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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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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0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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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之恋,语言如风——读王蒙有感

最近重温了王蒙的小说《活动变人形》。

小说写了不同思潮的冲突和缠斗,激烈到触目惊心。东方文明还在自矜地观望、傲慢地防备,西方文明还在莽撞地冒进、毛躁地试探,远远谈不上肝胆相照、握手言和。开篇不久那大段大段对静珍近乎神经质的洗脸的描写,真有扑面而来的一股腐臭,使人联想到冈察洛夫笔下的奥勃洛摩夫,早早敲响了陈陈相因、愚昧落后、抱残守缺之流的丧钟。转头再看,倪吾诚在病床上拧眉瞪眼吞咽鱼肝油,现身说法,用心良苦,虽对“赛先生”顶礼膜拜,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显得那么“各色”、那么滑稽,连孩子都要施以戏谑和嫌怨,使人联想到鲁迅笔下的魏连殳。文明的对抗在倪家人的身上畸变显形,诞生怪胎,露出咄咄逼人的圆睁怒目,摆开兵戎相见的严整阵仗,恨不能“引刀成一快”。架势挺大,战果甚微,惨淡收场,玉石俱焚。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知向谁?

小说还写了知识分子的片面和徒劳,真实到入骨三分。倪吾诚对“西风”送暖抱有猎奇、冲动和一股子倔劲儿,但更多还徘徊在“器物”层面的崇拜,对“洋药方”的真正妙义一知半解、买椟还珠,同时无法克服自身的狭隘、懒惰、偏激、自私等劣根性,结果拧巴成一股“文化焦虑”的绳索。家里尔方唱罢我登场,连台上演全武行,鸡飞狗跳没头绪,暴土扬尘一团糟——倪吾诚“何以自处”也成了老大难问题。倪吾诚饱蘸美好憧憬挥就的对联“十室之内,必有忠义;九州以遐,岂无佳人”终究成了一句空话、一则笑话。至于后来,倪吾诚对人民革命的招眼态度,更是充满怨愤的私情、乖戾的偏执与过火的迎合,完全走了样儿。也许赵尚同堪称模范?但他的近乎“完美”也让人感到狐疑和肝儿颤。如果说孔乙己的迂腐和可怜是没落的科举文化造成的,那么倪吾诚“心比天高,命如纸薄”的窘境应该是文明冲突的产物,是新旧文明风云际会期的“闷与狂”之病变,是旧派知识分子对异香扑鼻的新潮文化饥不择食、消化不良与肠胃绞痛。倪吾诚是可悲的,他被自己凌乱的脚步绊倒,委顿于地,挣扎不起扶不起。

《活动变人形》是各种声音、各种观点、各种主张、各色人等的“杂色”,洋洋洒洒,异彩纷呈,火花烁烁。连谩骂之语都写得嘈嘈切切、酣畅淋漓!可真够瞧的!该小说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生动画像,惟妙惟肖,深挖灵魂,立此存照,极具反思和警醒意味,多少有些“扎心”。《活动变人形》是一部厚重的作品,普遍被学界认为是王蒙最优秀的长篇小说。

王蒙是我十分喜爱的作家——之前读过他多部小说和传记——因为他在语言上、文体上是高度自觉的,折射出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作家的共同特点与集体飞跃。王蒙的语言风格,可先用三种方式形容:

