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杨康,不过我并非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里面的那个杨康。确切地说,我现在是一位小学教师。
金庸笔下的杨康半正半邪,一生很离奇,而我人生数十年的离奇程度并不比金庸笔下的杨康差。单说现在,我教学所在的学校就在大山里面,距我三年前的工作场所一千里开外。不过我在这里教学也并非象众多农村教师的就窝委,实际上,我的家乡距我现在教学所在地二百六十里;再有,我来这里也不是支教,而是要永久地扎根于此。那么下面就请大家看看我是一步步如何来到这里的吧。
一
我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大家知道那时乡下普遍很穷,可穷和穷也不在一个等级,比如我生父生母所在的柳家庄,土地多是盐碱地,不长庄稼,因此,柳家庄那时比临近的赵家庄等格外穷些。据上辈人传言,当时外村的女子都不愿嫁到柳家庄去。俗语人分九等,于我更不幸的是我的生父生母是柳家庄九等人中的最后一等。基于此,别的乡邻孩子四五个甚至八九个能度过去,而我来到这个世上之后,我生父生母的家计没法维持下去了。为不至于把五个孩子中的一个或两个饿死,我来到了赵家庄,也就是我叫了大半辈子爹娘的父母家里。据传,当时说和的是管亲,可在我记忆中,我的生父生母及兄弟姐妹从没有光顾我,至于二十年后,我自己找上门去,那是后话了。
我在我的父母家里呆了一天或是两天或是一月两月或是一天也没呆,就被转移到陆家寨我的外祖母那里,至于到底多长时间,因为我正处于哺乳期,已经不记得了。
我在姥姥家生活得很好,家里有好吃的,姥姥总先满足我。晚上姥姥让我和她一块儿睡。睡觉前姥姥常给我讲故事,而我则含着她干瘪的乳头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姥姥家的小姨也非常亲我,经常背着我出去玩耍。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我的父母把我接回来了.
呆在我家院子里那棵枣树底下,姥姥没了影踪,我不情愿,嚎啕不止,一个劲向外走。不许哭,母亲大声嚷着,一把把我从奶奶手里拉了过去。那眼神,那表情把我镇住了。我呜咽着,最终把委屈咽到了肚子里。
与在姥姥家里相反,我的母亲规矩很大,除了吃饭时间,我是不能随便吃东西的。晚上睡觉,母亲把我安排在炕的最南端,仅挨窗户。开始的几天,灯息后,我把头捂在被窝里头。从窗户外面不时传来风的呼叫声,枣树叶的沙沙声。等我大着胆子把头伸出被窝,隔着窗户望见天空的星星在不停地闪烁。
外人不止一个给我说,我的父亲不是个孬种,我也认同这种说法,不幸的是他有把柄攥在我母亲手里。
母亲的个子不高不矮,身材匀称,五官也端正,年轻时的风姿绝对不一般,而父亲会点风水,识个婚配,个子高是高,但不浑实,混乱年代当个军师参谋或合适,然和平年代扛着锄头种田下地显然不是他的长项。
杨氏家族在赵家庄是望族,以大街为界,分南北两脉,积聚在赵家庄的村西头,占了南北五六条巷子。建国初村里实行集体化,结伴划分小队,和父亲要好东边的一户姓刘的非要和父亲并到一块。而在姓刘的和父亲合到一个小队后,你来我往之间,村里传言父亲和姓刘的妹妹关系不清白。为此,姓刘的妹妹去了山西,而父亲则蹲了大狱。
面对这一羞辱变故,母亲回了姥姥家。父亲从里面出来后,带东西去了姥姥家三次,每次都被轰了出来。可父亲第四次再去,把母亲接了回来。听他人说,母亲和父亲约法了三章,父亲唯唯都答应了下来。
后几年左邻右舍孩子象地瓜一样叽里咕噜满地滚爬的时候,母亲这边却始终冷清。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看再等下去也无望,父亲无奈把我弄了过来。
父亲早年的污点注定在这个家里,母亲是统治者,父亲是被统治者。
母亲在姥姥家是老大,一向争强好胜惯了,膝下有了我,还不甘心。那天我从外面玩耍回来,母亲在屋子里抱着个婴儿踱来踱去,而婴儿在她怀里哇哇直哭。不哭不哭,母亲边走边拍打着婴儿,喃喃自语。我问奶奶,母亲怀里的婴儿是谁,奶奶说是我的妹妹。
自此,我的这个妹妹占去了母亲的大部分时间,而我更多的时候是和奶奶在一起。奶奶很温和,踱步拄着个拐棍,常让我想起姥姥,不过她从不给我零食吃。
我们杨氏家族在赵家庄是望族,是相对整个家族来说的,单我父亲这一支来说,不但不望,且连着几代单传,随时面临吹灯拔蜡熄火的危险。我的爷爷给父亲起名绑住,意思自然是怕父亲出意外,断了香火,我的父亲给我起一个康字,不外乎也是希望我健健康康,能把香火延续下去。
没有叔伯,决定了我来到赵家庄形影单只。割草拾柴火,别人一集一群,而我多一人行动。但这于家里也有好处,一是每次我去地里拾柴火割草都满载而归,二是省了在外面惹是生非。在乡亲眼里,我小时候绝对是四邻孩子们的榜样,可他们并不知道虚幻的外表造就了我一个致命缺限,那就是反应迟钝,做事总比别人慢半拍,这从我和志强的一次冲突就可以看出来。
志强也姓杨,不过他家和我家不在一个队上。冬天临近春节的一个夜晚,街灯已经拉上,我和晓琳正在灯下街旁队里的谷草垛上玩耍,志强几个过来加入其中。嬉闹中志强和我较了真,提议到村北大干一场。
我一顿能喝三碗饭,我劲比你大,我给自己壮威。我劲比你大,志强不示弱。走,走就走。就在这干吧,进了巷子,黑黑的,没几步志强不走了。这就这,谁怕你,我站定,拉开腿,拿好架势,准备开战。猛然间,志强一拳袭到我的鼻子上,等我反应过来,志强已经跑出老远。我撒开腿奋起直追,志强一路狂奔跑到他家里,插上了街门。
随后几天,我一直在志强家的巷子口转悠,希望碰到志强复仇,可志强始终没出现,而等我仇恨淡去,把志强几将忘掉的时候,志强却主动找上门来。
当时,我正蹲在我家房后山榆树底下玩石子,猛然听到人喊,绑住绑住,咱不说要唻,咱不说要唻。我抬起头,志强志国正在不远处嘻嘻哈哈地站着。和志强一个人相斗,我不怵,可面对志强志国两个人,我心里发毛。我站起身来,欲停欲走,志强喊得更起劲,歪腚沟歪腚沟。我知道父亲名字叫绑住,但我是要的还是第一次听说,至于我歪腚沟更不知志强他们从何得知。我怒不可遏,脸红脖子粗,但还是理智地一步一步往回退。
退回家里我问母亲我是不是要的,母亲问谁说的,我说九队志强说的。母亲听完把鞋底往炕上一扔,拉起我就往外走。志强志国见母亲出来,撒腿就跑。谁说俺是要的,你们才是要的呢,以后谁要再说俺是要的,小心敲断你狗腿。母亲撵了志强几步没撵上,回过身来拉起我,边走边骂,直奔志强家。在志强家里,母亲和志强母亲嘀嘀咕咕了一阵子。从志强家出来,临出门,母亲说,我把丑话说到前面了,以后你家志强再这样,别怪我们当大人的不客气了。志强母亲陪着笑脸连说是是。
出了志强家门,母亲呵斥道,看你那个怂样,以后打架不许往家里跑,再往家里跑,回到家里,我也要揍你。尔后,把我一搡,独自回家了。
独来独往,学无杂念,小升初时,我顺利升入了乡中,而偷鸡摸狗无所不能的志强则留在了村初中。在村民眼里,我们去乡中的都是些聪明孩子,前途自然不能和留在村里的相提并论。可后来的事实证明乡中就是我们的火葬场,而我之所以没被火葬,只是因为一年后,志强伸出手来拉了我一把。
乡中在我村北面,距离我村八里。天蒙蒙亮,母亲起来给我做好吃的,我吃完饭带上母亲准备好的干粮骑上自行车便前往往乡中,偶尔杨路坤也找我结伴去。乡中和我村的初中位置相似,也在村东,不过它离村子更远。乡中围墙是有,但被学生扒拉了几个豁口子,也没人理会。在初中,我们班谁是第一个逃课者,我已记不得了,只记得我也很快加入到逃课的行列中。逃课有时上课根本不进教室,有时老师讲着课,偷偷从教室的后门溜出去。即便轮到班主任上课,我也是把书在前面支着,呼呼大睡。初一上学期期末考试,我英语考了五分,数学考了二十分,可我仍自得其乐,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而父亲和母亲象小学一样,从不过问我在学校里的学习成绩。
我们在乡中学习无名无迹,志强在村里学习却名声鹊起,特别是初一下学期期末全乡数学竞赛,志强获得了全乡第一名,更令去乡中的孩子家长惊羡不已。高下立判,外加风尘雨露,吃喝不周,去乡中就读的纷纷转回了村里。少了同伴,我向父亲说我也想转回村初中,父亲沉默着没有回应。
出于好奇,夜里找到志强,志强正趴在煤油灯下学习。志强见我进来,向我侃侃而论,大谈理想、志向与抱负,仿佛他未来能当上国家领导人似的。一夜畅谈,如醍醐灌顶,使我从浑浑噩噩中惊醒过来。自此,在学校上课我不但认真听讲,课下我也见缝插针把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用在学习上。我改变,他人没改,自然而然就把我显露出来了,等到了初二下学期期中考试,我得了全班第一名,年级第三名。在那次全校学习优秀者表彰会上,我戴上红花登上了领奖台。同时登台领奖的还有老胡及外班的几个学习优秀者,其中一个向我打量了又打量,仿佛我不应该领奖似的。
通过志强,我重新结识了我小学的几个同学。群以类集,物以群分,近朱者赤,临墨者黑。这几个同学学习虽然不如志强优异,但绝对和我村去乡中的几个同伴不一样,他们和志强一样,都有一股奋发向上的精神和力量,使我的学习劲头变得更加动力十足。
对我和志强几个的来往,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尤其是和陈云朝的来往。人家一看就比你们几个精,和他来往多个心眼,小心上当受骗,父亲每每嘱咐我。
陈云朝是小学四年级从外地转到我们村的,据说是他父亲在外地犯了事,混不下去了。陈云朝长得魁梧标致,除了学习,言谈举止都要高我和志强一筹。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与其说志强是领袖,倒不如说云朝是领袖。父亲对云朝心存戒心是有充分理由的。
