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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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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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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的记忆


周末,驱车回到吴家庄老家,在沉寂多年的老宅内无意看见父亲、大伯、二伯年轻分家时分给我家的斗。我小心翼翼地将此物带回城里,打算过两天把它捐献给县冀南革命纪念馆。

上小学时,在一篇课文读到“地主家的斗,吃人的口,多少年来多少代,地主用它把租收......”时,我浑身地不自在。因为我那时已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家就是地主,更令我恐慌的是我家的角落里就有那么个东西。我回到家里想把它烧掉,但火柴点不着它,我试着用斧头劈烂它,结果它没伤着毫毛,而自己挨了父亲一顿暴揍。斗,我恨它吃人,或者曾吃过人,而不曾想那躲在角落里的斗也时时刻刻在吃着父亲及大伯二伯一家,而这一吃就是几十年。

我家是如何发展成为地主的,那斗又是如何走进我爷爷家的,如今已无从考证。不过从村里上辈人的只言片语中,我家当兴于我曾祖父,盛于我祖父,衰败于我父亲大伯二伯他们这一辈。据传曾祖父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木匠,技艺精湛,曾被清廷皇家邀请去修缮故宫。好无疑问,曾祖父给爷爷积攒了不少家私,但曾祖父充其量做的是个技术活,是发不了大家的。我家真正兴盛当在祖父手里,祖父富有商业头脑,年纪轻轻在辛店开的洋布行长达半条街。有了钱难免要置地置房产。上辈人说,祖父当时的家占了前庄大半条街,是三进三出的大院子,盖的楼房七八里之外就能看到。然而在一切欣欣向荣之时,祖父不幸染病离世。祖母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自和祖父结婚后,从没红过脸,绊过嘴,感情甚笃。祖父去世后,祖母咬紧牙关,尽管一再坚持试着挺过去,但最终思念祖父成疾,在祖父去世两年后抑郁而亡。其结果是父亲不到三岁,便成了孤儿。走下坡路是肯定的,可瘦死的骆骆比马大,尽管无父无母,我父亲还是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中慢慢长大。自然父亲一家后来在划成分时被归到了地主行列。

地分了,楼拆了,扫院子的走了,烧火的去了,左邻右舍,一切平等了。可这平等中又不平等,就是自己头上比别人多了一顶被称作“地主”的帽子,更要命的是那个年代每当阶级斗争吃紧,人家会把帽子往下压一压,生怕自己抬起头来。

记忆中父亲整天没有笑模样,而母亲三天两头迷糊。日子一天一天地挨着,出了门低头,进了门发愁。怨气无处发泄,转移到孩子身上,对孩子出奇地狠。一次大姐几个在房顶上玩家家,影响了父亲午休,父亲出来二话不说,拿起一半截转扔上了房顶,惊得邻居狂呼不已。至于我们兄妹几个在外面和人打了架什么的,那回来更是不问青红是非就是一顿打。长此以往,我们在家里都躲父亲远远的,每次吃饭,各找各的地,谁也不搭理谁。可有一样,父亲对外人出奇的和蔼可亲。父亲手能,编个筐,编个篓,外人都找父亲,而每次父亲都乐呵呵的有求必应。

当然冷漠还是有的,父亲出门,和在大队上混事的邻居照面很少说话。按父亲的话说,那就是穷人要有穷人的志气。当然付出也是有回报的,父亲得了脉管炎,队里陈队长专门排人骑自行车驮着父亲不止一次到几十里开外的邢台看病,并且公分照给。父亲过意不去,病未痊愈,主动停止了治疗,不幸的是数年后家里日子开始好转时,父亲竟伤在了脉管炎上,悲兮!痛哉!

