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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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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归来

发表于2022年56期《延安文学》

恒山东主峰天峰岭与西翠屏山对峙。上世纪末一个秋天,我从西峰脚郝家寨学校,调到东峰下县城西郊中学。

骑行驶过水泥过水桥,溅起水剑。停车洗手,两峰倒影柳河,水际线处相挽了手,两座山峰屹立千年,在水中相挽,世界就是这样的,现实不能实现的东西在虚幻中实现。鸟影掠过水面,抬头,鸟像箭镞射入随风摇荡的芦苇丛,爪子轻点芦苇梢,奓开翅膀扑腾着,站定后尾羽一翘终于平衡了身子,歪着头叽叽喳喳叫着看我,讨伐我没打招呼就逃离乡村,还是埋怨我没能坚守乡村,浇灌那些渴望知识的眼神?我盯着水面,推测电波样外扩的细密波纹隐藏的心思。秋风滑过,河面倏地泛起波纹向一方散开,揉碎山峰镜像,弄乱我逃离乡村的心思。抬头,楼顶鲜红的西郊中学标牌坚定了我逃离步伐。

还是扭头看了眼郝家寨。炊烟笼罩的村子如仙境。脑海幻化着弯曲枝头上的累累果实,畦畦黄花,一嘟噜一嘟噜菜籽花上蜜蜂嗡嗡飞,腾起黄雾香气。耳边氤氲着知了吱----吱---直线叫声。就是这声音执著地把营养填充进瓜果梨杏李日渐圆润的胴体,她们娇羞脸庞泛出红色粉色紫色,然后凝成香甜?摇摇头摇去这些温馨画面,骑车驶入五中。

周末,其他师生全部回家。我的老家藏在百里之外的恒山南麓旮旯儿,交通不便,只得独守学校。睡到睡不着,百无聊赖、伫立窗前眺望,下意识面朝家乡,恒山遮蔽视线,脑里幻化着家乡的山山水水草木虫鱼,闪现着辽阔蓝天大雁苍鹰等猛禽翻飞的样子,闪现着草地上牛羊散漫吃草样子,闪现着路边灌木丛倏地跳跃而过的野兔,闪现着梯田层次分明色彩斑斓的庄禾,闪现着杏树枝条蹴着的松鼠抱着杏啃噬的机灵样子。

村子背倚恒山108奇峰之一没泪坨。相传,孟姜女夫范杞良被抓丁修长城,几年没音信,孟姜女沿长城寻夫,一路问询一路哭泣,到此山时哭瞎了眼睛,再也流不出泪水,人们就称此山为没泪坨。靠山吃山。山民在卧牛石间巴掌大地块种下莜麦黍子谷子大豆胡麻等耐旱耐寒作物。紧挨森林,飞禽野兽出没糟蹋庄稼,常见叔叔么逮回狐狸、猪獾、等。大兵叔提着布袋掼在街头,说,狐狸糟蹋玉茭,我逮住了。我挤进人群,看着那只小狐狸怯怯、往回缩的小脑袋,那双怯怯眼神,心头一颤。那天高三娃掏了一窝雁,整日胳膊架着雁到野外抓松鼠地鼠麻雀喂,实在逮不住小兽小鸟,就到河边捉蚂蚱播播米从河里捞小鱼儿喂,雁斜睨这些零杂狗碎,突然扇动翅膀飞起,在天空兜起圈子,一个俯冲,尖喙从河里叼起鱼,腾空而起,翅羽激起水幕,水剑刺击我们。雁踌躇满志地蹴在一块高石顶,鱼挺身摆尾想挣脱被夹命运,雁喙大张,含了鱼头吞入,鱼渐渐进了雁嘴,鱼尾进了雁嘴,雁喉结由细变粗,由粗变细,喉结蠕动,直至全部咽进喉咙。雁磨磨尖喙,睥睨一切。我不由自主矮了矮身子。扑啦啦啦,雁腾起翅膀,飞向远处,一会儿飞回来,爪子抓着一只松鼠。

大雁叼鱼儿与松鼠镜头雕刻在我脑海,时时泛起。

盯着天峰翠屏,恨不得生一双穿山眼穿透山体,看到家乡的一切。天峰翠屏从山顶到山脚,依次铺排着灰褐色山岩、绿色松林带、枯黄红泛紫多色灌木带,颜色由冷到热,层次分明,却消不掉、减不弱我的孤寂。唉----还是上街转悠吧。

