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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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上编着一个篮子。编篮子的藤条和竹子是我寒假的时候从县城的家带来的，同时带来的还有一箱画具和练习书法用的纸。房子很安静，因为除我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当然还有两只狗，也是从县城的家带来的，它们现在都在自己的窝里安静地睡着。时光曼妙，我在惬意地享受着编篮子的过程，脑子里却在想着教育、教学和我的学生。
我看到暮色苍茫中一个人负重行走在山路上的情景。那是还是乡村教师的我。我背着给学生买的书，或是从街坊领居家收集来的衣服，心里想着：“明天我就可以把作业发给你们了，你们就可以有作业做了。”或者“明天我就可以把衣服发给你们了，你们就不用那么寒冷了。”我甚至期盼着因为寒冷而旷课的学生明天可千万不要旷课。
在乡村学校执教的三年，是我自认为最艰难的三年。我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是在无眠中度过，有多少个夜晚唏嘘而泣，泪湿满巾，常问自己的一句话就是：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孩子们会因为要在家里带弟妹而旷课，会因为农忙要帮父母而旷课，会为要去亲戚家吃酒而旷课，会因为下雨路滑而旷课……我在心里责备那些家长，责备他们目光短浅，只为眼前的生活苟且。我也在班上责备过孩子们，责备他们不够坚强。可当我走过他们上学的每一条山路，亲眼见有孩子摔倒了而哭；当教室里传来阵阵急剧的咳嗽声，单薄的孩子在学校的墙角瑟瑟发抖时，我不仅于心不忍，而且深感惭愧。我唯愿下雨的天气少一点，走在山路上的孩子能小心点，不要因为天黑路滑而哭；唯愿寒冷的天气能快点过去，或者孩子们再挺一挺、等一等，就能等到下个星期我给他们背来衣服。然后在他们无数次旷课，旷课旷到不好意思来学校，甚至忘记还有读书这回事时，一次次把他们喊来。我不在乎他们学了多少东西，只希望在他们还小，不能坚持的时候有人拉扯着他们度过这个阶段，不至于因为一次中断永久遗憾。
果然，到三年级的时候，他们很少旷课了，他们变得羞涩、丰富、多情和令人喜爱，我的窗台上每天都摆放着他们上学路上采来的鲜花。当我在课堂上朗诵他们的作文，放学后听到漫山遍野响起的歌声，我知道，教育的种子在他们的心里生根发芽。
多少年了，每当我感到教育艰难，需要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时的情形。我也会想起我刚考调进县城学校教学六年级五个班英语时的情景。那时候究竟有多难呢?很多学生会不带书、不学习、不做作业，考试的时候在试卷上写上：“我是中国人，我不学习英语。”然后大摇大摆地出去。我不在意他们当时的成绩和他们带给我的困扰，可我却是多么害怕小学四年不良的学习英语的经验会影响到他们初中的学习。因此，我用了一节课时间向他们阐述学习英语的重要性，并告诉他们学好英语的途径：持久的兴趣和努力。最后我拿出一张用于学生自评和互评的评价表对他们说，我将不会再以一次考试的成绩来衡量他们，而是以他们一个学期的表现来评价他们：完成作业的次数和质量，参加课堂活动的次数，课堂纪律的好坏，学习英语的态度和兴趣。
一段时间后，我看到学生精神面貌上的变化：上课的时候会有半数以上的学生举手；到黑板上写单词或听写之前，他们会很认真地记；很多个班的学生热情洋溢地对我说，他们班学习英语的人越来越多了，以前很多不做作业的，现在都做作业了。可如果要我现在总结，他们之所以能有这么大改变，并且初中高中还在反馈我对他们的影响，并不只是因为我在课堂上讲了学习英语的重要性，也不只是因为我使用了形成性评价促进他们学习，或者说我的课堂教学有多么精彩纷呈，使他们每个人都体验到了成功的乐趣，还因为我更多关注孩子的内心，饱含师者情怀在影响他们。
