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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尾行走在岸上的鱼（10168字）
（发表于2022年第6期《伊犁河》）
一
来礼县一中就陷入噩梦。早5:20起床，到教室背单词与文化常识。5:30关宿舍楼门，被关一次，扣班主任10元；两次，班主任当年不评优；三次家长带回家反省；四次开除。5:40晨跑。手拿书边跑边记知识点。跑快了撞前人后背，慢了被人踩鞋跟。6:10回教室站立朗诵。7:00向食堂百米冲刺，20分钟后必须回教室。到处贴着标语。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不好好学习能拼过官（富）二代吗。提高一分干掉千人。叫醒我的不是时间，而是梦想。累死一个幸福全家。午饭30分钟后回宿舍休息。2:20准时进教室，课外活动在教室学习，不准到操场打球。课桌堆满试卷，人人埋头做题，没人说话，我只得埋头做题。
比流浪好多了。不洗脸。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没处闻。往死里学。
第一次月考校排2100名，班排49名。班主任训我：前2000名就是大学生。你数学好，其他科差。做题少。得多做题，提升能力。
我心底说，我都成做题机器了。
听着吧？写完当天作业再做份卷子。嫌多？我教过一学生，寒假做了30套卷子。
这例子听得耳朵起茧。这学生只考了所本省二本院校。
时间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有。我瞭他，他斜睨我。向题海战术投降，还是按爸教我的吃透知识形成思维？爸说，同事晋职需四个计算机模块合格证，从人劳局考试中心买题狂练，门门考90多分。处理晋职材料却不会操作word软件，只得到打印店花钱打印。
我知道你想分数不等于知识，但考不上大学你皮也不是。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唉----招安。先轰开大学门再提升能力吧。
早饭面包袋奶鸡蛋。抢不上就不吃。为了少上厕所就不喝水，中午馒头就热菜20分钟吃不完，改为馒头就大头菜，边往宿舍走边吃边思考题。晚上熄灯后梳理白天学的知识，梳理通就入睡；梳理不通就拼命想，越想越急，就更想不通。想到明天上课，强迫自己睡觉。问题像卖肉人高举的砍刀悬在脑门，一闭眼刀就砍下来。睁着眼数绵羊数着数着就混了，重数，越数越混，越混越想数清，索性不睡了，想河清三中读书时的经典进球。我带球晃过对方球队三名队员，三步跨栏，刘杨一巴掌盖了帽，我早防着他，从他胳膊肘下钻过去，抢球继再投篮，球进了。我看着刘杨得意神态瞬时变得目瞪口呆，心荡漾着水波，我睡着了。肚子被人揪了一把，疼得醒来。抹去身上的汗，到卫生间蹲坑，大便干结便不出来。索性早起到教室背英语，朗读声震耳欲聋，我站着打盹。英语老师揪着我耳朵说她读书时一天睡三小时，高考全市状元。我难受，不知为我还是为他。脑子里浮现他挥鞭抽打我这个歪歪斜斜慢转的陀螺。我转不动了，我要爆炸，我感到脸颊淌着温热。脑子里浮现小时候在河冰面打陀螺，每次比赛我都碾压小伙伴们，我笑出声来，英语老师的脸扭曲，像商场哈哈镜里的人。老师拍拍我肩膀，许昕。走，到办公室洗把脸清醒清醒去。老师到热水搅了把毛巾，毛巾敷脸上，我贪婪吸嗅热气，心底涌出暖流，汇合了眼泪。我向老师笑笑，老师眼角闪着泪光，我为刚才她揪我耳朵时心底滋生的难受而难受，暗下决心玩命儿学。