天是蓝的,夜是缤纷的。村北的土坑里上下跳跃锻炼身体,昏暗的灯光下吹牛侃山谈理想谈抱负,当然也涉及一些不可外传的秘密。云朝说他喜欢班里的某某,志强说他倾心班里的某某,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秘密。中午,我在班里学习,她总是最先一个到,班里一前一后就我们两个人,寂静得能听出对方的心跳。我在班里学习突飞猛进的同时,她的学习也追了上来。放学回家的路上,我总要把头向东别一别,看看棉花地里那个她是否在摘棉花。
有的秘密会大白天下,但更多的秘密会消失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成为永久的秘密。
日有阴晴,月有残缺,那天我放学回到家里,母亲一脸喜色告诉我,志强的父亲因为偷树被逮到县里去了。
志强父亲曾在大队上混事,一度是村里的风云人物。我的父亲和志强父亲尿不到一个槽里,这我在小学就知道,至于原因则要溯源到杨氏家族南北两脉先人之间的争斗。相传我们杨氏家族的老祖宗是明初燕王扫北时从山东迁居过来的,后人丁几度繁茂,几度凋零,几度外迁,至清道光年间仅存下兄弟二人。其中老大有三个儿子,而老二则清一色丫头。老大的意思是把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给老二,而老二自做主张从外地抱养了一个男婴。自此,兄弟二人反目。老大一家不认老二收养的儿子,一心想把老二的养子从赵家庄踢腾出去。据传,老二去世后,都没让进家庙。老二的养子含垢吞声,但女人肚子争气,接连产下四个男丁,由此胆气大振,和老大的哥三针锋相对斗起来。而这一斗,辈辈相传,直传到我父亲他们这一代。由于老大后裔大都在街北,村里人称这一脉为北杨,而老二后裔大都在街南,村里人称这一脉为南杨。志强家属南杨一脉,我家则属北杨一脉。志强父亲在大队上,我队的队长始终在南杨一脉打转转,等志强父亲下台,我父亲一个前扑,接过了我队队长一职。多年以后,我问父亲志强父亲这人怎样,父亲一脸鄙夷,哼了一句人面兽心。出于对父母关系的困惑,我也曾向志强父亲打听父亲年轻时的八卦细节,志强父亲则拉下脸来,训斥道,你打听那些干什么,这是你打听的吗。人品如何高下立判,也就是自那以后,我对父亲仅存的一点怜悯之心消失殆尽了。
志强父亲出事,实际上我早就有预感。那些日子,村里一些人在我家里出出进进的,不时念叨着仓库失盗偷树及志强父亲的名字。他还告人家,看他屁股下那堆屎,真不知天高地厚,他就等着倒霉吧,和我家一个小组的庆山向我父亲笑着说,而父亲迎合着露出难得的笑意,在椅子上把身子向上正了又正。
村里树木乱伐乱砍不是一天两天了,母亲也曾怂恿父亲晚上出去砍几棵,说再不砍地里的树就没了。面对母亲啰嗦,父亲嘟哝着,咱不能给村里添乱,要么就说,别看现在跳得欢,小心以后拉清单。我母亲的愿望最终没有实现,因为上面不久派来了侦破族,原因是志强队里仓库的麦子被盗了。侦破组来到村里,安稳一时的志强父亲蠢蠢欲动,以为自己翻身的机会来了,殊不知人家早给自己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请他入瓮了。
吃过晚饭,我去志强家里看望志强,志强家里挤了一屋子人。志强母亲看到是我,挥挥手,把我撵了出来。自此,我们的那个小圈子解体了。
二
志强给我说过他自小到大无论学习好坏,从没讨过老师的欢心,而在这方面我比志强强多了。自那次学习表彰会后,我成了老师尤其是班主任手里的香饽饽,学习老师们给我开小灶不说,中午饭班主任更是隔三差五让我到他办公室和他一块吃。为此,班里老胡有了意见,大骂班主任,说操班主任八辈老娘。到了初三,从乡中西边村里的初中转过来一批学生,我自感我的成绩不如人家里面的佼佼者,可班主任仍让我做为全校代表去县里参加数理化竞赛,遗憾的是我没取上名次。不过初中升高中,我没给班主任丢脸。那年我中考成绩307分,虽不是很高,但毕竟过了县一中录取分数钱。
对于我的中考成绩,父母在外面表现得很开心,回到家里则和以往一样平淡如水,不置一词。等到那天,我从乡里回来把县一中录取通知书递给父亲的时候,父亲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说了句,既然录取了,那就上吧。随后把通知书往桌子上一丢,出了屋门,从东墙上扛把锄头锄地去了。
我做为应届生考上县一中,在我村尤其是我村西头,其冲击波如同原子弹爆炸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一时东邻夸西家赞的,让我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我也由此开始了在乡邻面前猴子般的表演。而伴随我的起起落落,我的父母在悲喜交加中备受煎熬,直至最后把我完全放弃。
在高一,我学习中规中矩,在班里占个中等,如果按照这种趋势发展下去,我以后考上大学绝对没有问题。可高一结束分科,我遇到了麻烦。按我本人意愿,我想学文科,其原因自然要归功于初中志强给我灌输的远大志向。而我们的班主任非要我学理科,按他的说法,选择文科的都是学习跟不上趟的笨蛋,至于我学文去,就把我这块好材料糟蹋了。回到家里,我征求父亲意见,父亲要我听班主任的。
正如班主任预测的的那样,高二开学后,四个班里成绩靠后的组成一个了文科班,其余的组成了三个理科班。当然这里面也有例外,50班学习大名鼎鼎的某某就去了文科班,尤其是我估计百分之百会选择理科的初中那个她也去了文科班。那个她去了文科班令我伤感不已,我找到班主任说我还是想学文科,班主任沉着脸说事情已经定下,不能再更改了。
我和初中那个她分道扬镳,而初中的老胡走进我们教室,东瞅瞅西望望,看到我哈哈一笑,你说咱们是不是有缘分啊,径直坐在了我身旁。我不情愿,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反对。
上午第一节数学课,老师在前面讲课,老胡在下面低着头写写画画,我以为他在记笔记,临下课老胡把他的杰作向我一晃,上面分明是男女连在一块的生殖器。老胡在画画上有天赋,这我在初中就知道,但我没想到他会把天赋用在这上面。看我耳红不好意思,老胡说了声傻帽,把纸一团,扔进了课桌里。
上学没用,学什么呀,你看我们村那些没上学跑垫的现在还不是都发了,课间老胡对我说。
老胡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睡觉,逃课,看小说,偶尔画幅画做首歪诗向我炫耀炫耀。初中的那个爱学习和我争高低的老胡变了。
政治单元测验,九十五分,与年级的学习大神并列,全校第一名,高中默默无闻一年多后,我终于闪光陶醉了一把。我自然要把这种荣光保持下去。晚自习,别人看物理看化学,我看列宁选集;早自习,别人背诵英语,我朗读毛泽东的矛盾论实践论。历史地理课,老师在上面滔滔不绝,他人在下面有的看物理有的看化学,我则聚精会神全神贯注。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 ,说学习要分清主次,各科成绩要注意均衡,我哼着哈着,可回到教室,依然故我。
期末化学考试全班两个人不及格,我五十五分,老胡四十五分。看来你们两个坐在一块很般配啊,化学老师说完,把试卷往我们脸上一甩,头一扭出了教室。
我跑到班主任办公室,再次提出转到文科班去。这次,班主任没再坚持,不过转班他说他作不了主,要我找教务处去。找到教务处,教务处主任说学校没有理科转文科的先例,他不便开这个口子。看我脸红不甘心,教务处主任又说,我们学校理科升学率比文科升学率高得多,按目前我的成绩,以后考本科有难度但高考上线应不成问题。
高二春节开学后,我收到一封情书。情书无名无姓,只是说她喜欢我,我没在意,把情书撮吧撮吧扔到了讲台前的废纸篓里。可没过几天,我又收到了一封情书,这次说她特别崇拜我,想让我帮助她把政治提高一下。分明就是恶作剧,无名无姓,怎么帮助你提高。晚上躺在床上,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老胡,可那字迹又分明不是老胡的。随后几天,我时刻留意老胡,老胡依旧从早到晚睡不醒的样子,偶尔向我瞥上一眼。排除掉老胡,我想到了文科班里的那个她,可文科班和我们班隔着两个教室,可能性更不大。目标锁定不了,那唯一的办法就是盯梢。我一连几天早出晚归躲在暗处,结果做恶者没被扭出来,另一场是非反而找上门来。
我们班的路某某,爸爸是县公安局长,平常在班里,恃强凌弱,骂骂咧咧。面对这样一个货色,我们班学生一向对其敬而远之,而我不但远之,还在日记里发泄了几句。
姓杨的,你他娘的什么骂我,那天路某某一进教室气冲冲向我扑过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站起身来准备迎战。有事好好说,他怎么骂你啦,老胡站起来,当在了我面前。他在日记里说我没教养,你问他是不是,路某某边说边窜,试着挤过老胡。听到路某某提日记,我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你他妈没话说了吧,说,你为什么骂我,见我无语,路某某更加嚣张。日记记的事也能当真,再说怎么能看别人日记,算啦,算啦,学生又过来几个边说边架住路某某。
要不是看在同学份上,咱这事今天没完,以后你他妈给我小心点,防备撞在我手上,路某某看自己力孤,恨恨离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上课铃响,老师走进教室,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日记,日记记录路某某的那页没了。我瞥了老胡一眼,老胡一反常态,两眼正直勾勾地盯着黑板。
中午放学,从教室出来,走到楼梯处,老胡拍拍我的肩膀说,兄弟,没事,别怕他,有我呢。我没接他的话,径直下了楼。你别瞎猜疑,咱兄弟之间能干那事,老胡在我身后大声说。