踏入街头,刹车声、商场门口音响发出的高分贝歌声夹杂广告、人嘈杂声挤压视听,轮胎摩擦地面腾起的胶皮味、尾气、汗臭香水味窒息呼吸,忍着头晕恶心,忍着顶上喉咙的呕吐欲望,逃进商场,空调冷气祛除了喧嚣,服务员笑脸盈盈,眼神从头捋到脚,脸色倏地冷了,嘴角一歪,耻笑洒落空间。霎时,空间被冻住。寒意从脚底上升,像蛇游遍全身,皮肤像被钢球丝擦过,泛出红色。还是回校蜷着读书吧。眼盯着纷纷乱乱的脚,忍受着摩肩接踵碰撞,呕吐欲裹挟着酸臭再次反呃喉咙。柳河该是清静的,到柳河去。

逃出商场。商场铺面像一个个血盆大口要吞噬我。一辆辆轿车噗噗噗排着尾气,要吞噬我。鸣笛声商贩高声吆喝声要吞噬我。电动车像耗子见缝插针绕来绕去。喧嚣。喧嚣。我沦陷于喧闹从骨头缝激发出来的孤寂与冷漠。迈不开脚,用意念指挥脚步,逃离混杂暖味的声音与味道。终于离开水泥路面,踏上柏油路面,呼啸而过的车带起裹着汽油味的尘土,直冲鼻翼,落满头发,头发蒙上一层灰;落漫脸颊,跟脸颊汗油相混,像涂上油膏;落在手背,手背就痒痒难受。这尘土不是纯净的土质,而是夹杂着世俗气味、晦暗不明的、劣质油膏,人体渣滓的混合物。屏住呼吸抵抗这些浑浊器物与气味,踏上土地,嗅到纯粹干净的泥土味,心绪才平复下来。人得接地气才能身心健康。脑海立马泛起童时赤脚噼里啪啦在青石板溅起雨水舒适,赤脚踩进犁铧刚翻起的带着泥腥气暄腾腾土壤软绵,赤脚站在小河水流淘空脚心下泥沙痒痒感觉。学校被菜地围成个孤岛,我趔趄着身子,歪歪扭扭蹒跚在绿色掩映的阡陌上,深秋暖阳撒下和煦光彩,抚摸着我减除我孤寂。柳河在望,呼呼风声渐起,芦苇荡随风起伏,绒毛飘飞,落在脸颊,麻酥酥痒痒。河面浮着几条柳叶龙,渐渐向岸边游。鸟儿在灌木丛上空叽叽喳喳乱飞,倏地射入苇荡,倏地飞出,又飞入刷刷发响的玉米地。

舒臂膀亮胸脯,闭眼享受清秋煦煦阳光淘洗,享受清爽秋风抚摸,身心舒泰,筋骨噼啪作响。面颊突凉。哪来的嘎嘎声?睁眼,脚下黑影缓缓移动,像山洪爆发时的水头漫过来。抬眼撞见雁阵从北面掠来。城北就是著名的神溪湿地,大雁要去南方过冬了。

耳畔响起童时晨读声:大雁南飞,一会儿飞成人字,一会儿飞成一字。脑海闪现蔚蓝天空,阵阵大雁嘎叫着飞向村西崖头,飞向没泪坨,飞入苍茫暮色,跌落血红晚霞中的镜像。

镜像切换到深秋。两只犍牛踩着黑黝黝喧腾腾土并肩拉犁,父亲左手扶犁,右手挥鞭,鞭梢在牛头挽个花,“啪”地炸响。我踩着牛蹄印捡土豆。新鲜土腥气直蹿鼻孔。天突然暗了。抬头望:广袤、邈远蓝天,雁阵横掠,嘎嘎叫着,御风滑翔操演阵势,翩翅流畅,韵律十足。“嗈嗈雁阵,旭日始旦。”(《诗经邶风·匏有苦叶》)衬得蓝天越发深邃、邈远、纯粹。

