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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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剿杀,然后熔融

(刊发于《广西文学》2022年第9期)

锄刃抹着芨芨嫩茎、叶滑行,茎叶受伤,流出绿汁,被肥沃而黑黝黝泥土化收。侧锄尖剜,剜断嫩茎,也会剜断庄稼。芨芨老茎根土地里经营多年,早熟悉了铁质农具的冷冰铁锈味,并练就了规避农具杀伐的本领,把自己变得坚硬而柔韧。斩断老根,但斩不断芨芨命根。命根深扎地心,没几天又冒出尖牙,顶破地皮,饱吸风霜雨雪,饱吸阳光,叶更宽,刃更锋利,长势更郁郁葱葱。

塞外山包、丘陵、荒地、土崖、塄头地畔,芨芨生长得荒蛮、旺盛。今年一丛,明年就长成一墩,再年更泛滥成一片。芨芨根攻城略地,拥抱土,也被土拥抱,根与土融成一体,建成强大蛛网般阵地,吸收土质营养,枯叶腐质也奉献着营养。根长节,节分叉,节再生节,节处生须,节须纠缠无穷尽。尖芽顺地皮蹿,调皮地顶破松软地皮,餐风吸光,反馈草茎,茎秆日渐粗壮,像打井用的钢管,节节夯入大地,扎入地心。茎扎入土地多深,茎就蓄积多强的压力,就会爆发多大力量,叶片就能展开多宽刀刃,切割冒犯者,保卫自我。

我莫名喜欢触摸芨芨尖芽,享受指头肚刺刺痒痒的舒服感。我莫名喜欢慢慢逗出芨芨草芯并咀嚼,享受淡淡甜味溢漫齿颊的温馨。叶刃报复我,恶狠狠割我指肚,绿汁混着红血呲冒,像颗晶莹剔透的宝石,红中沁绿。父亲拨开草丛,寻刺蓟草花瓣与叶子或艾蒿叶,揪了揉汁涂伤口,血立止。

父亲跪在田垄,弯腰成弓,心弦向地心拉,充盈着丰收希望的箭镞射向天空。父亲挥舞锄头,像书法家舞毛笔,左撇右捺,或飞速,锄头走蛇龙掠过地皮;或缓慢,锄头枯涩穿行于土地。父亲也像乐队指挥挥舞小棒,上挑,旋律激昂;下旋,乐调低徊。禾苗根部绒毛小草被剔飞,被骄阳晒成干尸。我像蜗牛,跪在父亲屁股后,跪在父亲高拱身形阴影一寸一寸前挪。我担心锄头飞掉谷苗,用锄尖拱推小草。锄头滑过深藏地下的芨芨茎,我停锄,拇指食指捏紧芨芨根死命拔,芨芨茎轻轻一哼,像蜥蜴一样咬断尾巴,拥抱土地。我径直挥锄砍断芨芨茎根!父亲像磐石蹲伏垄眼,用锄尖扣挖剜刨芨芨根茎,剜刨不尽,龟裂树皮般拇指食指捏紧芨芨根用力拔,茎根滑脱,父亲以弯曲的三指为支点,以食指做撬棍撬芨芨老茎,芨芨老茎及时断腕,命根仍深扎土地。父亲用锄尖探问根茎,果断砍断探到的根茎。我仿佛看到它紧缩了一下身子,藏于土地,我仿佛听到它叹息而得意的笑声。

芨芨根须缠绕禾苗根,抢夺肥料与地下水,根系渐次发达,侵略更多田地,围剿更多的庄稼根须。芨芨草君临天下的欲望暴涨。父辈一辈子坚守土地,自然不愿被芨芨打败,拱手把浸透了有生之年的血汗的土地让给芨芨草。父亲耳边回响着芨芨得意的嘲笑,眸子闪现芨芨缩回地心的老茎。

