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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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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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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鼠硕鼠

那天早晨,老罗出门办事。到中午,赤日炎炎。老罗心倦体乏,图方便,寻了家小饭馆,打算对付一顿。

老罗饿坏了,手擀面刚端上桌,便“噗噜噗噜”地狼吞虎咽,紧吃了大半碗后,才松下嘴脸,细细嚼起小菜来。

这是家老店,老罗以前就知道这儿。上个月店内重新装修过,角角落落都亮亮堂堂的,让人舒服。现在客人不多,只有三两桌,都疏朗地坐着,闲散地吃喝。

岂料,正当老罗热面入肠、周身通泰之时,饭馆暗地里滴溜溜滑出一个活物,形成一道流畅的弧线,蛰伏在空地上。老罗一瞧,嘿!老鼠!这家伙营养够好的,皮肤油亮,身躯肥硕,曳着一条细长的尾巴。老鼠静静卧着,不声不响,只怕憋着什么坏主意。老罗不禁“眉头一皱”——但不是“计上心来”,而是“食欲大败”——单觉得一切索然无味,已经吃到肚子里的,也蠢蠢欲动,想找门路宣泄一气。饭、店、里、有、他、妈、老、鼠!他义愤填膺,正要拍案而起、大嚷抗议,有位年轻的女服务员竟抢先惧惮于无名鼠辈,“呀”地尖叫一声,声音嘹亮像要把小东西炸成齑粉,旋即捂严了脸,蹲在柜台后,不知在瑟瑟发抖,还是在暗暗抽泣,总之是遁形了,引得众人指点、窃笑。另一个年长些的女服务员,到底见过世面,明显淡定多了,一副宠辱不惊之态;但她不愿跟老鼠短兵相接,大概想当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恪守良家女子洁身自好之训诫,施施然踅到后厨,却领过一个厨子。

只见那厨子忽忽悠悠踱出来,身材圆胖,脸上挂着猪肉大葱味儿的诡秘微笑,穿一套油渍麻花的工作服,像披挂一幅写意山水,鼓鼓囊囊的将军肚令这大好河山愈发立体壮阔。他手指粗短,通红亮泽如香肠,捏一个黑色塑料袋。厨子先在离老鼠较远处立定,犹如站在军事制高点上审时度势一番(“将军”肚不是白长的),观察老鼠依旧一动不动(傻老鼠?好没劲……),便带着知己知彼的自信裕如,屏息凝神,轻挪慢移,靠至老鼠近旁,两手撑开袋子,满满当当罩在老鼠身上,迅速兜底一翻,毫无悬念地终结了这场闪电战。快捷是他的武器,冷酷是他的灵魂,果敢是他的气质,沉默是他的风采,意味着一切尽在掌握。那位搬来救兵的服务员,则始终倚在墙根儿观望,嘟噜张老脸,神情不阴不阳,恍若一部玄之又玄的老庄哲学。其余食客,顶多开始时瞥一眼老鼠,以后便不再关注,照样有吃有喝,说说笑笑,何曾见证厨子在庖丁解牛之外,还练就了打包硕鼠的卓绝武功。

老罗推断那玩意儿定会奋勇挣扎,爆发新一轮人鼠较量。因为他每回到菜市场买鱼,看见鱼本来在水中好端端游着,突然被小贩拎着网兜捞起来,顿时求生欲爆棚,摇头摆尾折腾好一阵子,闹得大小水珠兴奋四溅,周围顾客闪避连连,于是揣摩动物的濒死反应大抵相同。大难临头,好歹搏一搏,生物的本能。眼前这黑色袋子却全无生命的律动,异常地表现出黑色的寂静(或黑色的郁闷、黑色的忧伤、黑色的怅惘、黑色的落寞、黑色的慵懒、黑色的迟钝、黑色的昏聩……)。也许老鼠被两眼一抹黑搞蒙了,尚不明就里,来不及动作?抑或老鼠仍有自知之明,不想做无谓的抵抗,只希冀以束手就范换回宽大处理?反正彻底消停了。厨子索性顺势而为,痛治穷寇,将口袋系上插翅难逃的死结,向那位脱离低级趣味的服务员递去眼神。双方休戚与共,立马达成共识,“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厨子便把来犯者正法了——扔进饭馆门口的垃圾桶里。

老罗目睹了不速之客从闯入到消失的过程,本以为小馆里会掀起什么人类征服自然的滔天海啸,可以看到文武带打、好戏连台,未曾想,仅仅是一层略施小计、人定胜鼠的细风鳞浪罢了。现在水面复归平静,了无痕迹,无疑得益于厨子的坚强心理和娴熟手法。老罗联想起一个时髦的词,叫“冷处理”。他琢磨这厨子是捕鼠的行家,既解决了问题,又消除了影响,不大动干戈,不事张扬,不伤感情。

当然,老罗也曾亲历过火爆的场面。去年夏天,他只身一人,夜里十点多经过石头街。月色稀薄,行人寥寥。街上店铺都关门了,门口堆着一座座垃圾的小山,流着一条条污水的小河,静静吐露着一桩桩鲜为人知的难堪和龌龊。突然,一只大黄狗斜刺里冲出来,歇斯底里地一路狂奔、大吠不止。老罗吓一跳,仔细看是在追一只老鼠。呵呵!“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说的不错。狗东西,你瞎掺和啥?

老罗看到,此刻饭馆里食客们自吃自乐,服务员各忙各的,连刚才那位念咒隐身的小姑娘,也重新回到人民群众身边,撸起袖子连轴干,没事儿人似的,心中有所感悟。老话讲,“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固然旗帜鲜明、大义凛然,但方才众人对硕鼠爱搭不理,颇具惯看春秋、放任自流之雅量,颇显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之高风,仿佛是更加睿智和超脱的处世态度,而自己按捺不住、心腾怨愤,就没多大意思了。佛曰:凡有所相,皆为虚妄。佛他老人家还曰:少欲无为,身心自在。真要气冲斗牛发作了,恐怕会与小姑娘一样遭人揶揄。没必要。毕竟,那老鼠没有窜到自己的裤裆里,没有爬到自己的面碗里,没有咬破自己的耳朵或者鼻头,甚至没有用它那双湿漉漉的贼眉鼠眼好好端详过自己,甚至没有用它那个鼠头鼠脑好好算计过自己。毕竟,此地不是五星级大酒店,自己赴的不是琼林盛宴,吃的不是玉盘珍羞,饮的不是葡萄美酒。——哦,想到这儿还有点渴了,“服务员,来碗面汤!”原汤化原食嘛。夫复何求?唯一的遗憾是,自己适才方寸大乱,忘了借机幽默一把:

该在老鼠粉墨登场时,眉飞色舞地喊一句,“呦,服务员,这是要给咱加荤菜啦?”这包袱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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