父亲说,索性歇息歇息哇。我卧在暄腾腾的垄眼看雁。

雁阵变化演练着人字一字阵势,翅膀缓缓扇动,翅膀间距随翩翅频率变化,声音配合,规整得像余弦曲线。

凝神数雁。怎能数得清呢?不是这只飞越另一只,就是另一只被这只遮挡。大约五十多只雁吧。大雁低徊时,风雷激荡气流拂面,逼得我睁不开眼。雁长脖,身长1米左右,展翼比身子长。脖下一道流线型白,翅膀黑白间杂,尾巴短小,腹下伸出褐色腿爪。侧身转圈时展翅不翩,借风滑翔。向崖头俯冲时敛起翅膀,像颗颗子弹射击。翅尖突然掠过牛角,猎猎阵风掠过面庞,隐隐发疼。雁阵绕了个大圈,向蓝天深处飞去,渐渐飞成一根线,飞成省略号,熔入西山血色残阳。

牛昂首哞-----长叫,应和雁之嗈嗈。

山。红光。雁线。三重景深。田野一派宁静。

嘎嘎声把我从镜像世界拽回现实。头顶雁阵缓缓南移,渐渐飞出视线。我跑回学校,骑上自行车追雁。

雁阵正飞书隶书一字。雁徐缓翩翅,笔画波磔平滑。一只雁渐渐落后,把波磔撕开道口子。几只雁翩翅频率跟着放缓,在掉队雁翩飞,翅膀翩动幅度大,风雷隐隐。那几只群振翅鼓气流帮助掉队雁?给它力量与信心呢。掉队雁加快翩翅频率,翅膀翩飞幅度加大,终于飞入雁阵,补入缺口,一字波磔渐趋平滑。一只雁突然飞出一字阵,翩翅频率加快,以它为基准,其他雁凝身翩翅,成对调整翩翅频率,一对一对频率依次减小,雁阵慢慢飞成人字。雁阵一撇一捺,掠向层林尽染的恒山。突然,向西画了个潇洒弧线,掠进金龙峡谷。

雁以身作笔,以蓝天做纸画了个直角,字痕比任何书法作品都潇洒流畅。

心头突地一跳,随之抽紧。雁是生物,尚能互相帮助,我一个活生生的人竟想凭喧嚣消减孤寂,我多可怜,多无知,人类多自私,多冷酷。

天峰岭西侧翠屏山东侧冷峻对峙,构成金龙峡,最窄处不足百米,一道钢筋混凝土大坝锁住上游的水,形成一个葫芦状水库。省道203像端午时节孩童脚踝处绾的五彩索儿,乘车可见:峡谷被水淘成S形,大S套着小S,小S衔着大S,首尾相接。车随路转,过一弯,眼前突兀一石柱,再过一弯,车随河水钻进石扉。

石柱、石剑耸立、蔽目,石扉深藏石柱石剑丛,偶尔露峥嵘。雁阵横宽60米,大雁看得见峡谷弯弯,怎掠过峡谷?!即便看到,能随峡谷拐弯飞出?思忖间,雁们向头雁靠拢,翅膀收缩间距缩窄字型。后雁衔前雁尾羽,一个个穿成念珠,像柳梢沾泥后甩出的泥滴。低翔。向水库俯冲。

意到笔不到!

山峦遮住视线,心猫抓般难受。

公路钻入天峰岭腹部山洞,我知道洞西侧有洞通水库,飞车驾风驶进山洞,西侧漏出光,顺光拐进侧洞,驶到大坝上。坝东侧枯草摇曳,西侧刀削般光滑,寸草不生,有的地方还用水泥坚固着。水库碧波万顷,渔船飞驶划出道道雪白浪谷。雁阵嘎嘎叫着绕石林石柱徐徐飞来。趴石栏杆俯瞰,坝体壁立万仞,缝隙小孔喷射着水柱,散落空间。天女散花!雁嘎嘎叫着俯冲,雁要着陆大坝?我欣喜雁要亲近我,雁阵险险贴着水库大坝飞过。雁不亲近我,可见我是蠹虫。沮丧之余,感到雁翅带起的风柔和多了。我感激看着雁阵,雁翩飞着余弦曲线呢。

跟着雁踪南移,视野突然开阔,雁们欢叫着散开滑翔于水面。调皮雁斜飞,翅尖掠水面,划一道犁痕,水珠溅飞阳光,耀眼。眩晕。一雁直坠水面,爪在水面一划,抓住一鱼,振翅斜飞,爪痕泛开涟漪。一圈一圈。一圈一圈。排列成荷叶。一只雁嘎一声,群雁阵振翅翩飞,调整间距,在水域上空演练阵型:人字转换成一字,一字转换成人字。

站在大坝中央,倚靠护栏,我自作动情地想,雁给我表演操练阵势呢。嗈嗈鸣叫直抵心肌,心肌泛出温暖。雁扇翅形成的力量被嗈嗈雁声裹挟着穿越时空,注入我体内,注入我思维,滋生热量!我该干点什么吧!好好读书吧!