撇开路某某的爸爸是公安局长不说,在身材上我就怵人家几分,老胡说要帮我,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况且把这事捅出去的属他的嫌疑最大,在楼道里他说的话我觉得简直就是不打自招。不过有一点,路某某家在县城,属走读生,除了上课时间,大多时候不在学校,这多少让我心宽一点。
为彻底消除威胁,星期天回到家里,晚上我找到云朝,让他接着给我指点拳脚。我和云朝习拳受上世纪八十年代武打电影《少林寺》的影响,不过云朝在习拳上更用心,坚持得更经常。开始,我和云朝太极推手推了几次,我都败北。自此,云朝成了我的第二个拳脚师傅。志强父亲出事之后,我和志强的关系冷了许多,可和云朝的关系依旧,有事没事找云朝耍耍拳,让他指点指点。等上了高中,住在学校,半月难回家一次,我和云朝也逐渐断了来往。
云朝看到我很高兴,问了问志强,说他也有一年多没见志强的面了。
他爹那点事有什么啊,躲着不和大家见面了,不满你说,我爹也坐过监狱,并且比他爹坐的时间还要长,可我不是照样和乡亲们天天见面吗,云朝感慨地说。
志强他父亲是一方面,也可能是高中没考好,他不好意思再见大家吧,我替志强掩饰。
他还没考好,那我们考得不如他的还活不活啊,云朝一脸不屑。
回去我找找他,约定个时间咱们再聚聚,不过今天我找你来,是想让你给我指点指点拳脚,学校有人欺负我,怕耽搁时间,我挑明了来意。
拳脚是个慢功夫,不是一两天就能练好的,再说练武是为了健身,不是为了打架,云朝给我泼了头冷水。
回学校的当天上午,我去了志强家里。志强母亲说志强没回来,我问志强什么时候回来,志强母亲说不知道。
出了志强家门,碰见路坤母亲,哈,大学生回来啦,路坤母亲向我喊道,我笑笑过去了。
确切地说,自那次和志强在乡中分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志强。
初升高中考过后,志强一直闷闷不乐,说数学没答好,我要他和我一起去乡中看分,他推推诿诿。看你妈那个怂样,你看分数是这么多,你不看分数也是这么多,丑媳妇总有见公婆的一天,连个看分数的勇气都没有,还上什么学,趁早和我一块下地砸坷垃吧,志强父亲看志强犹犹豫豫,大声呵斥志强。经过父亲一番呵斥,志强和我去了乡中。到了乡中,见到我的班中任,班主任说我的分数上了县一中分数线,随后又领我们到教务处查看志强的分数。当得知自己分数没有达到县一中录取分数时,志强脸红得跟猪肝似的,眼泪都快下来了。你在村初中能考成这样,已相当不错了,县一中是上不成,但上县二中估计问题不大,看志强脸色难看,班主任安慰志强。而志强一言不发,好像我不存在似的,出了教务处,骑上自行车一路狂奔,我紧赶慢赶,志强没了踪影。
学艺的徒弟超过了师傅,师傅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师傅毕竟是师傅,师傅的本领徒弟有些能学到,有些根本学不到。高中同样面临分科选择困境,志强能顺利度过去,而我在分科上栽了一个大跟头,直到几年后,才翻过身来。
从家里返回学校,为防不测,我准备了把铁链随时带在身上,课间也尽量躲着路某。过了一段时间,看路某并未把我放在心上,我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
经过路某一场风波,我有意识地和老胡拉开了距离,上下课我们各走各的,饭也不在一块吃了。我正犹豫是否找借口,让班主任把我和他调开。老胡从家里过星期回来,主动找上我,说他有一个关于我的秘密,问我想听不想听。当时,我第一反应他发现了是谁偷看我的日记。
说出来,你别在意,你是我们村的,并且咱们还是一家子,论辈分你还得叫我叔呢,得到首肯,老胡走近我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你他妈净胡说,我还是你大爷呢,我狠狠推了他一把。爱信不信,高三47班的班长就是你的亲哥哥,要不,你问问他去,老胡一个别身,离开了。老胡离开后,我寒颤不止,浑身水洗似地蹲在了地上。
第二天课间,趁老胡不备,我把他画的春宫图偷了两张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对老胡早就恨得咬牙切齿,借着这样个机会,把老胡开除了。
老胡离开后,我想我的生活自此会风平浪静。不料老胡离开没几天,我又收到了一封情书。这封情书写得更加情真意切,尤其还向我发出了约会邀请。但最令我震惊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情书后面的那个尾注红字,而红不就是文科班里的那个她吗。
如果说是恶作剧,老胡已经离开,而除了老胡,班里又有谁知道我和那个她的特殊关系,如果不是恶作剧,在走廊里,碰到过人家几次,人家都远远避开,对自己似乎也没那方面的意思。
约会时间终于到了。去与不去赴约的斗争结果自然是去。上完晚自习,我伴随着人流乱哄哄下了楼,然后一闪,顺着墙根往东走,到达墙尽头,往南一折,向操场走去。
教学楼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了,人声渐渐远去。繁星点点,夜色如墨,万籁俱寂,我蹲在操场东侧白杨树不远处,密切注视着教学楼的方向。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微风过处,仅闻树声,不见人影。一只大鸟从南方飞来,落到白杨树上,咕咕叫了两声,翅膀一扑棱,又飞走了。
三
我又逃课了。化学老师看不上我,我自不愿上他的课。再说,高考看的是综合成绩又不是单看化学一科。我继续在政治科目上发奋,希望总成绩来个平衡,可政治不但没有再现辉煌,却有越考越差之势。无奈我找到化学课代表,对化学一顿恶补,可没等化学有起色,我失眠了。
第一天失眠,我没在意,可一连几天失眠,我沉不住气了。回到家里,告知父亲,父亲并未太在意,给我买了瓶补脑汁。在他看来,我之所以失眠,完全是用脑过度的缘故,等补脑汁下肚,我补补脑就没事了。补脑汁喝了几天,父亲得知情况没有好转,不得不另想办法。最后父亲在校外不远给我租了个住处,并告诉我一定要保密,万不可让村里的乡亲知道。
离开学校,我以为晚上我会睡上个好觉,可失眠如影随行跟到我校外的住处。在学校,我把失眠的罪魁祸首归为宿舍我上铺的鼾声,可在新的住处,那寂静似乎比鼾声更可怕,而我此时的脑子似乎比在学校里更清醒。
整夜无眠,白天上课待在教室,两眼直打架,而请个病假,回到宿舍,又没了睡意。折腾来折腾去,老师把我放弃,我自己把自己都放弃了。
失败在预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我原想高考无望,不曾想在预选一关就被刷了下来。我驮着铺盖灰溜溜回到村里,告诉父亲,我参加高考的资格没弄上,父亲趔趄了一趔趄,一屁股蹲在了椅子上。
我和志强又见面了。当年初升高,我寒碜了志强一把,三年后的今天,世道轮回,志强又寒碜了我一把。尽管也没越过龙门,但志强起码参加了高考。
实际上,志强那年初升高连县二中都没考上,上二中据说还是他婶子说和的上去的。可志强在高中和初中一样,低进高出。志强说要不是高考语文偷看了前面的女生一眼,把到手的3分弄丢,他高考就上线了,到了这时候,志强还不忘在我身上揣上一脚。
听闻志强准备复读后,父亲问我是不是也复读,我说我不想复读了。父亲说这样也好,庆山他们开油坊正缺个帮手,你就和他们一起开油坊吧。
庆山家弟兄四个,个个彪悍,在我们村从东头到西头没人敢招惹。村里父亲的对头说,我父亲就是庆山家的一只看门狗,话虽难听,但父亲大半生和庆山家粘合在一块确是不诤的事实。
自我记事起,庆山弟兄几个就经常来我家串门,等到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各家按亲疏远近重新结成生产小组,我家单门独户,自然而然地和庆山弟兄们结合到了一块。自此,家里家外我家和庆山家就彻底并到了一架战车上。我父亲年长,遇事给人家出个主意,拿个意见,而人家在地里劳作帮衬我家一点。而看似平等的关系,实际上是一种依附关系。离开我家,人家能活,而我家离开人家,无疑等于自杀。表面上,庆山弟兄几个对我父亲母亲,爷爷长奶奶短的,很尊敬,实则利害处人家点头可以,人家不点头,我家从不敢说半个不字。
就拿现在开油坊来说,人家要占用我家的台子,父亲的意思是自己也算上一股,但人家不吐口,父亲满心不悦还是应承下来。父亲应承下来,但迟迟没有动台子上的柴火。父亲在等对方,也是在等我。得知我下定决心,不再复习,父亲把我介绍给庆山,第二天就把台子上的柴火给挪了。于是拉砖的拉砖,鼓捣木头的鼓捣木头,我们的油坊正式启动了。
油坊说起来简单,就是用榨油机把大豆里的油榨出来,但其过程很复杂很费力。尤其是油坊里的高温,在冬天还能忍受,到了夏天,光着膀子,穿着裤头,一人一天一桶冷水还不够喝的。
我们油坊的原料大豆来源有两个,一是乡亲从四里八乡籴了,中间赚个差价,粜给我们,再有就是庆山通过外交从外地贩运而来。外地来的大豆要便宜很多,但出油率不如当地的大豆高。志强父亲是我们油坊的大豆主要供应者之一,每听到志强父亲晚上赶着驴车进入我们油坊的吆喝声,我都有意识地躲到里面去。
当我把首次油坊分红交给母亲的时候,母亲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说好好干,过两年咱把台上的房也盖起来,挪到外面去,你父亲这辈子是值不上了。
母亲对父亲早就失望了。光长个大个子,干啥也不中,母亲不止一次数落父亲。在数落面前,父亲要么沉默,要么走开。
下地没力气,买卖又不会做。看人家脱坯烧窑盖房,也烧了一次窑。结果去了五层皮,掉了十斤肉,但烧出的砖四分火。母亲试着让再烧,父亲说,要烧你烧去,打死我也不烧了。母亲问,那咱台子上的房还盖不盖?父亲说不行就买别人的砖吗。母亲又问咱钱从哪里来,父亲哼哧了哼哧没言语,撅起屁股出去了。父亲离开后,母亲扑通一声,躺在地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鼻子一把泪一把嚎啕起来。