期中考校排2200名。班主任一脸寒霜，眼神像刀子扫过我，想起在清河三中高老师讲：寒霜即深秋草叶上露珠受冻后凝结的冰屑。有些老师不引导同学们理解词意，学生作文错字错句连篇。我想给大家讲字词，可校长批评我进度太慢。想到此，我喉咙蹦出：卷子，滚你妈的蛋吧。老师脸上寒霜把我的话卡在喉咙，出不了喉咙。班主任的脸切换到英语老师的脸，我笑了笑，班主任脸上寒霜渐渐消融。
我用微笑抵挡着剔骨刀般的目光。塞耳机听英语，累了，切换到音乐。陈翔的《烟火》：夜已深了，雨水的气味，渐渐蔓延，缓缓时钟习惯性失眠，墙面上摇晃的树影，有一点倔强独特的美，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我也习惯性失眠了，我焦虑我失眠。液体兜头泼我来。我惊起，盯着顶头床位怒目瞪我的张昭，他瞪着牛眼吼：想死死去。别影响爷们休息。有次午休前，我说，昭子。怪不得你是中考全市状元，名字得自三国谋士啊。舍友们疑惑地看着我。本来我还想卖弄卖弄古人起名的艺术。他们没有一点幽默感。两周放一次假，第二周他的衣服头发就散发出被窝的酸臭甜腻味。我顾不上回忆这些镜头，攥拳紧咬下唇瞪他，抹去头上脸颊上的液体，咽泪水时感觉咸咸尿骚气。这伙家伙又用矿泉水瓶装尿了。喉咙呃上酸水，我跳下地摔门而去，宿舍内轰笑带着楼飞起。我哪受过尿浇头的屈辱。我还怎见爸妈老师同学们？跳楼！我冲向窗户，摇动钢筋条，一束强光射过来。真没教养，往瞎照眼！一位老师揪住我胳膊。走。到政教处去。
班主任勒令我回家休息。两个月前我离家出走就伤了爸妈的心，现在坚决不回家。我还去二舅家吧。班主任看着假条，递给我手机，给你爸打电话。
许昕想请假。
请假？您把电话给给他。
爸。我想去二舅家休息几天。
班主任牵着嘴角笑。高深莫测，意味深长。
二
二舅从车站接上我，说。马上去SX大学指导乐队排练，来不及送你回家了，一块去吧。
SX大学西门体育馆展翅飞翔，我感觉我飞起来了。几位抱着书的大学生谈笑着匆匆走向图书馆，眼眸射着智慧光芒。体育场内打篮球同学呼啸着奔跑，一个三分远投，球场外的女生拍手呼叫。足球场上同学们盘着球，然后起脚踢球，球员们向球落点跑，扬起的长发像奔跑的马的马鬃飞扬。几位女生坐在灌木丛边读书，微风撩逗，长发飘飘。大学好美。步履匆匆跟着二舅跨过小桥，乐声传来。贝多芬钢琴协奏曲。庄严不太慢的行板，精神饱满的快板。我哼起来。桥下水流清澈，可辨河底碎石，鱼儿一蹿一顿，然后摆尾钻入水草丛。我长长呼了口气。
昕昕。你有艺术细胞。学音乐吧。
心倏地一跳。峰回路转？舅舅搞音乐，我有艺术细胞？可艺术该从娃娃抓起，我还是学文化知识吧。就考这所大学。
一上午，我随同学们投入地排演，不觉就到中午，二舅带我到餐厅吃饭，返回音乐学院，好多同学还在排练。我的心竟慌慌的，一下午也进不了他们排演的节目内容去。
第三天，谢绝二舅的挽留，返回学校，班主任赞许地点头，快去学习吧。我想，班主任也会笑啊。