雁阵冲我而来,群雁嘎嘎叫着翩飞成人字,人起笔处就在头顶。向我道别,祝福我?心暖暖而喜。头雁掉头南方,雁阵左边的雁翩翅频率加快,右边雁翩翅频率放缓。雁阵堪堪左旋,群雁精确地翩翅,翅与翅间距很精确地配合着笔画的滑顺,没一处凸出或凹回。人字雁阵一成型,群雁振翅决飞,毅然掠向南山。

学校离恒山主峰约2500米,一路追雁阵到水库,欣赏了雁书法演示,观看了雁操练阵势,享受雁阵给我的温暖,顿悟雁给我的力量与精神指引,目送雁恋恋不舍兜几个圈后南飞,心肌泛着酸楚回应着雁的嘎嘎再见声。

居城33年,见雁唯此。

刚进城,工作生活融不进同事们润滑油式状态,雁们嘎嘎叫着等掉队雁镜头就会闪现,并刺激我泪水涌出眼睑,希望得到抚慰,哪有雁踪影?假节日,趟浑河,徜徉神溪湿地,爬恒山,寻觅大雁,但哪有大雁矫健身影!

神溪湿地316公顷。有植物41科102属144种,包括国家二级保护植物野大豆。有野生动物57种,哺乳类动物4种,鸟类41种,爬行类动物3种,两栖类动物3种,淡水鱼类6种,包括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黑鹳,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小天鹅,省级保护动物普通夜鹰、黑枕黄鹂、苍鹭、金眶鸻等。可是近年凤凰山开山取石烧石灰,神德湖拉网捕鱼,芦苇荡筑坝种莲,填湖盖别墅。蒹葭苍苍,芦苇荡荡不再,湿地萎缩,哪有雁踪迹?

清明驱车回老家上坟,路过著名太白青、恒山黑花岗岩产地千佛岭,路边堆着锋利边缘、不规则石头,沟沟川川流淌着粘稠发黄奇臭无比的脓汁。过桥时,堵了车,下车看,村民往车上抬牛,他们哭诉牛莫名接二连三死去。该喝花岗岩石板生产厂排出废水所致?

恒山特产优质动力煤,特产炼铁冶钢辅料膨润土,恒山黑花岗岩远销东南亚。矿产像磁铁吸来不法商人,勾结不法官员,乱挖滥采。网上好多航拍的恒山满目疮痍照片。恒山茂盛的山林不再,奔流不息的河流不再,柔美面庞被剃成阴阳头。

老家掩藏在一个瓮状山沟,村口炼铁厂花岗岩厂耸立着传输架,球磨机磨铁矿石、切割机削切花岗岩的刺耳噪声,直刺耳鼓。路畔横堆花岗岩铁矿石尾料锋利石锋刮了车子,只得弃车步行进村。祖坟在前坡。童时,我们春夏秋捞鱼儿饮牲口,冬天开冰车刨冰制作腊八人的小河流淌着发臭的粘稠黄汁,好几处汪成水洼,泛着绿色金属状水皮子。我们跳跃着过河,爬坡,脑海深藏的黄土高原的深厚哪去了?谁偷走了?脚踩下去,土像流沙下滑,那是磨铁矿石产生的尾沙,抬头寻路,发现尾砂已经填平了几条深沟,跟山头堆平了。父亲说,村口住的你几位叔叔莫名离世。我突然想起千佛岭村民推测,牛喝生产石料废水而亡。叔叔们也喝生产花岗岩废水而亡的吧。我失望至极:人与赖以生存、为人竭尽力气的牛尚不得保全性命,小小的雁能生存?为了财富人连自己倚靠的生存环境都不顾,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管不顾,赚多少钱有用?