用诗句说是“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

用王蒙自己一篇小说的题目说是《风筝飘带》。

用流行歌词说是“吹吧吹吧,我的骄傲放纵”。

我喜欢他语言的灵活、潇洒、奔腾、飘逸、博大、雍容、圆融、富丽、酣畅,既针脚细密、丝丝入扣,又舒卷自如、施展万端。欣赏王蒙的语言,我常想起小时候每逢炎夏,一家人便围坐在茶几旁“咔哧咔哧”啃西瓜的情景,滚瓜烂熟,吃声响亮,汁水四溅,果香弥漫,人人兴致高涨,撑得肚皮溜圆,但仍运“瓜”神速。王蒙的语言总是精力充沛,总在滔滔不绝,总也将尽未穷,百转千回总还精神抖擞、中气十足;却又不是单纯地掉书袋、“为长而长”。他是将激情和理智兼顾,把宣泄和沉思并举,拿现代派与现实主义迭奏,使诗性与杂文性混响,是辩证思维得心应手的“左右互搏”。王蒙的语言在高清能见度里蕴含警觉的刺探、尖锐的思考与犀利的判断,带有极强的思辨色彩和深邃的历史洞察,当属莫言主张的“不得不长”“非长不可”。字里行间既有“东风夜放花千树”的大气、华美、惊艳,又有“断尽金炉小篆香”的细腻、分寸、敏感、弯弯绕。王蒙的语言风格相较于莫言的“爆炸”式语体,似乎多了点智性;相较于张承志的“北方的河”式文风,似乎多了点层次;相较于李洱的“笑忘录”式章法,似乎多了点轻松与灵气。无怪乎铁凝要盛赞他为“高龄少男”,这个略显幽默和时髦的美称里应该有一部分是留给他作品的,留给他作品里永存的青春感、新异感、生长感、鲜肌感、活力迸射感、“胶原蛋白”感、“吹弹可破”感。

一个作家语言风格的形成,背后有诸多因素,有浩瀚的背景和稳固的基座,集中着他毕生的全部储备、智慧、力量、境况、细节、习惯、念头、动向、痕迹,甚至反映着他人生褶皱里的失误、污渍、走神儿、节外生枝、暗送秋波、风吹草动、宛转的支流、斑驳的光影、蓬松的浮尘、被打翻的庄严、晨起后的回笼觉、熬夜时的加餐、种种刚好碰巧和太不凑巧,以及那些想想还有点过意不去的琐事——用毕飞宇的话说,对于一个作家,“没有书是白读的,没有路是白走的”。或谓之曰“功不唐捐”。

王蒙的语言风格,源于他多国多地的生活、访问经历,丰富的人生阅历,宏富的知识学养,对多种语言(包括方言)的熟稔,活跃通达的头脑,健康广泛的爱好。源于他海纳百川的胸怀,熔铸百家的气魄,与时俱进的态度。源于他“少共情结”的昂扬调子,对红色信仰的认同与坚守,百折不挠、本色依旧,踏着激越的鼓点阔步向前。源于他永远和人民站在一起、劳作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振动在一起,使个人成长汇入人民奋斗的大江大河,使每一次抒写都有了更加广袤牢靠的依托,有了更加旺盛光彩的生命,有了更加意气风发的姿态,有了更加沉雄博大的气象。源于他对时代脉搏、历史巨流、社会新潮、文学风尚的准确把握与欣然相随,但又绝不亦步亦趋,有相对冷静的思索和个性的表达。源于他骨子里的自信、乐天、豁达、通透、包容、慷慨,特别是他老如少年、纯净如初的好奇、专注和勇气。源于对老庄哲学的激赏、痴迷、钻研,甚至追效和传扬,并深受其汪洋恣肆文学风格的濡染。源于意识流等现代技巧的影响(尽管王蒙坦言自己并未真正读过意识流小说,只是当年对“意识流”三字望文生义。一记漂亮的歪打正着?),并将之创造性转化,使之扎根于华夏大地,塑造着本土气质,表现出更易识别的黄皮肤、黑眼睛的面貌。

2019年,王蒙获得“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这个时候重温他的经典作品,我进一步感受了王蒙一生对文学的创造和诠释,感受了王蒙那颗炽热、跳跃的心,那颗饱满、活泛的心,感受了王蒙八十余载的沧桑和热泪、欢笑和呼唤、曼舞和高蹈、拊掌和覃思,感受了他精壮结实的“身板儿”和足令后生羡慕、惭愧的精神头儿。王蒙青春常驻,毕生发光发热,为时代立传,向人性掘进,对语言拓新,给文艺添薪。他永葆对文学的“生死恋”,鼓舞着语言的“笑的风”,闪动着痴情于生命的“夜的眼”,游弋在人世间的“深的湖”,还做着烟波浩渺、万壑归流的“海的梦”。他的每一笔点染涂描、每一页打稿润色、每一次敲击成文、每一回付梓成册,那样子都像极个“新来的年轻人”,掘井开泉,润泽田野,辟地垦荒,肥沃土壤,扬起笑脸擦擦汗,与灿烂的阳光打个照面。

由动情,而专情,而深情。王蒙不觉老之已至,志在千里,奋蹄扬鬃,驰骋不息,不断逾迈,奔向美学之彼岸,奔向文艺之高光。

王蒙人生的“这边风景”春意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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