别人早已宽房大院,家里几年劳作下来的结果只是盖了一间小西屋,可母亲也毫无办法,而父亲在母亲面前一天天矮下去,再矮下去。
我本可以在油坊一直干下去,但志强高考分数过线的消息传来,我干不下去了。我告诉父亲,我不想在油坊干了,我还想上学。父亲说,你都耽搁两年了,上学还行吗?我说,村东头陈淑霞就是上了高中,后从乡中复读考上了师范。父亲沉默了会儿说,你从油坊退出来,得跟人家庆山商量商量,咱们的钱还在里面放着呢。
我来到乡中,找到初中的班主任。班主任说,看你和胡庆利闹的,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我满脸发烫,赶紧说自己高中后期得了神经衰弱,晚上睡不着觉。班主任眯着眼连声哦哦。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老师们的目光露着不屑,学生看着我更象看着个怪物似的,都离我远远的。测验,成绩在班里也就占个十名左右。班主任说,你这样下去不行,不妨先回村里代个课,对着机会,当个民办教师吧。回到村里,晚上我找到离家不远村学校的杨校长,表达了自己当代课教师的愿望。杨校长说,学校正缺老师,你能来尽快点来吧。
来到学校,杨校长给我安排的是初二数学,和我搭档的有杨校长、刘老师、王老师。其中杨校长教语文,刘老师教外语和历史,王老师教物理和地理。刘老师王老师在我村东头,见了面认识,但没有具体深交过。
村里关于杨校长的传言很多,但一句话概括,认死理,不活动。母亲给我说过我们村西头一个乡亲孩子在学校课间跑着玩,不小心把学校刚栽的一棵树苗碰折了,杨校长扇了孩子一巴掌不说,还硬让孩子家里赔偿10元钱,结果两家成了仇人。面对这样一个校长,虽说是本家,我自不敢丝毫大意,上下课格外认真。杨校长也很快有了反应,笑着说好好干,有民转正的指标第一个就考虑你,说得我一愣一愣的。
基于我自己的切身经验,我上课特别注意学生的思想教育,想让他们和初中后期的我一样,自身产生强大的学习动力。一段时间效果不佳,我利用课上空闲,开始教唱他们国际歌一类的励志歌曲。起初学生还很踊跃,但不久出现了懈怠。我想可能是自己音质有问题,于是把录音机搬进了教室。
录音机歌声激昂,我陶醉其中,浑身充满了向上的力量,班里的学习尖子志强的堂妹突然起身走了。我莫名其妙,匆匆赶到志强的叔叔家里。
你当老师的,怎么回事啊,不好好用心教学,径搞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学生毕了业还打算考学呢,志强婶子数落我。
我赶紧解释,这么做是为了帮学生形成远大理想,从而增强学习动力。俺闺女学习动力足得很,每天晚上学习到半夜,还用你搞这些,志强婶子回应说。
和学生熟识之后,我对于柳家庄的几个学生格外关注,而我的关注也迎来了回报。我知道你是谁,柳家庄的胡某这天课间笑嘻嘻地对我说。我赶紧把他拉到一边,问了问情况,告诉他不要乱说。
我自小的身世疑团在高中老胡已经告诉我了,我只不过是想再次求证一下,而求证的结果班里的胡某竟是我柳家庄叔叔的儿子。
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大哥当兵转干,二哥在上大学,大姐已出嫁,二姐邢州师专毕业,分在了县城。我那个人分九等位于第九等的父亲,早就翻身了,不但翻身了,还跃入了人分九等中的第一等。
回到家里,面对父母苦瓜个脸,忧愁满面,我能够想象出我亲生父母满面春风笑灼颜开的样子。风雨二十年,历史就这样给我生父养父开了个玩笑,也给我开了个玩笑。
我一连几天思考着如何见上柳家庄的亲生父母一面,我首先想到了老胡,可又顾忌他记恨我;其次,我想让胡某带我去,又怕他给双方交代不清。我犹犹豫豫,胡某说我柳家庄父母让我放学后,中午去他们那里一趟。
放学后,我给家里稍信说学校有点事,骑车带着胡某赶到柳家庄,不想在街上正碰上老胡。老胡头发梳得光光的,衣服崭新,皮鞋贼亮,俨然一个大款。我担心老胡拿以前说事,老胡哈哈大笑,我没骗你吧,走,我领你见一下你的父母。不等我同意,老胡手一挥,把胡某支开,领着我直奔我的亲生父母家。
见到亲生父母的那一刻,我很忐忑,手心直冒汗。而生父在听完老胡介绍后,张口来了句,谁让你来的 ,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在生父那里呆了十分钟,生母问了问我近况,生父除了开头那句,再无一词。看到无趣,我说下午紧着上课,就出来了。
从生父家出来,老胡生拉硬拽让我去他家吃饭。我推脱耽搁课,老胡说吃了饭,他骑摩托送我。实际上,我也想看看老胡的家境,于是,跟着老胡来到了老胡家。
老胡家在村南,院子一亩大,一座二层小洋楼面北朝南,窗明几净,里外一个清爽。老胡显然新婚不久,妻子见到我有点腼腆。马马虎虎,马马虎虎,一年也就挣个二三十万,信得过兄弟,把教师辞了,跟着兄弟跑垫吧,吃饭的时候,老胡规劝我,我红着脸哼着哈着。
当天晚上我告诉父亲,当老师挣不了几个钱,我想撵着高中同学跑垫去。父亲沉默不语,母亲插话说,刘家寨你自己家一个老娘给你说了门亲,明天就给我相亲去,跑买卖的事等结了婚再说吧。
考上县一中的那会儿,给我提亲的热乎过一阵子,但母亲以我正在上学为由都把人家打发了。等我高中毕业回到家里,到了成婚年龄,提亲的反而一个也没了。邻居春花婶子好不容易给我说和了一个,说是去女方村里和女方见面,但到了女方村里,一等再等,女方也没露面,弄得春花婶子直给我娘赔不是。
对于这次相亲,我不抱希望,心里捉摸着对方不是丑八怪,也得是丑七怪,否则,人家怎会同意和我见面。可等见到女方的第一眼,我心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懂得男女情事以来,我心仪的女子有几个,可这些女子和对方比较起来,都成了丑小鸦。女子常规性地问了问我家里的一些情况,我胡乱地应着,没几分钟,女子就离开了。回家的路上,母亲问我咋样。我说行,就怕人家不愿意。母亲说女子看着咋咋呼呼的,不过你愿意就成,你都这么大了,婚事不能再往后拖了。
随后的几个月里,我没再见女子一面,等我再见到女子,女子已经成为我的妻子了。
妻子嫁给我第二天是娘家人看新人的日子。妻子说,她家在路家寨是独姓,她嫁给我是为了我那四个舅舅对她家有个照应。可那天路家寨大小姐妹婶子阿姨来了一大群,一会儿说上饭慢,一会儿说饭菜做得不可口,窘得我母亲在乡亲面前脸红一阵,白一阵。等客人离开,母亲嘟囔了句,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什么东西,还嫌这嫌那的,结果被母亲身后的妻子听见了。妻子拾掇东西要离开,一时鸡飞狗跳,妻子哭,母亲叫,折腾了好久才消停下来。
婚后,我再次给母亲提出跑垫挺赚钱的,我想跟着老胡跑垫去。母亲说要么你就安心当老师,要么你就还回油坊,想跑垫也成,本钱自己想法去,至于家里的钱准备台子上盖房用呢。我说把我在油坊里挣的钱给我点,母亲说我挣的那点钱都花在我结婚上了。
父亲对志强说,家里看着妻子是贫苦孩子出身, 才匆忙把我婚事结了,意思很明显是对妻子不满意。父母嫌弃妻子常住娘家,我知道;妻子回来,坐不住,好串门,我也知道。可妻子秉花容之貌,就自己这样个家境,人家跟了我,我自然没什么好说的。我护着妻子,妻子也围着我。
互不感冒,明的冲突没有,但彼此的鄙夷彼此的寒意双方都能感觉到。妻子说,看见你爹娘那个样,我就不想在这个家呆了。我解释父母以前也是这个样子。妻子撅了撅嘴,你就骗我吧,我能在你们家呆我就呆,不能呆,我趁早走人,不用整天给我脸色看。我给母亲传话,平常活泛一点,别整天愁眉苦脸的。母亲一屁股蹲在地上,哭嚎妻子刚进家门就作践她,她不想活了。
四
人的一生很多事情难以预料,父亲预料不到我高中三年结束我是那么个样子,我也没预料到高中毕业四年后,我还有上大学的机会,而这种机会千真万确来到了我的面前。
那天课间,杨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县教育局来了个通知,邢州师专计划今年从我们县民办教师队伍中招收一批学生,要我准备准备。我说我还不是民办教师,杨校长说民办教师的事他早已给我办妥了。
这次师专招生,和高考一样,也分文理科,我随心报的是文科。突击了两个月,参加完考试,我的心情比以往任何考试后都忐忑。等县里录取名单公布,得知自己榜上有名,我和妻子在我们那个狭小的木床上折腾了大半夜。
在被志强甩了二十里后,我一个鱼跃赶上志强,成了和志强平起平坐的大学生,我第一个想见的自然是志强的父亲。
赶到志强家, 志强父亲刚从外面籴粮食回来,正在卸牲口。听他们说你考上了,考上就好,考上就好,你看庄稼人的日子,这罪受的,志强父亲边卸牲口边说。我说自己考的是个专科,不如志强。志强父亲说,什么专不专的, 你考上以后肯定比俺志强有出息。一时,我全身通泰,急忙从志强母亲手里接过碗递给了志强父亲。
你入学前最好弄个党员,这对你以后的发展有好处,志强当时我也想让他入个党,但我看他不是那块料,我也就没跟他提这个事,吃饭的间歇,志强父亲向我面授机宜。
我花费不少时间钻研马列著作,并教导学生坚信共产主义,但入党在我脑海里以前还真没出现过。
看我一脸茫然,没别的意思,我看在你和志强关系不错的份上,才跟你说这些的,入不入当然你自己做主,志强父亲向我进一步解释。
第二天来到学校,我向杨校长提出入党要求,杨校长说,他可以给我做入党介绍人,但具体事宜需要去校区办理。来到校区,我找到初中班主任,初中班主任说我写个入党申请,交给他就可以了。这样,一周之后,我就成了一名党员,并且是一个真心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的党员,只不过我始终找不到行动的着力点,碌碌无为了这么多年。