心灰意冷。不甘。苦苦寻觅雁踪迹苦苦追寻二十多年,没见过雁,亦无雁消息。

19年大年到到恒山主峰天峰岭下迎喜神。女儿突然竖食指堵嘴唇嘘叫。蹑手蹑脚走向路边灌木丛。雪覆盖灌木,雪地上个字排列进灌木丛深处,仔细端详,灌木枯叶下雪地蹴着一只大鸟,伸缩着脖子张惶四顾。心狂跳。雁?声音惊动了大鸟,大鸟蜷缩身子尾羽耷拉,泛着暗紫光的翅羽紧敛紧身体,胸脯白羽毛泛着污黑,头歪头侧脸顿了一下,再顿一下,黑底黄瞳闪烁着惊慌,脖颈毛奓出毛刺。拉住女儿屏住呼吸。鸟儿松懈下来,轻盈碎步钻进灌木丛更深处。一个个杂乱的“个”字杂乱排列蜿蜒进灌木丛。慢慢挪脚,循足迹跟随。女儿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鸟儿,抓住玩玩。我知道这只大鸟不是雁,是只野鸡。雁体态短尾巴短,脖子长展翼长,黄腿褐爪。野鸡脖子没有雁长,翅也不长,体态消瘦。

久违了。大鸟!山里孩子竟没见过野鸟。我何尝不是十几年没见过野鸡呢?禁猎令出,野兽禽鸟该出没的啊。

循个字爪痕,跟至断崖,没有了野鸡踪迹。野鸡飞哪去了?

仰望巍巍天峰岭,松树葱茏。惆怅之余,浮上欣喜。野鸡飞走了。对孩子来说,失去了观鸟机会。于野鸡,逃脱了被人逮住囚禁玩乐的厄运。更欣喜有野鸡了,恒山有了适合鸟儿生存的环境。有野鸡,雁也该回来了!

环保风暴刮起。县主要领导和几任分管矿产官员被问责。复垦大幕随之拉开。市里拨资1亿,植树大军开进恒山。各单位分片负责,各种机械拉土运水,奋战一年。清明节中元节借回老家上坟祭祖之名,探望父母,沿路山坡上种树人影绰绰,涂着白灰鱼鳞坑排列分明。

第二年回老家时,公路沿路山坡梯田逐层外扩,鱼鳞坑树苗摇晃。

夏天绿意如瀑,秋天霜叶灼眼。

2020年11月7日,书法家郭普兄微圈发照。山野木栅上空湛蓝天空中三组清晰的人字雁阵,一条捺线,三条撇线,构成人字,也是变体一字!我像吃了剑麻一样,一个激灵击活我日渐惫懒、僵硬、麻木的心,血管里奔突起血液,汩汩弹跳着皮肤。我闭目享受久违的心跳。压住心跳,留言:在哪?真有雁?好生态!郭普兄回复:青磁窑乡乱窝铺。驻村扶贫。晨起呼吸新鲜空气,听得嘎嘎嘎声。第一次遇到,以为是谁家养的鹅,思忖,熟悉的小村没有羲之之好者啊?即近声愈鸣响,举目欣然,撞见雁阵。一组五个人字雁阵。大约过了六七组。谓之大观。一会儿再次发了几张清晰照片,几组雁阵。留言,又飞来几组。粗估计这雁阵50多字雁。我猛然推开办公桌上的课本与教案,长长舒口气。潜藏心底、寻觅二十年的雁终于飞回来了。雁终归是有感情的,终归没有忘记恒山,没有忘记恒山的山山水水,没有忘记恒山人们。

翻过千佛岭北的戗风岭就是青瓷窑。此地的矿产,除了特产优质动力煤、太白青花岗岩,更有古瓷窑遗址、茶马古道遗址、云峰古寺存焉,氤氲着浓郁文化气息。更有天然野生的世界上最好的黄芪-----炮台芪,还野生着很多药材、蘑菇。此地的野兽有狼豹等大虫,飞禽有鹰雁雕隼等大鸟。

梦牵魂引的雁回恒山了。抽时拜访雁去。

半个月后,送岳父母到朔州市过冬。

公路沿着恒山北浑河两岸扭,快到桑干河大桥,天空一派黑暗,惊异之间,停车观看,原来是鸟儿翔集。加大油门过桥。嘎嘎声夹着风雷传来。啊?大雁。雁群在河上、桥栏翻飞,有的直冲车前挡风玻璃飞来。缓缓停车桥头路边。岳父母疑惑。我笑笑,看不清路。您们也休息休息。看看大雁。