文理分班，回家跟爸妈商量。爸说学理吧。文科知识空，中文历史系毕业干嘛去？记者律师需很高的语言表述能力。咱家人逻辑思维好。理工科又好就业。你叔学医，到美国做访问学者。你大伯家永生哥工大毕业，签约神华，年薪50多万。晚饭后跟叔叔视频聊天，叔叔说，看你是形象思维还是逻辑思维再决定。我喜欢《狄仁杰》《乾隆大帝》那样的历史剧，小学不开历史课，初中开了，老师就念课本，考试默许我们打小抄。我也喜欢地理，但没系统学过。妈妈在银行上班，常念叨利率汇率，我也感兴趣。可我不会写作文。
分科换了老师，不适应新老师的授课方式：这是12年的高考题。从这个角度考查知识点……上课不再提问学生。做语文卷碰到“反刍”，我想，爸爸给我讲过这词。说牛嚼草
咽了再吐出来再嚼，很实用的学习方法。睡觉前躺床上反刍，状元月考落后100名，塞着耳机听歌减压。弦子的《醉清风》：月色正朦胧/与清风把酒相送/太多的诗颂/醉生梦死……梦境的虚有/琴声一曲相送……蝴蝶去向无影踪/举杯消愁意正浓/无人宠……呵呵。状元也听爱情歌曲。凄婉旋律钻进耳朵，虫子般蠕动，蝴蝶般黑暗中飞，一闪一闪的。脑海又闪现我童时在冰面打陀螺情景。皮鞭绕陀螺置河冰上，抽鞭，陀螺转起来，甩鞭抽陀螺，陀螺脱离冰面飞旋，歪了下头，赶快甩鞭抽陀螺。鸽哨尖啸，抬头看鸽，脚一滑，屁股墩得破裂。啊---我从上铺掉下地了。音乐仍嗡嗡。我控制不住自己，笑起来。状元抽泣声和着乐曲像瘟疫传染开来，哭笑声和着来历不明、濡湿粘稠、令人作呕的甜腻味飘飞。不就一考试排名，至于哭笑无常？可对我们来说，还有什么比分数更重要？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儿。分不高就考不住大学，考不住大学就找不到工作。同桌说表哥50万买了个事业编，但不念大学连花钱机会也没有。没工作，又不会干别的只能啃老，读书就为找工作？黑暗中，抽泣叹息声漫过来。哈，哈，哈——我中了。状元挥手喊。
新时代范进！我毛骨悚然。胡屠户呢？床吱吱响。同学们控制着抽泣起床，生怕喘气声刺激状元。前天英语课，陈琳向讲台扔了50元钱，英语老师拾起放她桌上，她又把钱扔讲台上，老师顾自讲着宾语从句，陈琳嘿嘿笑着勾食指挑逗老师，老师叫来班主任，陈琳又向班主任勾指头，班主任眼圈泛红，给陈琳爸爸打电话。爸爸抱她出教室，她喊，爸爸。我不走。我要考大学。这事后，学校要求师生不互相说刺激性话。
化学老师讲铁的性质。耳中蝉鸣变成砂纸磨铁声。老师的话飘忽，我也飘忽，我怎就不行？我能行——我吼出压抑心底的呼喊。老师走过来，舍友抓我，我踢他们，状元抱我拖我到办公室。班主任递杯水给我，许昕。喝水。醒一醒。我看看他的苦逼脸，听着其他老师装模装样忙碌中的冷哼及嘲笑，我突然喊到：我能行！
昕昕。昕昕。爸爸的声音。爸爸眼睑泛着泪花，轻轻说：去省城培训，顺道看看你。
爸爸的脸就像我每次回家他给我焖得核桃猪蹄，我笑笑。爸爸擦去我眼角泪水。班主任长叹气，我瞥见他紧攥的拳慢慢松开，他说您俩聊，我先上课去。我说，爸。我用功，成绩怎上不去？我睡不着，耳朵老蝉鸣。我大便干结，两天排一次便。问老师题，老师说我头磁梗梗的泥板子。考了那点分还有脸问老师。他们怎以分数判定人？我说，您叫一个优生，我与他比试比试。哈哈哈…老师们诡异笑着。怜悯、嘲笑眼神像鞭子抽打我。英语老师过来说，许昕，回家好好休息休息吧。我心头一暖，英语老师对我挺好。我就说，我就不信我赶不上去，不就喊了句“我能行！”嘛。李阳的疯狂英语就培养学生敢说嘛。状元喊“我中了”，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就喊出来了。爸爸抱住我：昕昕。别说了。咱回家。