秋耕时,犁到地畔路畔塄头塄根或大树下,父亲左手握紧犁把,口气柔和“来来。靠靠”吆喝牛犋慢走,躲避土地下密布的草根树根。“凭手感。用心感觉犁铧尖在地下触及的物事。手一紧,就赶快吆喝住牛。”父亲说。我紧攥犁把,凝聚心思倾注犁把,用心感觉铧尖探测到的细小变化,手一沉就吆喝牛:吁---老成犍牛立定,牛蹄深陷刚翻起、冒着甜苦腥气的喧腾腾土中。

犁铧与芨芨草经历了一场场悲壮战役。人的心意早与牛,跟犁铧揉合三为一,随牛犋沉稳行走大地,灌注进被芨芨根粗粝土质磨得锃亮的尖锐铧尖与锋利侧刃,刺击、切割草茎树根石块瓦砾,石块瓦砾被割破,发出钝闷哗啦声,芨芨根茎“噼啪、噼啪”断裂,以血肉之躯阻挡长驱直入犁铧的攻击。

场场生死搏斗,都是保卫家园之战,更是名誉之战。

芨芨草不愿丢弃呕心沥血构建的家园。父亲更不愿意赖以生存的土地被芨芨草攻陷,更不愿意丢弃自己的农民名誉。谁谁的地撂荒了。谁谁连地都拾掇不了。对农民来说,保护不住一块地、拾掇不了土地多么羞耻!

芨芨娇嫩根系被犁铧腰斩,肉粗皮糙、黄澄澄的老根系龟缩地下,坚守着根据地。

根系小分队被围剿,虬结大部队顶上,根扎得越深,后续力越大,根系携手抱团,想阻止犁铧的纵深耕作。

父亲恼怒了。摸摸牛脖颈,探手牛内胯,看着满掌汗水。掏铁爪从牛头旋儿,顺脖子、脊背、腹下、后胯梳理,牛卧下反刍。山下唇左右磨合着胃里顶上来的草料屑。把眨着眼睛,露出悲悯神色。眼角不时泛出泪水。父亲用镢头推开熟铁犁弓下、生铁犁铧上雍积的土,团卷芨芨根茎,擦拭犁铧,看着犁铧锃亮闪光完好无损,父亲笑了。笑意碰撞到牛的悲悯眼神,牛甩甩脑袋,弯曲了眼帘。它明白了父亲的心思,它为自己守护了父亲的愿景而开心地甩甩尾巴。父亲小心挪开犁铧,挥镢头刨芨芨根,将芨芨占据的地盘翻个底朝天!刨到发黄老根,再深刨几米,直剜到芨芨根茎最细韧处,但仍然探不到芨芨根心。几平米根系范围,抖搂出一大抱芨芨根,歇息点烟,顺便点燃芨芨根须烧。芨芨老茎根噼噼啪啪叫着跳着,躲避火势,怎能呢?父亲边拾掇零星根须边搅动没烧透的茎根。零星根须和没烧成灰的黑硬根茎,深埋土地一冬,塞外冰天雪地冻不死它发芽的心。地下水分滋养她更有劲道,明年春,土地解冻,湿气滋润,根茎须毛饱吸水分,输送给叶子,长得葳葳蕤蕤,生长欲望急速膨胀,发芽,顶出地面,滋长成锋利刀刃,采阳光,餐风汲水,输送根系,继续攻城略地。

复活的芨芨根系轮回着跟庄禾抢夺营养的曲目。纳鞋底麻绳般纤细的根,比头发丝还细的绒毛,在地下呈几何级数般生长,乱窜,像爆炸波震开石头的波纹,碰见石头缠石头,遇见树根绕树根,盘根错节,浇筑成一座座坚固城池。