开车门,阴冷潮湿的风扑面而来。河水咆哮着向东北奔腾而去。苍莽河滩,芦苇随风起伏。苇棒猛地炸裂,褐絮飘飞,遮蔽了眼睛。芦苇荡挨着耕田,还有没来及收拾的庄禾茎秆,枯黄叶子在风中哗啦啦啦响,与河水咆哮声,风声构成多声部交响乐,为翩舞的大雁伴奏。

视力所及之处都是嘎叫着乱飞的的雁。雁叫声清越、高亢、悠长,穿透弥漫雾霭。,激发着秋风劲吹,也散淡着淡淡清闲。

这是我有生之年见过的最大雁群。有的愣着脑袋蹴在滩涂,像倾听、顿悟河水咆哮的内涵。有的嗒嗒嗒忽闪翅膀在泥滩涂跳跃,泥滴甩出一道弧线,在天空作画。有的抻脖子,尖喙刺破苍穹,啸声锐利,振翅决飞而起,黄褐爪与翅羽尖划水,在平静水面犁开一道水缝,形成水幕,溅起的水珠射向他雁,炫耀自己体力与技能。有的尽展双翅,不翩不振,驾风兜圈滑翔,显露自己气定神闲气质。有的嘎嘎叫着逆风冲刺,翅羽被风吹得奓开,掉落,飘旋水面,雁敛紧翅膀头向河面俯冲,直线降落,靠近水面时,避开风头,昂首急速闪动翅膀,博击狂风,刺穿风幕,展露自己搏击长空的雄心。一只在滩涂泥水里跳舞的雁扑闪翅膀,带起泥水形成水帘,尖喙猛地扎进泥水,叼起鱼儿,梗梗脖子,喉咙渐渐变粗,再伸着尖喙啄进泥水,再叼一条鱼儿,蓄积体力,准备远行?

嗈嗈雁阵,旭日始旦。(《诗经邶风·匏有苦叶》)寒风尖啸声,大雁嘎叫声,风呼呼声,水咆哮声,波浪喧哗声,风镬开芦苇庄禾叶锐利尖啸声,混成一曲金戈铁马交响乐。

恍惚间,金沙滩回荡起杨家将骑行的马嘶声,马刺、武器撞击的清脆声,铁蹄叩击石头声,闪烁起刀光剑影。

岳父说,走吧。我歉意笑笑,收手机上车,看见座位上的面包,拿了出车,揉碎顺风抛洒。大雁嘎叫着跳开,决起,盘旋,滑翔,涌来,翅尖掠过面芦苇梢,嘎叫着降落,啄食后继续飞翔。

苍茫浩瀚的桑干河横贯雁北。雁北。何以雁北?桑干河本就大雁生息之地。雁得益于桑干河和美湿润生态气候,形成震撼人心的气势。

南眺。雁门关雄踞恒山山脉,掩映在茫茫岚霭中,扼守着中原北大门。

雁门是大雁归南避冬必经之门。雁门也是大雁春归雁北必经之门!

我突然明白,大雁翔集桑干河湿地,开着今年最后一次舞会,然后飞南方过冬。以此感激桑干河给予的营养,以此感激桑干河给予的精神吧!

我忽然明白,雁门就是成长之门。头年冬飞过雁门到南方避开冬天的寒冷,吃南方水系生物植物而成长,今年春再飞过雁门回到桑干河,享受桑干河的物质精神馈赠,继续成长。

大雁南飞北回,还是北飞南回?重要吗?大雁之所以是大雁,就是因为其肉体蓄藏着南方风雨水的柔滑,蓄藏着北方风水的粗粝,并糅合交融?就是因为其精神蕴涵了南方风水的柔滑,蕴涵了北方风水的粗粝,并糅合交融?大雁之所以是大雁就是其身心具有了软与硬,柔滑与粗犷,风与水的特质吧?

水幕弥漫,岚霭氤氲,恍惚间,我肋下生出一双翅膀,我用力翩飞,加入翻飞着的雁群,驾着风,淌着水,沐浴着秋意,收获了什么!