三
寒假，表姐悦悦从大连回来。表姐比我高一届，去年教我探究古诗词意象意境。我按她的方法读诗，懂得了诗人用艺术手法抒发感情。她讲雄黄中的砒霜洗衣粉中的酶奶粉中的三聚氰胺。她说她们不像我们这样死板学习。今年我怕她问我知识点与成绩，就蜷卧室读书，厌烦了就听歌。吃饭匆匆扒拉几口就回卧室，饿了，趁她在书房，溜进厨房找点心搬饥。搬饥就是将饥饿搬走。书上说充饥，那成了补充饥饿，饥饿越补充越饥啊！
除夕上午，爸爸让我俩给爷爷送东西贴对联,爷爷给了压岁钱。昕昕，向悦悦学习。咱许家坟头长着灵芝草。爷爷也逼我！我把钱丢给爷爷，夺门而出。踩在石头上打了个趔趄。妈的。石头也欺负我。一脚踢飞石头。我真不行？隐隐记得在学校喊“我能行”，回家后再没去过学校。政治讲对立统一。我行不行也是辩证的啊！新闻报道地沟油瘦肉精染色馒头，我想弄清楚这些成分，让人们吃食安全。我又不是自私自利的人。氨基酸蛋白质电子图谱很美，比人干净。英语挺逗。在清河三中读书时，郭老师教我们英语，爸请他吃饭，他说英语跟古汉语句子结构一样，学单词要弄清词性，精研词与词关系。记单词规律：切分与组合。recorder，切分为re、cord、er三部分。前缀re变意思，后缀er变词性。郭老师说，爱护眼睛一样爱护你的想象力。你造几个句子，看看你的想象力。我想象教室一排排学生，说：黑馒头蹲在教室蒸笼。郭老师说有诗意，能表现出学生受煎熬感受。我说，同学们站成一根根炸薯条，睡成一个个汉堡包。女同学的头发像筷子挑起的方便面，卷曲着湿漉漉。郭老师说，想象好，贴近生活，准确地说出了教育模式的速成性，有反讽味。我喜欢朗诵英语那种感觉:舌头翻转，单词在舌面滚动，嘴唇轻启，句子流淌。我喜欢弹乐器，小学时代表学校拉二胡获过市音协奖。我知道我不行，但我会的别的同学不一定会啊。我不会，也不跟他们比这些。
克。克。克。昕昕。贴对联啦。
我继续胡思乱想。
嘭嘭。昕昕，和表姐贴对联，春晚快开了。我猛拉开门，悦悦微笑着拿着对联与胶带纸。悦悦倒着福字斗方在门上比划，问，正了吗？我横她一眼，别这么庸俗，行吗？悦悦嘿嘿一笑，福到嘛。福倒了还有啥福？我搡开她把斗方正过来，左肘支斗方，牙咬撕胶带纸贴好。悦悦脸色惨白。畅快之余心生不忍，在门侧边比划对联问，正不？悦悦没吱声。我想，你也尝尝受冷遇滋味。我贴住对联。悦悦说，这张在右边呢。
对联还分左右？
当然。下联末字平声。
老师说过现代人不懂平仄乱贴对联。我撕下对联抟了扔下楼道，进屋，门“啪嗒”撞上。电视正播放市场琳琅满目的年货。调台，满屏各式各样宫灯。再调台，还是年货。
铃——门铃响了。
爸开门，悦悦进来套外套说，我买副对联去。
爸爸疑惑地看看我看看悦悦。