我掌犁把,控制犁铧走向。犁到塄根,牛犋没地儿走,肩膀撞击,脚步错乱,犁顺着地皮忽飘起来,我趴在犁圈,全身重量压住犁铧,犁尖扎向土地深处。犁铧尖与侧刃切割黑油土质,顺犁面翻卷,冲击犁圈,剖面翻卷着芨芨根白生生茬口。犁铧尖、侧刃切割草根树根“嘎嘣”“啪啪”声、牛“呼哧---哧呼---”喘气声、黑油油土质擦犁铧面卷翻声,被秋风劲吹,散落刚犁开、散发着清新气息的芨芨根面,奏出和谐乐曲,随风摇晃的秋草上秋虫嘤嘤寒叫声配合着高声部,填充了天籁。我哼小调应和。“小心。”父亲断喝。手猛地一沉,心念一动:坏了。嘴下意识吐出“吁-----”。“嘎嘣。”牛打了趔趄,猛地立定,拉绳软踏踏松了,犁铧轻飘飘蹿行地表。“崩断犁尖了。”父亲吆喝住牛犋,“回家取个新犁铧吧。”

土豆地或塄头凸起浮土,草叶蔫蔫卷缩,下边肯定有瞎佬(土鼠)洞。父亲掘洞,根据洞口粗细、坡度、堆积土的纹理、新鲜度,判断洞的历史及走向,顺藤摸瓜逮瞎佬。轻易逮不住瞎佬,但顺洞可能挖到瞎佬存放土豆的仓库。奇诡的是,土豆下垫着的芨芨根须不再发芽,光滑,顺溜地盘卷成一团。

芨芨茎结节,节生须,上蹿下扎,左右开枝,四通八达;瞎佬与芨芨间有交流密码,打通了思维,瞎佬融会贯通芨芨根几何级暴涨的秘密,拿来享用:大洞分叉,洞里有洞,洞下有洞;仓库更深藏塄头深处或更深地下,不用镢头,不费功夫根本不可能发现瞎佬行踪;循迹挖掘,到头却是死穴,即便土还存着瞎佬体温,但就是没有岔路了。父亲嘀咕:土遁了?

芨芨疯长,会穿越土豆身体,像丘比特箭穿过人心。爱的甜素输进土豆,忒面忒沙忒甜。乡人头疼脑闷,吃它后头脑清醒。夏秋割了芨芨储存,冬天喂家养牲畜,芨芨蕴含着阳光味道,蕴藏着夏雨与秋风味道,滋养得牲畜滚瓜肚圆,油光水滑,腿越发有力,蹄子随便一刨,地面就一深坑。芨芨洞穿土豆,土豆也洞穿芨芨。芨芨香甜揉进土豆,滋养土豆;土豆拥抱芨芨,消弭芨芨尖的锋芒与苦涩。相互洞穿与滋养,味道交融,演绎着芨芨、土豆、牲畜与人之间的对峙、剿杀、和解、熔融。《内蒙古中草药》记载:芨芨草味甘淡,性平,利尿。治尿路感染与尿闭。其花止血。芨芨草花圆锥花序长,开花时呈金字塔形开展。芨芨花蕾可以祛人身心沉疴。

秋天,芨芨茎秆顶结穗,如麦子颗粒拥抱,如几件大褂上的排排桃疙瘩纽扣,严丝合缝构成一老农外形。父亲挥舞镰刀割老而硬芨芨茎秆,阴干,剔除细短、不顺溜茎秆,剥去叶子,制扫帚。

父亲相研院里杏树,选一截有直角拐弯儿的树枝锯下,制成直栽橛。父亲用瓷器片刮削杏枝成圆锥形。找铁环,将干透的芨芨茎秆尾部塞入铁环,把栽橛尖钉入铁环中芨芨茎秆尾,左手攥绺芨芨茎秆,顶着栽橛尖,右手执斧敲栽橛拐弯儿,栽橛慢慢退出,那绺芨芨茎顶入刚形成的空档;再将栽橛尖楔入铁圈芨芨茎秆,找块大石头,“嗨哟。嗨哟”喊号子,使劲扬栽橛摔向石头,石头“砰砰”撞击栽橛尾部,栽橛尖楔入铁环中芨芨茎秆,再顶入一绺芨芨茎,实在顶不入就停止,找根趁手木杆插入铁圈芨芨茎,制成扫帚。秋天,父亲执木锨铲粮食侧风扬起,风分开石子、柴棍、饱满粮食颗粒、稗子、糠皮,这些物事儿从粮食堆尖依次铺排到场面边缘。我操扫帚扫粮食堆上的柴棍石子草屑,粮食堆立现豁口;不用力,草屑还深陷粮食堆。父亲操扫帚,在粮堆掠、滚、扫,芨芨草茎嘻嘻哈哈喧闹着,石子草屑被剔出粮食堆。唰啦----唰啦----芨芨茎掠过金黄谷子红脸高粱嫩黄豆紫灰黍子,问讯对方来自哪条土梁哪面山坡,喝得哪沟的风,汲得哪沟的水。

