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遥远的土地上,走过来一个男人,他带着一顶蓝色的压檐帽,大半被灰浸透了。穿着松垮的绿色军鞋,这样的鞋,他有好几双,每一双都像这样松垮。他不急不慢地走着,他是没什么要紧事情要干的。
在南方,有时候就会这样莫名其妙的下雨,先是小雨点,让你觉得下不起来大雨,后面又是大雨,只能着急找个地方躲。他也加紧了步伐,顺着不平坦的小山道,跑下了山。
家里有雨棚,他这个雨棚换了又换,先是自己做,再是请人来修,后面又自己改,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他沉默的回了家,白色的胡茬上挂了雨,蓝色的衣服口袋里沁了油污出来,他等下要洗洗。
今天该做点什么呢?他这样想。他的家是个小平房,灯也昏暗不稳,是不是乱晃,家里又杂,有时候他望着那些已经叫不上名字的东西,灰灭的,生锈的器具,他不愿意丢了它们,也就放在那里占着位子。
雨声慢慢小了,他躺在床上,粗糙的棉摩擦着他粗糙的手,他想了想,起床把灯又打开,眯着眼睛打算打开电视机。但是油污搞乱了电视机的开关键,他仔细地看,还是看不明白。又研究了好一番,对着屏幕,一下一下用力地按,一次,电视机不亮,再换,还是不亮,挨个试过来,电视机终于亮了,出来一片雪花。
夜晚里下雨,风把天线信号吹歪了,他沉默地披上那件蓝色外套,踏着一双塑胶拖鞋,一步一步开了锁,到院里头找收信号的天线去了。手电筒的灯不大稳,和屋里的灯一样,总是晃。拖鞋拖在地上的声音,就像他年轻时候帮人修船的声音。
雨有点大了,他眼睛有点睁不开,他也不知道天线怎么掉弄,怎么修它,哪怕好了,他也不知道。就一下一下地摆弄它,不敢把它换个位置。他感觉差不多了,就迟缓地转过身,会屋子里去了。
他年纪大了,有时候年纪大了就不爱说话,不爱和自己说话。
(二)
迟钝和迟缓总是常态,因为太累了,慢一点舒服。唯一必须快的时候是以前年轻的时候,但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这像一根刺,长在心里,他必须做完那些不用的事情。
他的眼眸总是垂着的,像永远睁不开,胡子是有的,杂乱的胡茬,灰的白的。脸上有一道道的刻痕,它们的位置永远不会改变,他整个人就像一座石膏像,但是活了起来。
他喜欢种地吗?不一定,可能是习惯,就像很多事情,都不过是个习惯。做了很多年的事情,停下不舒服而已。
他是下沉的人,他脸上的肌肉和整个人的灵魂都是下沉的,下沉到了土地上,让他觉得自由又快活。
明明生活在江南,可是对他而言好像天气只分下雨和不下雨的时候,下雨了他就知道该回家了,不下雨的时候还是在地里干农活。他有一辆半破不新的三轮,他有时候看着它,总觉得应该把它换了,他骑着这辆三轮已经过了很多个年头,可是它还是半破不新。有一天,他终于受不了这台旧电视机啦,哼哧哼哧地踏着三轮车载着电视走了,他不知道废品站在哪里,他想找找村里时髦的人问问。他路上遇到了一个熟人,他叫城子。他是村里有名的花头多的人,他想向他打听一些废品回收的门道,而他却只顾着抱怨自家母狗又生了好几窝小狗的事情。“我养不起啦,太能生了。”他抱怨着,但还是笑着。他听着城子的话,莫名的回了句:“这样啊,那你给我一只怎么样,我一个人怪冷清的。”
“好啊,你到我家里去,你自己挑一只怎么样。”
他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去了,回来的时候电视机不仅没卖,还收获了一只全黑的小狗。他挑的时候看到城子使劲说着那只花色杂的小公狗多么壮,确实是活泼且可爱的,但是他却更喜欢那只缩在角落里发抖的一只小黑狗。城子看到他的目光说:“那只全黑的不吉利,还是母的,将来下崽多。”
可他还是挑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是缘分,但这其实不是。她跟着他或许只是受苦,可他自己一直就是如此,他想,他有点寂寞了。
于是电视他没有卖,反而是回来时车上多了一只狗。
(三)
他给她准备了旧衣服,让她趴在卧室角落,他知道很多人不允许狗住在房子里面,毕竟对他们而言狗更多是管家看门的工具,应该是这样的。但就像他想的,他有点寂寞,有点冷清,他需要点寄托或者别的什么的,年轻的时候的精力留不到老年,时间和岁月已经成了灰尘藏进了他的皱纹了,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他沉默的样子。相比于话语,他依稀记得他年轻时愿意和人扯皮吹嘘,可他现在更愿意缄默,他缺少说话的对象。
他不会关心她,只是笨拙的猜测她需要什么。天冷了,他会把让她趴在床下,他们会继续看着电视,电视这个时候清晰了,用粗粝的手摸着她的头,看到她油光水滑的皮毛和逐渐长大的身体,他觉得自己有了陪伴,连下田干活她也会跟着。他不会嘘她回去,他也不会和她聊天,他知道她听不懂,可沉默或许比语言更有魅力。
陪伴截至到她被偷狗贼偷走的那一天了。
她累了,他知道他只能独自应对沉默的第二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