我记得给他们朗诵问题儿童叙事《一支烟，是我和你青春的长度》时的情景，一个男孩的眼睛下面闪烁湿润一片，他不停地用手擦着，以掩饰自己哭过的痕迹；我也记得我在给他们讲高中英语课本里的《Perseverance》，一个男孩下定决心说他要成为老师所说那样的人——“如果你的条件比较优越，我希望你能成为书店老板那样的人，适当帮助我们身边需要帮助的人；假设你身处逆境，我也希望你能像William Hartley，永不放弃。”在他们小学毕业，我无以相送，竟然给他们读《大学里要做的20件事情》，说：“虽然你们只是小学毕业，可在我的眼里，你们就是启程前往大学，我是带着愿景教育，你们是带着愿景学习。”
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我仍感觉自己不可思议。我不是班主任，不是心理咨询师，不过是五个班的英语老师兼教学其中两个班的音乐、美术或综合实践，可我却在关注问题儿童、特殊儿童，给学生做青春期教育。可如果你把每个问题儿童的情况了解下来，发现每个问题儿童的背后都有一个问题家庭，或者你做青春期问卷调查——你想做一个男孩还是女孩？看到很多女孩和男孩写的是：“我想做男孩。”而想做女孩的女孩写的竟然是：“我想做女孩，因为我能更多地帮助妈妈。”你还能无动于衷吗？或许一个有着人文情怀和教育情怀的人注定了要比别人更热爱学生，更热爱教育，思考得更深远，而我就是那千千万万个这样的老师之一。我们会在寂静的夜晚仰望星空，思考教育的方向、本质和意义，停下来在温暖的灯光下，却是满满要对学生或家长说的话。倘若所有学生和家长都能了解为人师者的情怀，教育还会难吗？只是很多家长不在我们的能力范围，很多学生对老师的真情感悟迟缓。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持续下去，就像在培育一颗休眠千年的种子，唯有持续下去，才有可能使其萌芽、破土。
我的编织篮子的手停了下来，因为有朋友给我发来了信息，说看到我这段时间所做的了，只是仍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一个人跑到省城独居，而且竟能够一个人独居那么长时间。我不禁莞尔一笑，说，或许这正是我心中所需。
我是因为完成一个课题连续生了一个月的病才决定一个人到省城休养的。来的时候还想，我能坚持一个月独处吗？没想到一个月下来，我竟异常享受这样的生活：早晨朗读（中英文朗读），然后练字，也是中英文；下午午休后，带着两只狗到公园跑步，顺便在回家的路上买菜；晚饭后在闲暇的时光里随便坐着想一想，然后便开始非常专注地绘画、写作，或帮江苏一个作家翻译诗歌。朗诵的作用是看不见的，但是我给江苏作家翻译的诗歌却赢得了他及他那个文学圈子的不少好评。还有就是我的画，我已不记得我有多少年没有画了，可当我把并不满意的绘有皓月、星空和睡莲的作品上墙时，还是感觉有少许梵高的风格。
而这一切，似乎都有赖于我的父亲。正是因为他对劳动、生活和艺术无限的热爱，才使得我今天也和他一样热爱生活、享受自我。记得小时候他在堂屋编织箩筐、奮箕或篮子的时候，长长的、细细的篾条在他的手中上下翻飞，满屋子跳荡，仿佛在唱着一支欢乐的歌。还有就是他在给别人打造家具的时候，自己制作乐器、写词谱曲的时候。他能把毫无相关、看似废弃的边角料制作成家中常用的小家伙什，用自己制作的乐器弹奏出那么优美的曲子，然后招徒授艺，满院梨园书香气息。不过我似乎比他拥有更广博的爱，那就是我的学生。我已不记得我是从什么时候那么喜欢孩子，那么想要当一个老师的。我也不记得自从我当老师以来有多少美丽的故事、美丽的孩子使我萦绕于怀。