我瞥见悦悦眼珠闪闪，就说：我撕了。爸爸闭眼摇头。我紧了紧肩，笑着丢了遥控器，回卧室。我看书，不惹您生气。电脑屏保那条鱼变幻着色彩游动。我呆看五彩鱼旋转想，像那条鱼多好。点开千千静听，周杰伦的《夜的第七章》乐曲漫进耳朵：……打字机继续推向接近事实的那下一行/石楠烟斗的雾飘向枯萎的树/树沉默的对我哭诉/……我们可以遗忘/原谅/但必须知道真相/被移动过的铁床那最后一块图终于拼上/我听见脚步声预料的软皮鞋跟/他推开门……西敏寺的夜空开始沸腾/在胸口绽放艳丽的死亡/我品尝着最后一口甜美的真相……胸膛憋足的气要爆炸了。胸口绽放艳丽的死亡。我想吼。中考后同学们登恒山玩儿，站在峰顶俯瞰笼罩着雾气的小城，心底突然升腾爆发力，放开喉咙就喊，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三个月的埋头复习集聚体内的疲惫随着呼喊散开。刘杨他们也喊起来。满山回应着我们的呼喊。《十面埋伏》响起，极具爆炸力的重金属旋律撞击耳鼓，心随鼓点跳。对联。大学。见鬼去吧。我要撕裂天空。鹰的力度。鹰的姿态。雪峰。冰川。森林。啊，我飞起来了，展开翅膀，飞。飞。《二泉映月》旋律弥漫，月光如水，沁人心脾。心肌泛上酸楚。现实残酷。屏保那尾五彩鱼优雅转身，恍惚间，我和它合二为一，变成一尾鱼游在水里，我陶醉如水音乐声里，摇头摆尾，穿行水草间，尽情吐水泡，噗……噗……噗……。舒缓曲调，啾啾啾。小鸟婉转啼鸣，水流欢快应和，我摆尾挺身，停。转。浮。沉……嘭——啪——窗外炸开五颜六色的烟火。我摇头摆尾。钻天猴“哧溜”拧身划过窗外，钻入黑暗。红火花带着蓝焰炸开粉花瓣。我游在焰火间。我是五彩鱼。掐大腿，疼。庄子梦鱼，鱼是庄子。我是鱼，鱼是我？摆着尾游出卧室。五颜六色的水草盯着我：诧异。惊慌。讨好。殷勤。酸楚。乞求。我绕过水草游到沙发上。我是一尾鱼，游在水中，水是电视屏幕上春晚泡沫。我笑着摆尾，鳃撞在茶几尖角。爸妈对视，摆尾游过来，像太阳光洗淘过的河水，温暖，舒适。我蜷在妈妈怀抱。脑中跳出：静水深流。压力陡地加大，我打挺溅起水花，游向卧室，掉头向她们笑笑。爸爸妈妈啥时变成鱼儿的？
四
正月初五，爸爸说，昕昕。明天去北京送悦悦去。
铁鱼平稳游走。我畅快地游在鱼肚。生物老师说，人没出生前生活在子宫，靠羊水供应营养。铁鱼肚就是子宫。这里水草茂盛：崎岖。墨绿。黑暗。坚硬。蹭刮掉我的鳞。羊水呢？我感到口干舌燥，伸手从小桌上取水杯。尖啸声突然响起。我们陷入黑暗。我惊恐地抱住妈妈。铁鱼死了？两侧突然亮了。铁鱼钻连环山洞呢。我打冷颤。游到多深水域了？刷。刷。刷。风从侧洞吹入。天光忽闪，铁鱼里鱼们脸忽闪着白光黑光，惊慌蹿动。我摆尾游进珊瑚洞。喀嗒。喀嗒。铁轨撞击车轮声震得我鼓膜疼又舒服。
去年夏天，我还在清河三中读书，周末几位同学去城北神溪赏莲花，刘杨踩脚踏操纵船向芦苇荡游，我躺船上，潮湿微风掠过面庞，阳光抚摸着我，突然身感到冷，睁眼，船穿行芦苇荡了，一丛丛茂盛芦苇就像乡下秋天野外的一个个麦草堆，遮蔽了阳光，几只水鸟站在芦苇末梢，微风吹拂，芦苇颤悠，鸟儿惊叫着展翅飞起。我听出了兴奋，灵魂脱离身体，随水鸟飞翔，展翅蓝天，伴着白云飞。船穿行在莲花从，白天鹅曲项向天歌，亭亭玉立的花茎顶着一盘莲叶，水珠滴溜溜转着，粉红花瓣簇拥着黄花蕊；天鹅白羽浮在绿水，红尖喙突然刺破绿水，叨起一条摆动着尾巴的小鱼儿。刘杨停止踩脚踏，船停下来，我伸手入水捞鱼儿，鱼儿惊慌乱窜。我心头倏地一顿，这不是打扰了鱼儿？刘杨。我们还到芦苇荡玩儿吧。别打扰莲花的清幽了，别入侵鱼儿领地了。刘杨笑着说，多愁善感啊。船划出莲花塘，岸边水面漂浮着死鱼，白花花血花花刺眼。刘杨说，有人电击鱼儿。
