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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建臣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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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题

面鱼儿

     爹突然说话了,爹说:面——鱼——儿。

娘没听清楚爹的话,娘正在做着啥事情或者发呆。但娘知道爹说话了,就怔怔地看着爹。爹的眼睛里有好多话,娘知道爹的眼睛里有好多话,但爹的嘴一直动着,动好长时间了,话却没有出来。娘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或者过了好长好长时间,娘又听到了爹的声音。

面——鱼——儿。爹的嘴又动了,爹这一次很坚决地又把这三个字从嘴边上抿出来了。

娘就看爹,爹也一直看着娘,一直看着,眼睛里塞了满满的内容。

娘又看窗外,窗外的天很高,七月的天空总也是满满的,说不上是啥东西,但总感觉很满很满。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晃了晃身子,一片树叶开始往下飘,然后是又一片。

怎么就想起面鱼儿了?娘看了看日历,可不是,阴历七月十五了呢。

爹是在突然的某一天不能说话的。中午了,爹迷迷糊糊地醒来,说做了个梦。爹说梦见女儿了,梦见女儿给包饺子了。爹说着话,嘴里就有浊浊的口水流下来。娘想爹是想吃饺子了,就和了面,做了馅,包饺子。爹和娘都不吃肉,爹小的时候吃,但娘来后两个人就都不吃了。娘做的是土豆鸡蛋馅,先把土豆擦成丝,再把稍微炒了一下的鸡蛋拌上,放点香油和调料,吃起来挺香。饺子还没熟,隔壁的二婶送来了黄糕,爹吃了一口,再吃第二口的时候,就呛了一下,脖子伸了几次含在嘴里的糕都没有咽下去,最后糕吐出来了,却也说不出话来了。

娘尝了尝饺子,皮子软了,馅儿也熟了,给爹捞了放在跟前,跟爹说话,却见爹嘴张得大大的,舌头朝后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出啥洋相?看看你,出啥洋相!娘说着话,给爹的饺子碗里倒了醋,却见爹真是说不出话来了。

你说话啊,你说话啊!娘慌了,一遍一遍地说,一遍一遍地说,却是再也没有听到爹说话的声音。

原来已经是七月十五了,娘看着爹就想到了那些年做面鱼儿的事。

那时白面不多,一年分不到多少,留着过中秋节和大年的时候包饺子。但过七月十五的时候,家家都给孩子们捏面鱼儿,娘就叫孩子们到收割完的田地里去捡麦穗,捡回来的麦穗搓下麦子到碾房里碾了,就能做面鱼儿了。面多的时候面鱼儿就大一点,面少了面鱼儿就小一点。娘把面揉得软软的,一揉一捏就变成了鱼儿,脖子上绕一圈儿面,用梳子在两边压压就成了翅膀;野地里有一种草,尖尖上结了角儿,角里边的果实正好熟了,扁豆大小,黑黑的,把它安在鱼头的两边,就成了眼睛,好多人把那草叫“鱼眼草”。做完了这一切,娘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纸筋笸箩,从里边再找出一个纸包,展开了,从里边取出一块粉红色的东西,少掰下一点,放在水里化开,用筷子头儿蘸上,在鱼的身上点红点儿,鱼一下子就好看了。鱼儿上笼,不大一会儿家里就飘出了香味。过上差不多十分钟,揭开笼,胖嘟嘟的鱼儿就在腾腾的蒸气里活了。

娘开始和面,现在面不缺了,倒是放在柜子里的面好长时间都吃不完,放着放着就不新鲜了。

好长时间不做面鱼儿了,孩子们一个一个从家里离开以后,家里就只剩下两个老人了。空屋人疏,没有了打闹,没有了争吵,原本拥挤的屋子竟就显得有点空荡荡的了。刚开始每当七月十五到来的时候,娘也会想起从前,想起一群孩子围坐在一起看着做面鱼儿。后来就慢慢地慢慢地忘了。这时候经爹一说,娘想起了不知道哪一年从窗户外边射到面鱼儿上的阳光,孩子们的面孔却越来越模糊。