我记得一个一年级的小朋友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以为他是在很认真地听课，可当我提问的时候他却什么也不知道，我问他为什么，他很兴奋地说：“我尽顾着看你的脸了，我觉得你脸上的雀斑真美！”记得一个从乡下转学来的五年级的女孩，从来也没有学过英语，可她却把我上课时说的英语比喻成天籁般的声音，即使什么都听不懂，还是很认真地听。五年过后，她给我发来短信，说她的英语考了138分，全班第六名。记得一个六年级的男孩上课的时候很晃荡地靠在他同桌的身上睡，我伸手去拉他，不小心把他的衣服拉破了，可当我愧疚难当，下午拿来针线要给他缝补或给他重新买一件的时候，他却笑笑说：“不用，我已经自己补好了。”平安夜的那天，他气喘吁吁地从我的后面跑来，递给我一个只有一层包装纸的苹果，笑着说：“老师，送你一个苹果。”
不用说，一年级小朋友对人的观察是很仔细的，他很快就找到了他兴趣的关注点。可是一个小孩，他要怎样喜欢一个老师，才会觉得她脸上的雀斑也很美？还有就是五年级的那个女孩，因为性格上的内向和穿着上的朴素，一度曾被同学误以为偷了同学的手机，可就是因为我无意中对她作品的一次点评，她的眼前忽然一亮，然后就对我充满了信任。而六年级的那个男孩，因为没有父母，和年迈的奶奶住，从天气冷的那天开始，穿的就一直是我后来撕破过的那件衣服。可为什么他还对我如此尊敬，难道就因为我向他道歉，维护了他的尊严？
我要怎样才能对得起这些对我满腔热情的学生？我只有把我的一颗心捧出去，和他们喜欢我一样喜欢他们，和他们欣赏我一样欣赏他们，和他们原谅我一样原谅他们，和他们尊敬我一样尊敬他们……
夜静如馨，我编织的篮子进入尾声，我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即将结束的寒假和即将开始的新学期。当分别了一个寒假，变得有些陌生又焕然一新的师生再见面，我该带给学生什么样心灵的洗礼？
我抬起头来，思考了片刻，不久便看到自己旋风般出现在校园。我是那样意气风发，明眸传情，就像回到阔别已久的乐园。我走进教室，看到他们长大长高了，突然的懂事也使他们变得有些腼腆。可我却像发现了生命的奥秘似的，春风拂面般欣赏着这种腼腆。为使他们和我一样喜欢他们自己，我让他们整理着装，以最好的面貌呈现在我的面前，然后，在他们轻轻拉动身后的椅子，几乎没有发出多大声响地坐下后说，我发现他们比以前更得体、更使人尊敬了，就像那些生活在普通家庭却不失贵族精神的绅士和淑女。
如一条涓涓流动着的溪流，又如夜空中的繁星闪烁，我叙述了这个寒假我所做的，带领他们朗诵了叶芝、莎士比亚和我自己创作并翻译的诗歌，观看了《经典咏流传》舞台上梁俊老师和山里孩子的演唱，一起吟诵了三百年前的小诗《苔》。我对他们说，我希望他们学好英语，并不是要他们现在考出好的成绩，而是希望有一天，他们能站在更高的高度，领略世界文化的美。我对他们说，我希望他们每个人都能多一些爱好，多尝试一些新的领域，时常保持好奇心和童心；因为只有这样，才会有更多的创造力，内心更柔软，也更坚强，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觉得孤独。我对他们说，我知道班上的很多学生，我为不能具体地帮助到每一位学生而感到惭愧；在这种情况下，我唯愿他们每个人都能像苔，靠自己的力量，像苔那样生长，像苔那样绽放……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可与此同时也是雀跃和闪光的。我把编好的篮子连同一些水果，一个陶罐，放在暗黄灯光下铺着浅绿色桌布的餐桌上，拍了一张光影美轮美奂的图片，说：寒假生活最后一幅作品，明天就收拾东西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