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舞台上,她心高气傲,一展歌喉。她的嗓音忽冷忽热,她的嗓音又锐又钝,她的嗓音在浓烈呛人的麻辣中带有无穷酸涩。她的嗓音船坚炮利,她的嗓音攻城略地。她的卷发分明也在猛唱,她的肥肉歌声嘹亮。她的五官欢呼雀跃,仿佛炸了锅;她的脏腑精神抖擞,犹如沸了水。为了唱这首拿手歌儿,她毅然调动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经验、所有的才华、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神气、所有的天赋、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性欲、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果敢、所有的怨怒,还断然驱遣着自己珍藏积攒的所有的热血所有的大汗所有的体香,所有的蛋白质所有的葡萄糖所有的维生素,所有的世界观所有的人生观所有的艺术观,所有的假新闻所有的表彰会所有的花名册,所有的名牌车所有的大别墅所有的银行卡,所有的小白脸所有的避孕套所有的潜规则,所有的刁蛮任性爱咋咋地。
她的嗓音在这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里腾空而起,左冲右撞,荡气回肠,威武不屈。她的嗓音在正大光明的豪华空气里成群结队地刻出一道道黑红色弧线,犹如挥毫写就一篇力透纸背言辞犀利气韵酣畅七荤八素张牙舞爪的大块文章。不一会儿,台下的听众皱起了眉头,像真不凑巧溜达到了一条臭水沟边无奈躲不开。又过了一阵儿,台下的听众撇起了嘴巴,像太不小心吞了一颗滚烫的羊肉丸子实在难以下咽。那歌声里有一种刁蛮的自负,有一种无所畏的不客气,有一种长驱直入的大张挞伐,有一种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天生我材必有用。
气氛不太融洽。
听众略有骚动。
关键时刻,在听众之中,县长朝周围人轻轻地又狠狠地使了个眼色,周围人又朝周围人的周围人轻轻狠狠地使了个眼色。眼色们含义深奥,恰似一言难尽的人生和宇宙,又浅显易懂,宛若公厕墙壁上的淫秽图画。眼色衔接眼色,眼色推搡眼色,眼色荡漾眼色,眼色命令眼色。眼色继往开来,眼色薪火相传。眼色流芳百世,眼色遗臭万年。眼色是圭臬,眼色也是底线。眼色们像一串串带腥味儿的廉价咸鱼干。大家这才纷纷恍然忆起,舞台上这位脂肪凶悍呼之欲出的中年妇女可是县长绞尽脑汁千辛万苦哀来求来给县里投资建厂的富人贵人,岂料她提出投资的前提条件之一是县政府在县里最高档的酒店为她办一场风风光光气气派派红红火火的五十大寿生日宴会,为她扬名立万,给她歌功颂德,将她广而告之。无奈,县里大吏小卒强撑出浩浩荡荡的十八桌捧场助兴。
她的嗓音不修边幅,她的嗓音连皮带骨。她的嗓音如芒刺背,她的嗓音如鲠扎喉。但是,在座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公务员们谁敢说个“孬”字?谁说得起个“孬”字?一个“孬”字价值连城,一个“孬”字生死攸关。一个“孬”字会把眼看拔地而起的工厂瞬间夷为平地。一个“孬”字会在刹那间撬翻一个充满希望的崭新时代。一个“孬”字正端直地戳在本县的历史转折点上。信不信由你,一个字可能铸造奇迹,也可能毁灭历史,可能带来功成名就,也可能导致满盘皆输。一个字打七寸,一个字寸铁杀人,一个字春秋笔法,一个字四两拨千斤,一个字小球转动大球,一个字蝴蝶效应,一个字点石成金或者点金成石。一个字龙盘虎踞,一个字牛逼哄哄,一个字正向你颐指气使、叫嚣不停。
不必说她的嗓音乌云密布,也无需管她的嗓音波涛汹涌。大家立即噤若寒蝉,强颜欢笑。大家立即点头应和,鼓掌盛赞。一种差点儿膨胀爆炸开来的东西到底还是被压制熄灭了下去。大家情愿在脏水里泡澡,好像是在煞有介事地经历着唐僧面见如来佛祖前的那隆重一浴,洗完便必功德圆满了。
度日如年,醍醐灌顶,心怀虔敬。
她终于鸣金收兵,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善良回归人性,和平再闪光明。眼色正好用干,手掌正好拍穿。尘埃落定之时,大家感激涕零,恨不得呼天抢地、顶礼膜拜,就如下成了灾的大雨好容易雨过天晴,老百姓重见朗朗乾坤,心情自不言而喻。泪总还是纯洁的,心总还是赤诚的。道路总还是曲折的,钞票总还是芳香的。指令总还是稳如泰山的,肉体总还是油腻不堪的。政治总还是讲人情的,人情总还是有内涵的。歌曲总还是经典的,翻唱总还是漏洞百出的。
大富婆满意地仰天大笑,公务员庆幸地抿嘴暗笑。大家不约而同,都由衷地认为今晚的宴会是圆满的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