走吧。岳父轻声说。我自嘲笑笑,恋恋不舍,驾车离开。明年吧。明年好好跟大雁交流吧。

新冠状肺炎病毒肆虐,2月25日开学,封闭在校,孤寂难捱,自然想起雁。每天早晨伫立五楼阳台,凝视恒山天峰岭,希望觅到雁的身影。青磁窑有雁,恒山该有雁啊。毕竟青磁窑所处之地属于恒山山脉。桑干河有雁,恒山更该有雁啊。毕竟恒山之水汇入桑干河,滋养了大雁。一个早晨,人字雁阵就毫无征兆地撞入视野。雁阵扇动翅膀。整齐,轻松,坚定地滑翔在蓝天。初春的蓝天邈远,深邃,干净。我清晰地看到了大雁洁白的胸脯。雁阵盘旋一阵,飞越我站立的楼宇,飞出我的视野。我跑下阳台,到北面窗口,追雁。雁阵在栗毓美陵园上空飞翔,操练阵势。然后翩翅飞向县城城地标圆觉寺塔,继续操练阵势。

圆觉寺始建于金正隆三年(1158 年)高僧玄真主持。我第一次进城就住在圆觉寺南移旅店,早晨被麻燕叫声叫醒,出门就见天上密密麻麻飞着麻燕,叫声清越,麻燕就绕着圆觉寺以及北面永安寺西面文庙古建筑物飞翔。我跟着麻燕到了圆觉寺,看见那座砖塔,八角密檐九层,塔座为须弥座,塔身有壶门,砖雕浮刻,有歌伎月、武士、猛兽等,塔身快速上收,塔檐砖雕斗拱上吊着铁铃铛,随风摇晃,声音清越。塔顶有只随风急速转动的铁鸟。铁鸟随风的大小自我调节着飞速,速度快时发出尖啸声刺耳,风速慢时铁鸟发出的尖啸非常柔和。斗拱吊着的铃铛声配合着铁鸟的尖啸声,形成二声部。住城期间,我曾寻访过这只候风铁鸟,它看够了860年间恒山的茏葱与锈迹斑斑。突然想起文友微圈转发这座砖塔。文友向奎留言:浑源之将兴也,鸑鷟鸣于塔巅。

鸑鷟即鸾鸟,凤属。《国语·周语》:周之兴也,鸑鷟鸣於岐山。向奎妙语解读砖塔照片。《小学绀珠》卷十,五凤谓:五色为赤者凤、黄者鹓鶵、青者鸾、紫为鸑鷟,白名鸿鹄。也有人说鸑鷟即大雁。可以推测,860多年前,大雁就飞翔于恒山山脉。其时的恒山该是森林森森,大雁翔集。一派和谐生态。

我看着雁阵自由自在操练阵势,看着大雁在塔顶那只候风铁鸟顶飞翔,突发奇想,大雁该不是唤醒这只铁风候鸟吧?恍惚间,我突然听到铁鸟的尖啸声。恍惚间,我感觉我的身形轻飘起来,飞出窗外,展翅向圆觉寺塔顶那只候风铁鸟飞去,我加入雁阵,我快乐地飞翔,我侧身迎风,享受风逆着羽毛风穿透羽毛刺入肉体的麻酥酥痒痒感!我驾驭着风,享受风托浮力量,乘风破浪!大风向天空旋,我借风势向天宇爬升,享受提升的快乐!我直线俯冲,向着砖塔顶那只候风铁鸟、及塔斗拱吊着的铃铛、及塔下民居飞翔,翅尖掠过铁鸟冰冷铁锈,我用力带动铁鸟翅膀转动,尖啸发出清远的声音,传向寺院其他建筑,惊起潜藏的麻燕清越声;翅尖掠过铃铛,铃铛发出清晰铁质声;翅尖掠过人们头发梢,享受人们的欢快惊叫声!我清晰听到那只候风铁鸟发出清越的尖啸,我也发声响应,群雁嘎嘎叫着响应,雁发出嗈嗈声响应着。

大雁是恒山的物质标签!大雁是塞北山水的精神标签!大雁是恒山人的物质图腾!大雁是北方黄土高原的精神图腾!

大雁归来,驻守圆觉寺塔顶的鸑鷟不再孤寂,恒山区域的大鸟野兽不再孤寂!

大雁归来,我魂牵梦萦的野兽奔跑、大鸟翔集的家乡带来的乡愁得以解除!

大雁归来,恒山原生态回归、文旅事业迈入快车道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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