正如志强父亲所料,进入邢州师专,基于党员身份,系领导特意把我从众人中拔出来,让我负责系团工作。但由于入学身份特殊,多数同学并不买我的仗,我话传下去常常和没说一样。至于父母,入学时问我需要学费不,我回答上大学学校有补助,父母也就不再理睬我的上学费用。结果到了师专,我衣着寒碜不说,一度连买本书的钱也没有。还好妻子在她村纸厂仍上着班,我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妻子用她交给父母后的那点剩余工资接济我一下。以后,你别忘了本,你的大学可是我供给你上的,妻子给我钱的同时,每每加上一句。
师专毕业分配,系书记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去杨河煤矿子弟学校。杨河煤矿子弟学校是我们学校的实习基地,地址在中山县。当时,企业子弟学校是师范院校毕业生就业热门,我自然满心欢喜。星期天回到家里,我把就业去向告诉妻子,妻子说只要不回赵家庄,去哪里都行。这样,师专毕业后,我来到距离老家百里开外的中山县杨河煤矿子弟学校,而志强则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没回我们县一中而是去了隆化师范。我的目的是以杨河煤矿子弟学校为跳板求更大发展,因为系书记明确告诉我,杨河子弟学校属市管,回市里方便,更有我表现突出的话,还可能调回师专,而志强去隆化肯定也抱着外人难知的心思。
我原以为我们系书记送给我的是块肥肉,可到了杨河煤矿子弟学校,才发现到嘴边的是根鸡肋。杨河煤矿和张庞煤矿都在邢州市北边,以前我听到煤矿如何如何好,主要是张庞煤矿传过来的信息,至于杨河煤矿是座老矿,优质煤源采的已差不多了,加上当时整个煤炭行业萎靡,因此,我们学校工资不但不高,而且还经常拖欠,期间有几个月我们老师的工资还是用化肥支付的。
我想冲出这个刚踏入的牢笼,报考了研究生。那天在参考的考场外,恰巧遇到了志强,方知他也不甘心呆在隆华。就像分配我们互不沟通,各走各的路一样,这次相遇,我们也没有说几句话,就分开了。人生就像赛跑,谁都不愿落在后面,我和志强同样不例外。
刚来杨河,同事都离我远远的,有两个同县的老乡,试着和人家亲近,对方也躲躲闪闪。问隔壁的一块分配来的杨明,杨明嘿嘿一笑,外县来此的都有故事,你难道不知道?我说真不知道。那个女的,比咱们高两届,你们县的,听说被你们县教育局局长公子看中,父母满心愿意,可她就是不同意,结果逃婚到了这里;那个男的,父亲是你们县税务局局长,在外面包养了个小三,据说他母亲还能忍耐,他眼里却揉不进傻子,把父亲问题反映到县纪委,结果父亲的局长没了。他家里远近亲戚由于失了靠山,恨意切切,容不下他,他不得已才来到这里。我们本县来这里图个近,外地的都是不能回去才来此的。有人不止一次向我打听你的来历了。你最好把嫂子接过来住一段,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嚼舌头了。杨明一席话使我冷颤不止,可事到如今,又能怨谁去。
把妻子和女儿接到杨河后,同事的目光有所改变,尤其是妻子嘻嘻哈哈,不上一个月,和左右的关系比我还要近。我想就此在杨河安身立命下去,可上面的一个通知改变我的人生轨迹。
通知是张校长在大会上宣布的,说学校有两个在职研究生 的名额,任何人都可以报名,至于谁上,学校将择优选送。学校都知道我考过研究生,几个年长的老师说我年轻有基础,让我报名,我犹豫不决。说实在话,我来学校虽不长,但学校的上下关系谁和谁近谁和谁远也多少看出些端倪。例如这次报名我们语文组的张老师就是教务处陈主任的死党,而教务处陈主任的后台主抓教学的华副校长是从文革经过大风浪过来的,一向在学校骄横得很,连校长书记都让着三分。而我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新人和人家张老师竟争岂不是自讨没趣。我无心竞争,可妻子串门回来,不知受了谁的挑拨,非要我争一争,我说争也是白争,而妻子反口就是一句,看你那个怂样,你不争怎么知道。这样,我稀里糊涂报了名。
不上贼船则已,既上了贼船,免不了要争一争。我分析了竞争对手,感觉自己唯一的一点希望就是校长。吃罢晚饭,我和妻子来到校长住处。校长和夫人见到我们很客气,又是让座又是倒水。
我把来意向校长说明,校长说这事他知道了,明天给我问问,不过让我别抱太大希望。咱们学校办事是有规则的,研究生谁上得看平时的工作业绩,校长最后特别强调。我说我年轻,考过研究生有基础。校长说他知道,他会让教务处把这点考虑进去的。
你个外地人,在这里呆着也混不出个名堂来,上不了研究生,你想回你们县去,我可以帮你融通一下,出门的时候,校长大声对我说。
拜访了校长,感到有点希望,我又去了华副校长那里。去之前,我衡量带点什么去好,衡量来衡量去,感觉商店里的石英钟光彩夺目上档次,就买了座石英钟。我来学校三年,从没见华校长在公共场合笑过,但这天华校长看到我笑得跟花似的。小杨,你的申请我知道了,事情还没定下来,不过你在我们考虑范围内,等决定下来,会通知你的,华校长没等我开口,把话封死了。我说我虽然刚到,但为学校也卖了力气,去年省里竞赛,我们班还取得了名次。华校长说他知道这事,但选派谁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关键还要看教务处三个主任的意思。
张老师是教务处陈主任竖起的学校一个标杆人物,陈主任欣赏张老师是有目共睹的,可面临改变命运的机会,我还是决定去陈主任那里碰碰运气。果然,陈主任开门看到是我,喜庆的脸色马上冷了下来。等我把意向说明,你来晚了,上研究生的人选已经定下来了,陈主任冷冷地拒绝了我。我试着再争取,陈主任说结果已经定下,不能再更改了。
趁年轻,钻研钻研业务,把课教好,发表篇论文,评个职称是正经,其余的事少掺和,我出门,陈主任在我身后说。
本对上研究生不抱太大希望,等上研究生人选公布,得知没自己,我并未太在意。可上研究生只是人家计划中的一部分。没多久,陈主任称病提前退休,张老师堂而皇之地进了教务处,接了陈主任的班,负责起教务处全盘工作。很快,姓张的给我弄了只小鞋穿。看看周围,都是人家中山县一帮人,熬下去实在无望,就着私立学校兴起,我便追随着杨明离职办学去了。
五
站在当年出入过多次的初中班主任办公室里,我把来意说明的时候,班主任一脸愕然。不行,不行,一个我岁数大了,再说离开了,公职怎么办,班主任沉思片刻,回绝了我。现在是个机会,西边办学的都发了,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不死心,继续鼓动。听说东边陈家庄村支书前一段慌慌着办学,你不妨和人家联系试试,班主任坚持,我也就没再勉强。
陈家庄在乡中东边五里,土质和刘家寨相似,以前也是出了名的穷村子,不过最近几年在村里几个能人的带领下,一跃而成为全县数一数二的富裕村。班主任不肯入场令我失望,但班主任给我提供了更佳的合作伙伴。一个有心,一个有意,我和陈家庄陈支书见面一拍即和,几分钟就达成了合作协议。办学这块我不懂,你随心操持,至于房舍,我安排,我们既然办,就全力办好,否则,在乡亲面前不好交待,末了,陈支书嘱咐我。
房舍桌椅是陈支书协调的,老师是杨明帮忙解决的,造势招生宣传是我负责的。一切准备就绪,我给父母托了盘。
不行,简直是瞎胡闹,考个学容易吗,干什么事情也不和家里商量商量,你再这样由着性子胡来,就别再进这个家门了,也就当我们这些年白养你了,我话音刚落,母亲铁青着脸,吐沫几乎飞到我脸上。在那里呆着确实没前途,连工资都发不起,我给自己辩解。发不起,你去那里干吗,你去那里不就是想离家远点吗,既然去了,就别回来,我和你爸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去那里,知道村里怎么说我们吗,母亲话语连珠,几乎把我淹死。
你办学学校同意吗,父亲看我沉默,表达了自己顾虑。我说学校那边已有了先例,不会影响到公职。这样就好,不过你办学最好来咱村办,一来乡里乡亲各种关系容易疏通,二来就算办砸了有落头,父亲提了自己建议。我解释陈家庄那边富裕,村民有闲钱,外有村支书罩着,不会有问题。你这么大了,按说家里不该再管你,可有些事情你最好还是和家里商量一下,古人言,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听听我和你妈意见,不会有错,下一步何去何从,你自己衡量着办吧,父亲看我意志坚决,也就顺从了我。就这么闹吧,有你们父子哭的一天,看父亲妥协,母亲一扭出去了。
从北屋回到西屋,妻子努努嘴,看到了吧,到底不是亲生的,亲生的能这样。我没言语,无力躺倒在床上,眼前始终晃动着母亲气冲冲的脸。此时,我意识到家里已经对我做出最坏的打算了,可那边根本没有接受我的意思。何去何从,我仍未从当初的二难抉择中解脱出来。
天时加地理,学校赢得了开门红,教室宿舍被挤得满满的。接送学生的,参观拜访的,人来穿梭间,我再次踏上人生的巅峰,飘飘然起来,以为自己真成了上能升天,下能入地的孙悟空,殊不知这是自己进入地狱之门前的回光返照,无数的困难险阻正在前方等着自己。
树大招风,庆山来家里串门,询问办学事宜,我说下一步准备扩办初中,房舍都谈妥了。庆山哼着哈着,自我解嘲,算我以前走眼小看你了,你小子还挺能敢干的吗。能干啥,外观挺热闹,也争不了几个钱,母亲在一旁掩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过两天等我兴冲冲前去和事主签订租赁合同的时候,事主说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了。而租者不是别人,恰是庆山的小舅子,外搭一个陈家庄的伙计。
懊恼是肯定的,但懊恼的还远不止这些。看到西边学校气势汹汹,规模档次远超过自己,陈支书提出见好就收,把学校就此解散,我不同意,陈支书主动退出,这样,我真正成了一校之长。我雄心勃勃准备和西边一较高低,大干一场,不料学校的骨干教师孟老师出事了。