谁电击我？头痛欲裂。喀—嗒。4--6。喀—嗒。4--6。死了。死了？我不想死。我哼起《不死心还在》：不死心还在/推翻命运安排/为了你活了下来/给世界一场意外/还不够/还没到最后/管天理容不容/心还跳着就有梦/……这条路/很愉快/你和我/没有尽头才精彩/朦胧的远方/不死心还在/拯救我们的未来我的未来在哪？我怎拯救未来？
哗----阳光洒进来，眼睛一紧。被电击了。
湖。悦悦的声音水水的，绿绿的。清晰地绕着弯儿，弯儿套着弯儿。
爸爸说，官厅水库。我趴在铁鱼窗上看，满眼波光粼粼，时而看到水帘溅起，鱼儿调皮跳跃！水面接天，鸟儿翔集。水轰鸣声传来，水流匹练断崖跌落。声势浩大。我心头蠕动，溢出热流。
咔嗒。咔嗒。铁鱼又钻进山洞。水库渐渐远去，只剩下一团雾气。我的心却渐渐清晰起来，悦悦正读书，伸手从小桌上食品袋拿零食，却伸向水杯。小心。悦悦缩回手，看我。我扭开头。
叔叔接站，拍拍我的头。昕昕。先回家休息。明天咱们逛庙会。
朝阳公园。花灯皮影吹玻璃的小吃等小摊一个挨一个。悦悦蹦蹦跳跳。我用力摆尾游，被水草裹挟到一建筑前。好多鱼！好多水草！喧闹挤压得我窒息。刺鼻香气钻入鼻孔刺击胃，我摆尾逃跑，可张不开鳃鳍。柔软水草锋利叶刃锯我鳞片空挡，血涌出来。任何事都有空挡，水草空挡在哪？柔软地坚硬。以前想得到坚硬成绩，被坚硬的学习割得支离破碎。水草柔软我坚硬？水草的柔软切割了我的坚硬。到了售票处，我已鲜血淋漓。摸兜。空的。压岁钱呢？昨晚叔叔给我1000块钱啊。我唿扇着鳍一兜一兜翻找。没有。爸爸拿走了？噢，爸爸呢？我摆尾搜寻爸爸。终于摆脱他了！我欢畅地摆尾张合着鳍游。噢。水草有温度。噢。到处是鱼，心柔柔的，随鱼游到一玻璃房。哇。硕大花朵。牡丹？《爱莲说》：世人甚爱牡丹……牡丹，富贵者也……牡丹之爱，宜乎众矣……花浓似血。啊。血腥扑面。富贵血染的？作呕欲吐。我摆尾游开。柔和曲调流淌，肖邦的《夜曲》，像姥姥哼的眠歌。想睡觉了。池塘里鱼畅快地游，到池塘与鱼相拥睡觉多好。可我是一尾游走在岸上的鱼。趴水泥墙听鱼儿蹀躞，姥姥哼眠歌？噢——噢——噢——俺孩瞌睡了。噢——噢——噢——俺孩瞌睡了……我纵身扑入姥姥怀中。噗通。喝了几口水，干直的身体柔软起来，我快乐地摆尾游。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没人打扰儿时的天空/那里有绚烂的彩虹/五彩玻璃球/风筝在跳舞/夕阳下的风微触/萤火虫儿点燃了幸福/万家灯火驱散了孤独/童话的歌谣/在我耳边唱/单纯的梦不用倾诉/月儿弯弯摇/摇到外婆桥/……甜甜的夜空/流星在闪动/大地的孩子睡了/谁把小小天堂的幸福/未来从此不会怕辜负/红红的青春/蓝色的祝福/孩子你要记得清楚/红红的青春/蓝色的祝福/孩子你要记得清楚。
大地的孩子睡了？我是大地对孩子？大地摇晃。地震？昕昕。妈妈鱼。爸爸鱼。叔叔鱼。悦悦鱼。鱼们目光躲闪，但眼角流淌惊慌，瞥我。我是鳄鱼？我怎在房间？我在水中与鱼游啊。我站起推开他们，跑向池塘，抠住围墙缝，看鱼！叔叔，你看鱼多自在！
漂亮。
不是漂亮。是美。
漂亮不是美？
漂亮一定美？这音乐很美，你能说漂亮？
叔叔鱼张大嘴巴，突然笑了：好好。漂亮不一定美！爸爸鱼突然笑了。妈妈鱼突然笑了。悦悦鱼突然笑了。我盯着鱼们的目光，读出担忧。我感到挤压。我说，好挤。
叔叔鱼说，挤？那回家。