生疏了呢!娘想着以前的程序,一点一点的记忆也在这回想中拉回来了。

和面,捏鱼儿,用梳子压鱼翅,娘做得很认真。

爹靠着被子坐在炕上,爹目不转睛地看,大气都不出。好几次娘以为爹睡着了,看爹,眼睛却睁得圆圆的。

爹一直看着,娘就认真地做着。娘感觉周围围着一群孩子,娘感觉一个孩子说了一句啥,另一个孩子回了一句,两个孩子就吵;娘感觉鱼儿有了翅膀,两个孩子又不吵了,他们一齐说:呀,这鱼儿或许能飞起来。娘就笑了笑,脸上竟然飘起了一朵红云。

娘是感觉到了屋子里的热闹,娘是又回到了从前,一绺头发挂在娘的额前。以前也是这样子的,娘顾不上理理,看看手上都是面,只仰起头让头发稍稍拢拢。那时候娘的青丝让屋子里满是阳光,而现在垂下的白发让老屋愈显得老了。

爹像是睡着了,他僵硬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歪歪的笑。

娘出去了,娘出去了好长时间,回来的时候,见爹看着面鱼儿发呆。

阳光铺在炕上,面鱼儿沐在阳光里。

娘是出去找“鱼眼草”了,以前每到了七月份,娘总会早早地从野地里把“鱼眼草”拔回来,放在院子里的窗台上,到了捏面鱼儿的时候用上。娘已经好久没有再拔“鱼眼草”了。

坐在灶上的锅开了,水汽飘在屋子里,让那阳光一晃一晃,看上去面鱼儿像是在游动着。

娘还在屋子里找着,娘总怕丢了什么东西。娘听到了锅里的水“咕咚咕咚”响着的声音,娘听到了鱼儿们游动的声音。娘仿佛听到锅里的水在说“快来快来”,炕上的面鱼儿在说“好的好的”。娘不找了,娘满足地从一个布包里拿出一个方方的东西,放在嘴上哈哈,看看不行,就又在红水里蘸蘸……

蒸笼上锅以后,是最安静的时候。阳光安静了,雾气安静了,爹也安静了。娘看着爹的眼睛,爹的眼睛这时候变成了那些年一群孩子的眼睛。

暄腾腾、胖嘟嘟的面鱼儿出笼了,娘顾不上烫手不烫手,吸着气两手捧着面鱼儿让爹看,爹好奇地看着,爹一直看着,最后他的目光定在了面鱼儿身子中间的一个“戳”上,那个“戳”方方正正的,上面是四个醒目的红字。

爹的嘴咧了咧,想要说啥,可是啥也没说出来。

爹没有忘记,爹看来真的没有忘记,他的名字就叫“陈面鱼儿”。



圐圙玫瑰



奶奶捯着小脚从屋子出来往圐圙走。奶奶走过院子的时候,一只麻雀正在唱歌。麻雀唱的啥歌,奶奶知道,奶奶抬起头来看看麻雀,竟然就哼出来了:家巴雀儿,卖豆芽,卖不了豆芽回不了家;回了家,老婆骂。老婆老婆你甭骂,我给你扇火哄娃娃……

家巴雀儿听到了,家巴雀儿不高兴了,就换了语调,就骂:偏你知道,偏你知道……

奶奶说:去,去。

家巴雀儿没了兴致,就抖抖身子,再抖抖身子,然后翻了翻白眼,“特儿”一下飞了。

奶奶还没走进圐圙就闻到了玫瑰的香,玫瑰的香是漫出来的,榆木棍儿围起来的栅栏拦都拦不住。

推开栅栏门,奶奶听到了吵闹的声音。在栅栏外边的时候没有,一进了栅栏门,圐圙里就都是声音了。声音挤着声音,声音撞着声音,声音把奶奶的耳朵都弄疼了。

奶奶说甭吵甭吵。奶奶说了好几遍,可是还在吵。

“你踩了我的脚。”一个声音说。奶奶听出来了,那是顺人的声音,顺人的声音总是哑哑的,离得远了就听不清了。顺人是奶奶的大儿子,顺人一般不说话,顺人说话是因为别人把他的脚踩疼了。

“就要踩,就要踩。谁叫你的脚绵绵的呢!”一个声音又尖又细,高得都超过院子外边的老榆树了,这是奴旦的声音。奴旦总是很调皮,奴旦踩了别人的脚还嬉皮笑脸的,奴旦总会欺负老实的顺人。奴旦不仅踩顺人的脚,还会把他的脚高高地抬起来,顶到顺人的腰上,这时候顺人倒开始笑起来了,奴旦的脚把他弄痒痒了。