孟老师是我从西边带过来的,教学有方,管理有道,很受学生家长信赖。对这样一个老师,我自然用手捧着,可妻子说我太娇惯孟老师,不止一次提议让我对孟老师严厉一点。别的老师担那么多课,她就担一门语文,这对其他老师不公平,其他老师能好好干吗,把李老师的自然让她担了,妻子看我无动于衷,公然提出了具体措施。我回应,孟老师是班主任。李老师不也是班主任吗,我看你对人家就是有点那意思,这次,你调她课罢了,不调她课,我就回去了,我可不想和你在这继续受罪了,妻子下了最后通牒。妻子管着整个学校后勤,学校离开她还真不行,我只能妥协。
说实在话,我对孟老师也是有看法的。起初,孟老师各方面表现都不错,但在学校站稳脚跟,家长夸学生赞的,让其松懈下来,上课不是迟到,就是早退。我在会上点过两次,孟老师依然故我。看到学生成绩不受影响,我也就没再提这方面的话题。如果说孟老师晚进会儿教室我还能忍受的话,孟老师的男朋友在学校出出进进让我火冒三丈。孟老师男朋友每次来走,学生都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我让李老师给她捎话,孟老师不但没改,而且变本加厉,竟把男朋友留宿在了学校。当时,我恨不能上前揣上她几脚。最后,还是陈支书出面,说这是乡下,没结婚在一块影响不好,孟老师男朋友才不再露面。
当我把孟老师叫到办公室提出调课时,孟老师两腿发颤,脸红一阵白一阵。不行,我一来不就是这么安排的吗,孟老师回过神来,断然回绝。我解释,开始是开始,现在情况变了,老师有的课多有的课少,课多的老师有情绪。调课也行,不过咱们这里工资太低了,你给俺长点工资,我就接着干,否则,我就回杨明那里了,人家已经邀请我几回了,孟老师思索片刻,给出了自己底线。僵持不下,我和妻子商议,给孟老师每月工资加了一百,并告诉她要保密。我想事情到此结束,可暑期结束秋季开学后,孟老师班的学费迟迟没有上缴。问孟老师,开始说学生还没交齐,到后来说宿舍失盗学费被小偷偷去了。案报到乡派出所,派出所没查出个所以然。我给孟老师下了驱逐令,没等孟老师离开,学生家长纷纷找到学校,强烈要求留下孟老师。看我意志坚决,不知哪个家长的主意,让孟老师单独办班,把学生教到毕业。教室宿舍是我租下的,我找到房东,让孟老师离开。乡里乡亲的,家长都提出来了,你们学校就这样一个好老师,让人家接着教吧。房东不帮我反倒帮衬着孟老师说话。我说租金怎么办。租金她占的教室让她掏,我该退的退给你,房东回答得很干脆。
孟老师的班学生最多,是学校收入主要来源。一番折腾,学校失去主要财源不说,其他老师的工作情绪也受到影响。我抱怨妻子不该插手学校事务,妻子则说我无能,一个女孩子都摆置不了。恶气塞胸,无处排泄,朝思暮想,通过志强,找到志强的高中老师,想让他成立个五年级,把孟老师班里的学生拉过来。志强的高中老师来到学校,了解我的意图后,身子一缩,退回去了。
西边百米之隔是庆山小舅子的学校,内部有个校中之校孟老师,偏偏邢州的二哥也来凑热闹。暑假期间,邢州的二哥来学校溜达了一圈,回去后,在陈家庄北面的曲新庄也成立了一所学校。然而开春后,二哥找到我说他的学校不想办下去了,让我把桌椅板凳及学生接过来,我二话不说,答应了二哥。当然,二哥让我接学生也不是没有条件的,我需支付两万元人民币。我本希望借助二哥的学生挽回学校颓势,可二哥学校解体后,并没有多少学生转到我这边。而支付给二哥的一万元也成了压垮我资金周转的最后一根稻草。由此,我踏上了疯狂的举债之路。
举债,我首先想到的是志强。志强爱人淑霞去年春节期在村里成立了个学前班,桌子板凳还是我这边提供的。我想志强至少能借给我万儿八千的,可我再三保证,志强妻子才勉强给了一千。又找过几个初高中同学,有借三百的,有借二百的,最后,还是妻子向小舅子求助,拿过来两万,算是解了燃煤之急。
学校举步维艰,房东下了逐客令,终止了租房合同。我就此打住,或许是我当时办学的最好选择。可想到办学以来的种种,我暗暗发誓一定要把学校办下去,一定要办出个名堂来。
房东下了逐客令,我不得不另选办学地址。经人介绍,在刘家寨村西大坝上好不容易谈妥了一块地,可签订合同的当天,对方又反悔了。我怀疑是西边学校从中作梗,而老胡说是我柳家庄的父亲硬不让对方和我签约。谁是谁非,孰真孰假,现在回忆办学时期的种种,我仍分不清。柳家庄签约不成,我灰溜溜往回赶,没等进校门,女儿哭着从里面跑出来,说她娘被计划生育的抓走了。
六
我连续盯梢县计生委主任好几天,终于在县城张家巷的拐角处截住了他。计委主任问我干什么。我说,妻子计划外怀孕被你们抓到县里来了,请你们把我妻子放出来。主任问,你妻子是谁。我说,妻子叫林翠花。听他们说上星期抓来的是有一个叫林翠花,据说丈夫办着学,很有钱,可一连几天,家里交不上钱来,原来他们说的就是你呀!主任边说边拍我肩膀。我说,办学是真,有钱是假,现在老师工资都发不起,根本掏不起罚款。那不叫罚款,那是手术费,你为什么不早说,早说的话,孩子或许就保住了,他们都以为你是铁公鸡,事情才闹到这一步,主任一脸惋惜。我问,我妻子到底放不放。放,当然放,你们办学的也不容易,明天就让他们把人放了,主任很干脆。放了最好,如果还不放,我已经谋划好了,到时有你们计委的难堪,我虚张声势,边说边把裤兜里的匕首露了半截出来。千万别做傻事,明天来县里接人,如果他们还不放,直接上三楼305房间找我,我在那里办公,主任说完,摆摆手离开了。
回到家里,我把计委主任的承诺告诉父亲,父亲合着眼,默不作声。孩子没了,放了又怎样,当初让你媳妇待在家里,你非说家里不安全,学校安全,现在怎样,听说你近来到处给人借钱,是真是假?母亲说完,一脸狐疑地望着我。我说学校只是暂时遇到了点困难,等收了下学期学费,一切就会好起来。外面你随便借,别指望家里给你出半毛钱,起初不让你办学,你非办,现在倒好,家里一分钱也没见着,又到处借钱,还把孩子搭进去了,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呀,母亲越说越激动,以致嚎啕起来。父亲睁开眼,挥挥手,把我支出去了。
期末越来越近,未来的校舍还是没有解决,无奈我打算退却。可当我告诉我的高中老师刘少华让他下学期把孩子安排到别的学校时,刘老师哈哈一笑说,他能帮我解决校舍,再问校舍在什么地方,刘老师说他要协调协调,等协调好了,再告诉我。
刘老师在高中教历史。因为对历史科目感兴趣,在高中我和刘老师相比其他老师关系更密切一些。去年,刘老师听说我办学,把孩子送到我这里,孩子成绩还可以,当然,对孩子我也没少照顾。
过了一星期,刘老师果然来到学校,不过说话闪烁其词,吞吞吐吐。我明白刘老师的意思是想入伙,而自己资金紧张,正巴不得有人加入进来。可当我告诉刘老师学校资金紧张,除了桌椅板凳,外加一些学生,没有任何余钱时,刘老师又犹豫起来。我想事情就此打住了,不料仅过了一天,刘老师外带着县中学的名师高老师兴冲冲来到学校,告诉我他同意干,不过得让高老师加入进来,并说这样方可解决学校起始资金投入不足的问题。
刘老师选择的办学地址是乡中对面废弃多年的铁厂。铁厂在我上初中时很红火,那时,杨路坤的爸爸是铁厂厂长,我和杨路坤还结伴去过他爸的办公室。可时过境迁,等我和刘老师高老师到里面查看规划校舍的时候,只见里面树木参天,杂草连连,有几座厂房,但四处透风,破旧得如千年的出土文物,还好铁厂空间比较大。
为办学我也曾找过乡里的乡长,询问铁厂是否外租,但被乡长一口回绝了。刘老师说乡长是他高中同学,所以我们才得以能入驻,真假不得而知,不过租金便宜倒是是真的,几十亩大个工厂,一年租金只有区区八百元。当时,不少公立学校以民办公助名目收取一定的学杂费,而我们学校向外宣传用的是私办公助名义,原因可能就在于此。当然,这一切都是少华的规划,我和高老师不清楚。
拔草,平整院落,建校门,修饰厂房,拉砖盖教室盖宿舍,乱哄哄了一暑假。资金是刘老师高老师出的,我能提供的仅是一些桌椅。刘老师高老师开始兴高采烈,凡事还征求我个意见,可随着资金投入越大,两人的脸色越来越灰暗。你那边学生估计能过来多少,刘老师高老师不止一次问我。看我支支吾吾,两人遇事不再问我,嘀嘀咕咕一阵,就把事情定了。学生还没招进来,我倒成了学校多余的人。
其时,私立学校成规模不成规模的在全县四处开花,单我乡大点规模中小一体的学校就有三所。如果说我在陈家庄办学占得时间先机的话,这次移居铁厂另起灶炉则被时间老人远远甩在了后面,注定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而我浑然不觉,幻想着有朝一日,学校会和杨明的学校一样繁花似锦,财源滚滚。
尽管我们信心满满,但开学后招生情况与我们想象的大相径庭,尤其是我那边转过来的学生还不足百人,令刘老师高老师很恼火。你是怎么搞的,自己的学生都留不住,还怎么招外面的,刘老师当着高老师的面责问我。我解释,学生没有过来是家长图上学近被别的学校截留造成的。上学近,那咱县里好多孩子跑到市里上学也是图上学近,刘老师反口相讥。我还要争辩,高老师插言,都少说两句,反正都这样了,想法把教学质量搞上去是出路,我也就没再言语。
高老师刘老师虽然是县中学的名师,但在我们乡听说他们俩的没几个,招生情况也反映了这一点。明白自己在当地没分量,刘高二人把我推到前台,让我担任校长,而他们两个一个管教学,一个管总务。想想二人在里面投入资金不少,我也就没做计较,事情任由两人处置,我正好落得个无事一身轻。
我想无事一身轻一直轻下去,或许是听到什么风声,要债的接二连三找上门来。最先来的是志强妻子,随后是村里的四邻,再往后是小舅子,既尔是二哥。我去财务支钱还账,管财务的高老师妹夫说债是我以前欠下的,这债学校不能还。我提出学校大部分学生是我带过来的,高老师妹夫让我找他姐夫说去。找到高老师,高老师说他和刘老师已经商量过了,我以前的债务学校一律不管,如果不同意,我可以退出,当然,学校的桌椅板凳他们会折价退还给我。一时,气得我差点昏过去。我当然不愿背着一屁股债务离开,对讨债者我只能死皮赖脸应付一时算一时,同时期待着学校进一步好转。
时间进入冬季,教室宿舍要生火,运煤的把煤拉到学校,找财务科结账时,财务科大门紧闭。起初,我以为高老师妹夫有事出去了,可等到天黑高老师妹夫也没露面,问高老师,高老师说他也不知他妹夫去哪里了。第二天,高老师说回去找找他妹夫,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我和刘老师把财务科门砸开,财务桌上赫然放着一个纸条,纸条上说,他姐夫不想继续干下去了,所以,他帮着把他姐夫凑的资金抽回去了,末了,还说对不起大家,抱歉云云。看完纸条,刘老师一屁股蹲在了沙发上,合着眼半天没说话。