下车。宣武医院。来医院干啥？鱼儿真多。好挤！一尾绿鱼迎上来，叔叔鱼说预约了王博士。绿鱼带我们游到王博士诊室。精干、戴眼镜的博士鱼拍拍我的头。小朋友。过来。我问，绿鱼是啥鱼？博士鱼愣怔一阵，眨眨眼：护士鱼。不是鲨（啥）鱼。鲨鱼吃人。小朋友挺逗人哟。来。跟叔叔做几道题。我数学好，来了兴趣。跟着博士鱼念起绕口令来。
十道题完了。王博士拍拍我的头，小朋友。好玩吧？让叔叔带你游游故宫吧。我心涌出暖流。不亏博士，知道我是一尾行走在岸上的鱼，想游泳。故宫有水吗？博士鱼笑笑，金水桥有水啊。
叔叔带我们游故宫，走上小桥说，这就是金水桥。我趴栏杆上看看桥下说，没水叫啥桥？没水怎游？不能游就不叫鱼才叫人？鱼们前游，我不游了。马蹄敲击石条溅起火星，我跳开躲避火星，被鱼们裹挟进天安门洞。黑洞？我僵硬得摆不动尾。脑袋发胀。瞪着一尾尾游过去的鱼，忽闪着鳃就是呼不出气。叔叔鱼拍拍我，昕昕，故宫大吧？我瞪了叔叔鱼一眼，这叫恢弘！可我感到逼仄。左右朝房中间的甬道直通巍峨大殿。高厚城墙压来，我摆摆尾，想游开。我看到青石上匍匐着一个个大臣的影子左右摆尾。
Great。hello!外国鱼儿。这几尾哈姆莱特冤魂鱼从爱琴海游来的？
啸——鸽子划过天空。我应和鸽哨旋律摆尾。我的笑声炸开道口子。鱼们像着了电炸药，惊慌四下蹿开，钻进石头底下。
一群花里胡哨鱼耳朵塞着耳机摆尾游来。我也把耳机塞进耳朵，在音乐中摆尾，不挤了。我自由自在摆尾游起来。
第二天，我塞着耳机窝在沙发畅游乐河。爸拍我，我没理他，爸摘下我的耳机，声音瞬间断裂，我感到有物压在身上，眯缝眼看，毛毯。叔叔阴沉脸色把我的心吊到嗓子，他拿着几张纸和爸爸进了书房，我侧耳捕捉声音。
过度焦虑是精神病先兆。
谁焦虑？爸爸？我忽闪鳃。精神病先兆？我头晕了下，我？我定定神，我还要念书，学叔叔读博士。
别逼他学习了。爸爸的声音颤抖着。我一直要他活读书，不追求名次，唉---。
大气候有问题。哥，其实，我们读书也……唉……不是导师带我在电视台开讲座挣钱，我连房都租不起，别说买房了。
爸爸说，我一个高级教师，省学科带头人，连昕昕都教不好，还不是出问题了。
隔着门，我听到爸爸与叔叔的心跳声。我的心不跳。涸辙之鲋。鱼儿都游不动了。
焦虑说明昕昕着急！哥，孩子们苦啊。这话像锤子击中我心。我能不急？我从来没有忘记使命，我喊：考大学，考博士。杂乱脚步声传来，我磨牙翻身，胳膊挡眼眶看见两尾鱼游出书房。我梦呓：我是一尾行走在岸上的鱼！爸爸鱼叔叔鱼停止闪鳃，对视一眼躲开对方眼神。爸爸鱼抹额头揉眼窝儿。卧室门开，灯光“哗”地洒进客厅，婶婶抱小鱼出来了，舒缓音乐声弥漫。《摇篮曲》。我的心水起来。想到妈妈胳肘弯儿睡觉。我长长呼口气。我想回家，想蜷在妈妈胳肘弯儿睡觉，我要回家。
五
回家。大舅鱼来看我，昕昕还跟我学二胡吧。
大舅的工作室外是个带状花园，阳光肆意飞扬，清风戏逗柳梢飘拂，鸟儿啁啾，蚂蚱蹦跳着躲避鸟儿的追逐。我被谁追逐？大舅说昕昕。今天继续练习指法揉弓法。我喜欢大舅鱼拉二胡的样子：颔首，头窝在脖颈像休憩的天鹅，二胡曲调婉转，我心安然。大舅猛抬头，长发一甩，像马鬃飘掠，曲调激昂催人血脉贲张。一会儿曲调如怨如诉，催人下泪。
每天早晨服博士配的汤药，上午在氤氲着药香的房间读书演算，下午到师院跟大舅学二胡。我喜欢二胡。象牙弯头。竖杆。内外弦轴。粗细双弦。圆柱琴桶一面音窗一面绷着鱼皮。琴马。控制垫。琴托。弓干。马尾弓毛。弓尾螺丝。弓鱼。二胡也是条鱼儿？我心头一热。拉起《二月映泉》：……操琴的人/试问知音何处有/一声低吟一回首/只见月照芦狄洲/琴音绕丛林//……天涯芳草知音有/你的琴声还伴着泉水流