季生话不多,季生只看着天发呆。季生好像能从天上看出什么东西来,但大多数时候季生看到的是家巴雀儿,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一群一伙地飞过,或者有一只飞着飞着就朝着季生拉下一泡屎。季生一直认为那家巴雀儿是故意的。

季生好像真的看到了天上的什么东西,季生说:“你们能不能不吵,你们能不能不吵,你们以为你们的声音是玫瑰的香味?”季生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在看着天。看着看着,他鼻子就痒痒的,脸一抽一抽一抽一抽……奴旦就不踩顺人的脚了,也不踩顺人的腰了,只就捂住了耳朵等着季生下一个动作。顺人也不说话了,顺人本来就话少,奴旦不调皮了,顺人就安静下来了,他看到季生嘴咧着,也在等。季生一抽一抽一抽一抽,却是平静了,看看奴旦,再看看顺人,笑了,很得意的样子,特别得意的样子。他们都知道季生的喷嚏打得响,这一次却是让季生骗了。

吵着吵着,是听到奶奶的声音了。当奶奶走近的时候,就静了。

都捂了嘴的样子,有时候他们都是能憋住的,他们会憋好长时间不出声,以为都不在了,却是都把嘴捂得紧紧的,却是三个都在做鬼脸呢。

别装了别装了。奶奶就走近了三个人。奶奶知道他们中的谁肯定会憋不住,使劲憋也憋不住,然后“扑哧”一下笑出来。经常是那个最小的奴旦,他朝着别人挤眉弄眼,满脸怪相,他逗着别人,却是自己先就忍不住了。接着呢,就是顺人了,顺人实在,见奴旦忍不住了,他也就不憋着了。他也不是多想憋着,他是老大,总想配合着两个兄弟把这个游戏做完。

季生是最有主意的,季生不用捂嘴,他一看天就行了。天似乎可以把他的目光定住,也能把他的表情定住。这是个心硬的人,奶奶常常这样想。

三团玫瑰紧紧地抱团,三团玫瑰是哪一团先动起来的,自然是那一团瘦瘦低低的。三团玫瑰抱在一起动起来,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

奶奶突然叹了一口气。

奶奶说顺人你怎出去当了兵就没回来,是不是嫌这院子小?是不是嫌这村子小?是不是嫌我这老太婆话多?

奶奶说季生我知道你心重,我知道你心很高很高,可是你为啥要去那东边的河里?别人说是你看上了二海海家的三女儿人家不同意你就跳了河了,我不相信你会跳河,我只是觉得你想到河里去凉快一下。

奶奶说奴旦是妈对不起你,你其实是妈最心疼的,可是家里有你大哥二哥,你五叔家生了四个孩子了都是女孩,就央求着把你过继过去,妈是不愿意的,可是你五叔左求右求,你爹你妈是没办法了。谁知道把你过继过去了,他们却有了男孩……妈早知道你大哥二哥早早就……妈说啥也不会让你走;妈早知道你到了五叔家成了他们的累赘妈说啥也不会让你去;妈早知道你在他们家不开心,一直不开心三十几岁就不在了不会让你去。最后你是妈的孩子妈却不再是你的妈……

奶奶说着话,玫瑰花不再动了,三团玫瑰撒开了手,三团玫瑰噤了声。

你们都早早不在了,妈活这九十几岁有啥用?

妈活这么多年,妈把你们的岁数都活了,妈每一个黑夜只能跟你们的影子说话,跟你们的影子说话的时候,妈就觉得你们还像小时候一样调皮,还像小时候一样在夜里睡觉的时候就长大了。

奶奶揉了揉眼睛,奶奶看了看玫瑰们,奶奶说妈把你们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埋在了玫瑰树下,妈知道玫瑰就是你们,妈知道你们站着不说话,只是像小时候一样憋着,妈看见了你们做鬼脸的样子,妈知道你们会憋不住的。

一只喜鹊和一只麻雀坐在圐圙的栅栏墙上,麻雀还是先前的那只,喜鹊也是常见的一只。这时候麻雀不唱歌了,喜鹊却开始唱歌。喜鹊唱的是另一首,喜鹊经常唱的就是这首歌。

奶奶说,听听,你们听听,这就是我常教你们的歌:喜鹊儿尾巴长,娶过媳妇忘了娘;喜鹊儿尾巴长,娶过媳妇忘了娘……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只先前唱歌的麻雀的眼睛里竟然有泪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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