芨芨草认识生长区域的任何邻居。

芨芨草与粮食争夺过水分养料,但在收获季的场面上握手言和。

冬天,百草凋零。芨芨草干枯了叶子,将茁壮成长的心思蓄积在根,冬眠了。

飞雪洋洋,寒风刺骨,冻不死芨芨发芽滋生的初心,在地下沉睡,积蓄力量,偶尔醒来,挠挠大地的痒痒,跟大地对话,想收编土地。大地怎能中了芨芨茎根的美人计呢!它撇撇嘴,沉沉睡去。

春雷阵阵,叫醒大地,叫醒土地里沉睡的虫子,叫醒蛰伏植物根的心。春风吹拂,湿气滋润芨芨根,芨芨探头呼吸粗糙、裹挟着石砾的风,风的摔打加快了芨芨的生长,芨芨葳蕤成逼眼绿瀑。

新打的土楞常被雨水冲毁,被大牲畜踩平。父亲从荒地挖几锹芨芨土团埋进土楞。几天后,芨芨扎根土塄,抱成条芨芨土龙。暴雨就地起水,汇聚,冲刷土塄,芨芨龙中的土被淘尽,露出白生生嫩茎、黄澄澄老茎,土楞成了一具空洞的龙轮廓。再挖芨芨草土块填入芨芨龙,一条新土龙又卧耕地边,阻挡雨水冲刷土地。牛伸舌拦腰揽芨芨,“刷---嚓----”芨芨进了牛口。牛甩尾驱赶蚊蝇,反刍芨芨,绿汁淋淋。羊蹦跃土塄,“嗦嗦嗦-----”啃芨芨。牛羊屎尿奔泻,回报芨芨施于她们的营养。

恒山人埋葬祖辈,一定从坟茔荒地挖几锹芨芨土团,堆在圆锥坟头与圆形坟边。清明节中元节小辈上坟祭祖,必抗锹修葺荒草郁郁葱葱的坟茔,挖芨芨土团填堵狐獾兔鼠等小兽挖掘的洞穴,防止小动物潜入墓中惊吓祖先,防止雨水灌入坟茔,弄坏祖先安睡之所。

人活着,花费一辈子精力剿杀芨芨。人埋地下,靠芨芨茎根固结坟茔。

人与芨芨互相剿杀一辈子,然后熔融,相安无事。

祖先那些芨芨以死亡的形态深扎大地,固守土地。

我们这些蔓延到城市的芨芨,在钢筋水泥浇筑的混凝土空隙游蹿、扎根、分叉,与其他芨芨交合、纠缠,蔓生出更多芨芨,轮回着芨芨草命运交响曲。有些芨芨根扎不进混凝土,游蹿在新材料表面,散发出浓浓土腥气,中和着钢铁冷寂、玻璃光滑幻影。有的芨芨草被钢筋水泥塑料剿杀得遍体鳞伤,退回农村。有些芨芨根自觉渗入钢铁水泥塑料,适应环境,生存下来。清明、中元,端午、春节、中秋,芨芨回家乡,从路畔揪逗扎芨芨草芯,塞嘴里咀嚼苦涩、香甜,与她们唠唠嗑,唠唠相思,或者互相挖苦一番,然后相视一笑,对接对接基因,认认共同祖先,呼吸呼吸掠过的狂野风,吸取最原生态的营养,置换出城市塑料气息,清心洗肺后,恋恋不舍地返回钢筋水泥中,继续呼吸城市的空气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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