我和刘老师把案报到乡派出所,乡派出所问了问情况,得知高老师妹夫卷走的资金和高老师出的本金大体相当,派出所说,新来的乡书记是高老师的亲戚,我们也没受多大损失,让我们息事宁人算了。乡长自然抗不过书记,我和刘老师不满,也只好咽下这口气。
钱没了,可老师的工资还要发,刘老师让我出钱,我让刘老师出钱。僵持不下,刘老师要算明账,要算一算办学以来,学校总共花了多少钱,尔后我们两个再均摊。我说我带过来的学生怎么算,是不是这些学生的学费都算成我的。刘老师说地方是他提供的,没有他,这些学生也进不来。一连几天,教师交头接耳,各行其是,学校几乎处于停摆状态。妹妹中职毕业以后一直跟着我教课,感到异常,把学校状况告诉了父亲,父亲连夜赶到学校,把我和刘老师叫到一块,听刘老师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刘老师说完,我又补充了一些。
你们谁对谁非,我做为当事一方父亲也不好评判,但事情既然已经闹到这一步,总要想法解决,僵持下去对谁都没好处,我提个建议,所缺资金你们双方对半出,以前的是是非非就不要再争论了,父亲提出了解决方案。刘老师叹口气,也只能这样,算是同意了。
刘老师出去后,我告诉父亲我没钱。父亲说我知道你没钱,需要多少我给你想想法,不过要瞒着你母亲。我说大概需要两万。父亲说别管了,多了筹不来,两万在村里凭着你父亲这张老脸还是能筹到的。可话说回来,吃一堑,长一智,在陈家庄就闹过那么一出,现在又闹过这么一出,别人说你不行,还不服劲,村里做买卖有几个象你这样的,还上了那么多年学,以后多长点脑子,别老让人耍来耍去。父亲数落我一通,把门一甩,踏上自行车,消失在了夜色中。
资金问题得到解决,可少华和我在财务科人事安排上又起了纷争,少华有意让他妹妹管财务,我则坚持让我父亲管财务。看我态度坚决,少华只好退让,但眼神丝毫没有掩饰对我的蔑视。能在一块,咱们就在一块,不能在一块,咱们趁早分手算了,少华带着讥笑说。我以为少华只是随口一说,不料期末结束,少华说他不想干了,让我把学校全盘接收过来。面对学校眼下这个烂摊子,我做梦都发愁,我说我不接。你不接我接,反正咱们两个有一个必须退出,少华说得很决绝。
和少华分手后,家里让我回杨河去,我说杨河煤矿去年搬到陕西,子弟学校已经不存在了,家里又让我去村西的庆山学校教学,我说打死我我也不去他那里。那你想干嘛,母亲拍着桌子吼道。我说我还想和老胡一块跑垫去。就你那脑子,学校办成这样,跑垫还不把你跑丢了,母亲冷笑着说。跑丢不跑丢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别管,母亲的话激怒了我。算了,你愿意怎么着怎么着吧!不过村里乡邻的借债你要尽快还上,我和你母亲还要在村里继续生活呢,父亲不冷不热说道。
去了两次老胡家,每次都大门紧闭。询问邻居,邻居问,你是谁,打听他干什么。我说我是胡庆利高中同学。你是他高中同学,那给你说了吧,你同学去年被南方骗了百万,躲债跑路了,现在谁也不知人家在那里,邻居把我拉到一旁,低声对我说。我随口应着,浑身燥热,从巷子出来,回头太阳已坠到山后面去了。
七
那天,我是骑着自行车中午赶到后官庄文武学校的。来这个地方我有两个打算,一是挣钱,二是习武。可下午等学校上班,询问学校是否需要语文老师时,教务处主任说他们现在不缺语文老师。看我失落的样子,教务处主任进而说,离他们学校东不远,还要一所文武学校,让我不妨到那里试试。这样,我就落脚到了华兴文武学校。
华兴文武学校住宿紧张,我和一个姓李的被安排在了一个宿舍。李老师问我是哪里的,我说我是任县的,李老师又问,我以前干什么,我说和他人合伙办学。现在办学这么发财,你怎么不办学,反而出来教学了,李老师不解。我解释,学校包给对方,对方每年给我一万元,加上我一直想习武,所以,就出来了。呵呵,看不出,你还是一个大款啊,李老师打趣说。
李老师说他是邻村被辞退的代课教师,可他很少回家,也没见他家人来看望过他。李老师教数学,上课很认真,每次上课回来都抱怨,这都是什么学生呀,简直没法教。我说,人家这是武术学校,重武轻文,咱们不必太认真。不行,不行,我教了这么多年学,从没见过这样的学生,工资又这么低,过了年再不长工资我就不教了,李老师愤愤不平。
李老师最终没等到学校给他长工资,提前离开了,更确切地说,是被学校开除了。
那天没课,我正在宿舍休息。李老师怒气冲冲,哐当一声,推门进来,倒卧在床上。我问怎么了。竟敢打老师,竟敢打老师,真他娘的翻天了,翻天了,李老师自顾自咕哝着。我细瞅,李老师右脸颊紫青紫青,肿了个大包。那你还在这儿躺着干什么,还不对教务处说去,我催促李老师。李老师刚要起身往外走,教务处小孙推门进来,让李老师赶紧到校长办公室去一趟。
天黑的时候,李老师垂头丧气回到宿舍,说学校把他开除了,原因是他先动手打学生。开除我,什么他娘的好地方,我正想离开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咱们后会有期,第二天一早,李老师慨然和我分手告别。
我想李老师如同身边驶过的好多人物一样,不会再在我的人生之旅中出现。不料,几个月后,收到了李老师的一封信,在信中李老师说,他现在南方的一教育培训机构就职,每月工资两万,并说如果我有意的话,他可以跟领导说说让我入职。一大笔债务等着我去偿还,我来文武学校说是习武,实际上也是没地方可去,思虑再三,征得妻子同意,我踏上了南去的火车。等下了火车,到达目的地,人声鼎沸,上完第一节课,我才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传销组织。
你是语文老师,比我强,有演讲天赋,先花一千元品尝品尝货品,体验体验,然后发展下线,发展一个,提成一千,层层递进,半年保证你成百万富翁,李老师一改在学校的杂沓形象,向我侃侃而谈。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你有伶牙俐齿,我有一定之规。看我不为所动,李老师说,我买一万元的货,就放我回去。我问李老师为什么害我。李老师说,他没害我,他干这行已经争了二十万了。我说你们不放我也行,等把我的钱耗尽,你们就养着我吧。李老师嘿嘿两声出去了。李老师出去后,过了一刻钟,进来两个壮汉,洗劫了我全身,然后,把一箱子瓶瓶罐罐扔在我的面前,说是卖给我的货品。
李老师午夜时分把我送到火车站,分手时,塞给我两百元。我让他和我一块回去,李老师摇摇头,说他早就没家了,等我再问,李老师已掉头走了。
回到邢州,我在邢州市里转悠了两天,寻了几家私立学校,要么不招聘老师,要么人家看不上我。无奈,我又跑到后官庄文武学校碰运气,恰巧后官庄文武学校缺老师。等在后官庄学校安置下来,我急急赶回了家。
妻子开门见到我的那一刻,满脸潮红。不等我开口,妻子挥挥手,别说了,回来就好,我知道你那事也没准。我说我找到了新的工作。在哪儿,妻子漫不经心。等我说出校名,还是个文武学校,那能挣几个钱啊,妻子叹口气,颓然坐在了炕沿上。
睡觉前,妻子说有事和我商量一下。我问什么事。她说她想在台子上盖间门市卖些零杂补贴家用。我说盖就盖吧。哪像你想的那样简单,得经过北屋同意,你不知道那里还有一家,妻子边说边向外撇撇嘴。我说,她干就不让别人干了,再说咱又是在咱台子上。你明天问问就知道了,妻子边说边熄了灯。
当我把妻子的意思告诉家里的时候,母亲岩石般坚决,不行,绝对不行,东边已有了一家,你们这样搞不是纯碎往里面扔钱吗?我解释,我们不光针对村里,也针对南来北往的路人。咱们村这么偏僻,你见一天村里有几个人从村西过,母亲吧嘴撅得高高的。我说不用家里出钱,我们自己盖。那也不行,你们欠的债还不够多吗?母亲反唇相讥。照这样下去,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债还上,说着我的火又上来了。别说你们盖间门市不挣钱,就算挣钱,靠这样一间门市就能把债还上,你们在外边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在村里绝对不行,你嫌我和你爸在村里还不够丢人啊,母亲话语连珠,演说家似的,而父亲在一旁聋子似的不言不语。
从北屋回到西屋,妻子说算啦,我能出去还是出去吧,我实在在你们这个家呆不下去了。于是,一星期后,妻子移居到邢州,在一个造纸厂落了脚,干起了十年前的老本行。
后官庄是武术之乡,男女老幼都习武。后官庄文武学校是后官庄村民集资兴建的,校长是县文体局局长,在学校也就是挂个名,很少露面。不知是受到上级批评,还是心血来潮,文体局局长突然在学校盯起班来,每星期一二三准时在校,雷达不动。非但如此,一向对学校事务从不过问的他,要求校内各科室大小事务从现在起都要向他汇报,由他拍板才能实施。以前,我们这些文化课老师在学校低人一等,工资低不说,还要处处让着校内的武术教练,而文体局局长现在不但强调文武平等,还把我们文化课教师工资往上提了一大截。有人拥护,就有人反对,一时,教文的和教武的形成两大对立集团,冲突不断。而我虽说是教文的,但从一开始我就和几个武术教练泡在一起,故学校两大集团泾渭分明后,我成了一个东边不沾西边不靠的蝙蝠。时值学校举行演讲比赛,我有感而发,指出团结的重要性,下边没反应,而文体局局长说我发言很好,要大家向我学习。而教文的和教武的最终也没团结到一块,随着几个武术教师的离职,村民掺和进来,文体局局长就辞职了。新上任的校长重新把武放在了第一位,现在换成教文的纷纷离开,我虽想继续在学校待下去,可学生随着一番动荡,流失了多半,学校已经没有我的教职了。
我灰溜溜回到邢州那个几米见方的蜗室里,躺在床上整整呆了一下午,大脑一片空白。妻子从纸厂下班回来看我呆在床上,足足愣了一分钟,问我不是星期天,怎么回来了。我说我被学校辞职了。辞职了,就再找份工作,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妻子凄然一笑说。