我知音是鱼儿。二胡乐曲长满珊瑚、水草、礁石。我穿珊瑚洞，打挺，兜圈，在水中畅游，长大。我的孤独比得上阿炳的孤独？我有啥忧虑？舅舅说我有艺术基因，何不艺考？艺考文化成绩分数线低，可弥补我文化知识的不足。
晚饭时我说，爸。我想艺考，跟刘杨他们一块复习。
老师们讥讽、可怜、同情眼神像礁石棱刮我，高老师郭老师像水草抚摸我，我都报以微笑。摆不开尾时我就哼歌，《十点半的地铁》柔柔的乐曲如水流淌，我的尾巴自如摆动了。我用歌曲抵挡冷嘲热讽。
课外活动打篮球，我的腿僵硬，弹跳不起；胳膊僵硬，投出去的球没有弧度，直线擦着篮板砸向操场外的怡蕾她们。我一屁股坐在球场，刘杨蹲下揽住我肩膀，许昕。慢慢来。别急。咱俩肯定还能搞个最佳搭档，继续创造经典进球的。来、继续。我泪流满面站起来，刘杨他们喂我球，不再像以前那样撞我跟我抢球，不再截我的球盖我的帽。我失望透顶，把球狠狠砸向篮板，刘杨一个鱼跃，接过球砸向我，我没来得及扭头，球砸在鼻子上，酸楚和着血涌出，刘杨他们涌过来，荷尔蒙气息拥抱了我，一股暖流倏地传到指尖。我感到久违的痛快。我擦掉鼻血，加入战团。
清明后那个周末，我们骑车去神溪看天鹅。春风拂面，柳絮被我们带得水样流淌。鸟儿自由的飞翔，耳机流淌着水样曲子。
神溪湖里倒影着恒山随白云漂游，天鹅曲项向天歌。我心一顿，这不就是一首歌！刘杨喊我:许昕。来来来。看莲花种子发芽！我跑过去，黑油油淤泥里冒出白色尖角，清澈水中鱼儿一挺一挺游。我恍惚起来，我变成游在水中的鱼儿了。我呼扇鳃，自由摆尾，打水花，学着身边鱼儿，吐水泡。
六
省城大剧院音乐大厅。
我坐在后台候场。月前我们音乐学院选拔跨年晚会演员，我没报名。二舅找我，说，昕昕，你们院长让我来找你，请你参演跨年晚会。
我曾是一尾行走岸上的鱼，爸爸妈妈叔叔舅舅医生老师同学带我走出心囚，我现在变成一尾游在音乐河流里的鱼。打小爸爸教育我感恩，《You Raise me up》旋律在脑海响起。我说，行。我参加。
许昕同学。该上场了。
睁眼，擦去泪水，摇摇头摇去一个个画面，站起来走几步，平复情绪，健步上场。
我微笑着向乐队点点头，随着旋律，开口唱起来：
when I am down and oh my soul so weary
When troubles come and my heart burdened be
I am still and wait here in the silence
Until you come and sit awhile with me
You raise me up so I can stand on mountains
You raise me up to walk on stormy seas
I am strong when I am on your shoulders
You raise me up To more than I can be
爸爸妈妈叔叔舅舅老师医生同学等在脑子一个个闪过。泪水潸然而下。
掌声像潮水掀起一个个浪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