录取。我绝望得想要自杀!曾经几次偷偷拿起了农药。娘为了安慰我,夜里跪倒在月亮地里为我祈祷,但被我一声怒吼!
从那一声怒吼以后,我的心里开始了逆变,动不动就对娘怒吼相加:娘在包产到户以后希望有个男人支撑打谷犁田的重活,被我一声吼;进城后娘捡垃圾换钱,被我一声吼;跑到长沙找大姐为我谋取职位,被我一声吼;娘要款待乡里曾经的故人,被我一声吼;娘要为我娶妻成家,被我一声吼。甚至于病入膏肓,我……!娘是个多么宽宏大量的人啊,就像湘西的大山,容忍他的子民任意开垦刨创,任意施舍,任意哺育。
为了儿女,娘的身体积劳成疾,最终倒下了。湘西大山的矗立任由子民而刨创,娘的一生任由儿女而哺育,我的蚕食把娘彻底粉碎了。在我于娘几十年的战争里,娘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瓷器,而我是击碎瓷器的石头,偌大的世界啊!为什么就没有一处可以容纳娘的心?
都说有一种无脚鸟,因为一生不停地飞翔,所以没有脚。娘就是那只一辈子飞翔的鸟,她无处停歇,也不能停息。她穿过一生的风雨和着辛劳,把儿女们带到风平浪静的港湾而后嘎然而逝。梯玛的锣鼓日夜不停地敲;梯玛的孝歌在原野上吟唱……。
2004年我以全国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中国作家协会,我没有了娘,我脱胎于湘西大山。殊不知生活如此的不是滋味,我才感到曾经的娘在我的生活中是如此的重要;娘是我心灵的栖息地,精神的疗养师,生命的捍卫者,生活的出气筒,而湘西大山是灵魂永远的支撑。
我把娘丢了,娘的来龙去脉我都不知道,我忏悔的心何以为安!我要找到娘的血脉——我的根筋。娘的老家在湘西的花垣县下河寨,娘在那个家族里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一个叫做吴二妹的小姑娘十来岁就没了爹,在湘西的山水间逃难,吃着湘西的山木野果,长大成人,历经四次婚嫁。
我迎着湘西的雪,走向湘西大地,一个叫做老后坪的地方是娘的诞生地,可惜我们来得太晚了,没有人记得娘的模样和故事。冰雪融化春天来了,湘西的春天是嫩绿和着叶芽,和着烂漫,和着山花。我在春天的路上寻根,我在湘西的山水间潜心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