转遍了邢州市,在西北角军营附近看到一家书店转让,问问了经营状况,考虑到承受能力,我把书店接了过来。书店既卖书也租书,对象是周围附近学校的学生。每天天蒙蒙亮,我骑自行车从邢州东南角,赶到西北角,蜷缩在书店里看书消磨时光,间歇有学生过来光顾一下,等天黑透了,我再转回我和妻子的租住处。
书店经营不到两个月,妻子下班回来说,她所在造纸厂因为环保也要关门了。我让妻子回乡下老家去,妻子说,他这辈子不会再见我的父母了。我问,不回去,你在市里干什么。妻子说,她已经找到新的工作了。
妻子新的工作是在一家私立学校给人家打扫卫生,活是轻巧,但和我一样,挣不了几个钱。可是妻子很看重这个工作,每天早出晚归,最后干脆住在了学校。我不放心,去过私立学校两次,学校说,这是工作需要,住宿不住宿的工资不一样。
心有疑虑,思考再三,我试探着把离婚二字说出口的时候,妻子一巴掌拐到我的脸上,吼道,姓杨的,你再说一遍。我说,你跟着我也是受罪,不如咱们趁早分开。跟着你受罪是真的,可我从没想离开你,有这种想法,我遭天打雷劈,妻子很决然。我说,用不着发毒誓,现在你就可以在外面物色对象,等物色好了,我随时可以和你离婚,至于以前的债务全部归我。神经病,变态,你以为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啊,当初嫁给你还不是家里逼的,妻子咕哝着离开了。
妻子两个月没再和我见面。等再见到我,妻子说道,姓杨的,如你所愿,我已经找到我的另一半了,我们这就去离婚吧。我问,对方是干什么的。妻子说,你们文化人我高攀不起,这回找了个烧锅炉的。
八
处理完和妻子的纠葛,孑然一身,书店经营又无望,我随心去了隆化县一家食品厂当保安。不上半年,厂里说,东北一个分厂,当地痞子闹得厉害,问我们谁愿意去,去的话工资不但高,且一到那里就是保安队队长。他人犹豫不决,我当机立断说我去。等到了东北,厂家是给我安排了保安队长这样一个职务,可下属均是本地人,我发话人家根本不听。看我拿不住阵势,治安没好转,厂家转而让我负责工厂机器维修这块,而对这块我是个外行,根本一窍不通,时间不长,厂家把我退回了本部。可到了北京火车站转站时,我把车票一撕为二,径直混到北京大街漫漫的人流中,成了北漂中的一员。
我漂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私人侦探公司做侦探。这家公司侦探和其他行业一样,按照工作能力及工作业绩分几个级别,每个级别里面又细化成几等。我一无所长,开车不会,破译电脑密码不会,维修电器什么的也不会,又是刚到,被编入公司最后一级几等中最末流的一等。这一等说白了是半个侦探,平时不上班,公司需要的时候再通知。
阳光灿烂的日子,待在阴暗潮湿租居的地下室里,无事可做,我每每前去国家图书馆消磨时光,同时数算着卡上的钱还能坚持多久。过了半月,眼看卡上钱所剩无几,吃饭要成问题,我决心另谋他处,公司这时来了电话,说有一项业务要我去完成。
这项业务是香港一个老板委托给我们公司的,他怀疑他在北京保养的相好陆某不忠于他,让我们在他滞留香港期间,盯梢陆某看是否她背着他还有别的男人。
陆某三十岁上下,高挑身材,长发披肩,在怀柔区临街经营着一家高级女式服装店。我们盯梢陆某,分成两班,一班负责晚上,称为夜班,另一班负责白天,称为白班,且这两班要无缝对接,不能让陆某有脱离视线的任何时间。我和公司小刘负责白班,公司另外两个小年轻人负责夜班。每天天一亮,我和小刘就开始在陆某服装店南北附近溜达,等着陆某上班来。而陆某一到,后面尾随的两个年轻人向我们挥挥手,意思是完成了自己任务就离开了。
陆某上班很准时,进了店几乎一天不出来。为打探店里虚实,我在大街上花钱雇了个和我年龄相当的过路女子,让她冒充我太太,说是买衣服到店里侦查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因为是女式服装店,进店的多是女顾客,偶尔有男的进去,也多跟着自己家属妻子女儿什么的。这天,单独进去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让我和小刘很是兴奋。几分钟时间,小刘从大街上拉了个女的,冒充他女朋友跟了进去。时间不长,店里纷纷攘攘,小刘和那个女的被赶了出来。我问小刘怎么回事。小刘说,那个女的向店里告发了她,所以他们一块被轰出来了。
这个臭婊子,简直是猪脑子,放着二百块钱不挣,自讨苦吃,望着女孩远去,小刘恨恨骂道。我问小刘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小刘说,陆某和进店去的男子关系肯定不一般,盯紧点肯定能盯出事来。
小刘因为暴露,我们不得不改成夜班。陆某下班有时在外面吃,有时回家吃,但每次回住处都独自一人,晚上熄灯也从来不超过十点。盯了一段,看不出猫腻,我们把结果反馈给香港老板。香港老板说,凭感觉陆某肯定有问题,让我们继续接着查。又过了十多天,我们亲眼看见陆某的车进了小区,可第二天早晨,陆某没有出来。询问那边,门市照样营业。心怀忐忑到了天黑,等陆某住室的灯亮起来,我和小刘才松弛下来,然而,第三天早晨陆某依旧没从小区出来。
我和小刘谎称陆某亲戚进入小区,乘电梯上到小区B座12楼陆某的住处,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给那边打过电话,让他们到店里面探听虚实,那边很快传过话来,说陆某已把门市转给了别人。不死心,公司又过来一个戴墨镜的,把陆某的门打开,里面空空如也。我问戴墨镜的屋里的灯是怎么回事,戴墨镜的说,那种灯是定时灯,可以随意设置开关时间。
盯梢陆某失利,公司老总把我们几个臭骂了一顿。不久,公司派我到邢州查看一个欠债的是否回了自己家乡。小刘说公司本来是准备让他去的,是他告诉公司我就是邢州的,公司才把这个差事派给了我。我在邢州呆了两天,不见欠债的踪迹,顺便半夜里,摸进了老家赵家庄。奇怪的是来到我家门前,我的那个家不见了。屋宇森然,明显是新翻盖的,可按我家实力,不可能盖起这样一个院落,可不是我父母盖的,又能是谁,再有里面没有住人,那我父母他们又去了哪里。
我在村西头转来转去,无意转到自家台子上,北边黑乎乎一团凸起,我打个机灵,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天微亮,母亲起来开门,看我蜷缩在屋门前,尖叫了一声,随即把我让进屋。进屋母亲围着我看了又看,把我身上的灰尘拍拍,着落饭食去了。父亲起来抱怨了句,这么多年去哪了,也不给家里说一声,再没了言词。
吃完饭,我想父母会问我在外面的一些情况离婚工作什么的,然而父母什么也没问,只是说了些家里这些年的一些变化,妹妹结婚卖老家盖房什么的,我胡乱应着。不时有乡邻来串门,看见我第一句,啊,杨康回来了,第二句,你这些年去哪了。我起身点头回应,乡邻在屋里站一站就出去了。临近中午,我推脱单位还有工作要做得马上回去,父母也没阻拦。分手时,自始至终很少言语的父亲说道,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对事的话再找个对象,而母亲则泪眼婆娑背过了身去。
从老家出来,我又去欠债人村里溜了一圈,欠债人家里依旧大门紧闭。问了几个村里人,村里人都说欠债人现在不在村里。回到北京,我向公司报告我所了解的情况,没等我开口,公司说欠债人已经找到了。我问,欠债人既然找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公司说,欠债人是上午找到的,还没来得及通知我。
当天晚上,公司派我和小刘去守护欠债人。欠债人四十岁上下,秃顶,一身的肥肉,说话结结巴巴,不断和我们套近乎,意思让我们放了他。说得小刘不耐烦,给了这家伙两耳光,这家伙才安静下来。
躺在沙发上,我迷迷糊糊梦见小刘把我捆了起来,说是小舅子找到公司,让我归还他的欠债。我说我没钱。没钱,你小舅子说卸掉你一只胳膊就算两清了,小刘说着拿着一个锯齿就锯我的胳膊。我奋力反抗,一个翻身翻到沙发下,浑身湿淋淋的,醒了。身旁传来小刘的鼾声,再看那胖子头弯着,哈喇子耷拉半尺长,双手依旧反捆在椅子上。我轻手轻脚上前去,叫醒胖子,做了个禁声手势,然后为他解开绳子。胖子明白过来,为我下了一跪,我挥挥手让他下楼去了。
放走胖子,离开侦探公司,我在一家批发市场当了一段保安,后跟着一个搞装修的小工头混过一年,又几经辗转,最后在一家街道社工事务所稳定下来。正是在做社工期间,一个偶然机会结识了我现在的妻子。我想余生或许就这么在北京一直耗下去了,不想那天突然接到杨明的电话,要我回去,说上面已经把我们的问题解决了。
回到中山县,按照杨明说的,我来到中山县教育局报到。教育局接待我的说,我愿意上班就给我安排,不愿意上班,他们以后就不管了。我说,我们是市里单位,应由市里给我们安排。市里的,你们这么多年了,市里管你们了吗?现在县财政这么吃紧,要不是上面硬压,我们才懒得管你们呢,接待我的不耐烦起来。我说回去考虑考虑。别人去留都已经定准,就差你了,明天是最后一天,你再不给我们准信,我们就把你除名了,接待我的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我真恨不能上去给他一耳光。
从中山县教育局出来,我搭车赶到邢州,找到志强,询问我是去还是留,志强举了一大堆留的理由,我又打电话征求妻子意见,妻子说,去留她不干涉,我自便。这样,在外飘流十几年后,我又回到了中山县。中山县属于半山区县,管辖的一多半在大山里面。我们被人家中山县救济照顾本非人家所愿,自然统统被发配到大山里面,我被安置的教学点就是现在我所在的学校,杨明则在我北面十几里另一所学校。
对了,除了教师这一身份,我现在还是高级社工师,寒暑假仍做些社会服务工作。身兼两职,虽然挣钱不是很多,但我对目前生活挺满足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