父亲在世时,阻止我把斗劈掉,父亲离世后,母亲一度也想把斗劈掉当柴火烧,而这次换成了我阻止母亲,我总感觉那斗是一件圣物,总有一天会被派上用场的。

前些日子和单位同事一块参观冀南革命纪念馆,大厅里置放着数十年前地主家的升等物件,而恰恰没有地主家的斗。我想县冀南革命纪念馆或许就是我家斗的最好归宿之地吧。

父亲一岁的时候,祖母抱着父亲去街里溜达,街上碰见一个算卦的,说父亲是针尖上的命,引得围观者哈哈大笑,一哄而散。不曾想,算卦的一语成畿,几个月后,祖父便去世了。

无父无母,但家里的大架子在那里摆着,一个隆冬的早晨,十四岁的父亲披红戴绿还是把大三岁的母亲娶进了家门。在过门的那天,面对宽敞大院,楼上楼下,想必母亲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憧憬,然而这种憧憬不到两年很快就破灭了。

人声噪杂,父亲弟兄三个象牲口一样被呼来唤去,先分大家,再分小家,最后,父亲和二伯蜷缩在了一个几平方的院子里,坠入到了村里的最赤贫阶层。父亲在夜里掉过眼泪没有不知道,但母亲的确在家里资材散尽之后就神经了。那年数九寒天,母亲半夜醒来,抱起还没满月的二姐悄无声息出了家门,在冰天雪地里东游西荡,一时内急把二姐放在一旁方便,结果起身把二姐丢在一旁,直接回了家。等到家里急如星火的父亲问起二姐,母亲方醒悟把二姐丢在了地里。母亲出事,让父亲本来就无光的脸变得更加无光,一天到晚,难说半句话,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弟弟出生后的那段日子里,父亲的脸色变得更加灰暗,和母亲不时在一块叽叽咕咕,隐隐约约是说把我和弟弟两个送出一个去。后两天,家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对我瞅了又瞅,间或站在一旁窃窃私语。我感到不妙,冷不防一溜烟跑了出去。等我再回来,父亲在炕上蒙着头,母亲在炕边直抹眼泪,炕上的弟弟则不见了。在此后的许多年里,父亲从未再提起弟弟,仿佛我的这个弟弟从未在我家存在过一样。

我给家里又惹麻烦了,我和发小把村北村里浇地的水机弄坏了,村里的喇叭是这么说的,且让我们两家每家交十元钱到大队上去。不过父亲这一次一反常态没有对我发脾气。不是俺弄坏的,非说俺弄坏的,这不是欺负人吗?我找他们说理去,母亲在一旁直咕哝,而父亲在一旁啪嗒着他那只大烟袋,沉默不语。再说一遍,如果明天还交不上钱来,你们孩子就不用上学来了,再说一遍。村台上那声音如炸雷不时传来,震得我面红耳赤,几乎大哭一场。

母亲高父亲半头,但在家里大事上没有父亲点头,母亲是不能私自行动的。母亲最终没有去大队上理论,而是去了我姨家,从我姨那里取了十元钱,交给了大队,算是了结了这场风波。而从此我和发小的友谊也彻底告一段落,我俩从此以后再也不在一块玩耍了。

哥哥在天口上高中学习不错,然哥哥参加高考的那天,睡过头误了考场。名落孙山,哥哥提出复习,打算明年再来,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父亲说你没那命,就死了这条心吧,看哥不服气,父亲又说,这么重要的事你都能睡过头,就是考上学又怎样,还不是给别人当垫鞋底的料。哥哥不死心,在家里利用农闲时间继续用功,可来年临近高考,哥突发高烧迟迟不退,竟烧得说起胡话,一时村里说什么的都有。而父亲更是慌得不得了,四处给哥哥求医,还好哥哥很快痊愈了,可这一年的高考哥哥又被耽搁过去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哥哥虚惊一场,父亲一不做而不休,也让我从初中辍学了。你哥哥那么聪明,学习那么好,还考不上学,你还上个什么劲呢!父亲给出我他如此做的理由。

哥哥考学无望后,迷上了电器。一次父亲让哥骑着自行车去市里纸板厂驮锯末刨花做柴火烧,结果哥哥把自行车放在一家电器修理门市外面,进去偷师学艺,再出来自行车没了。哥哥不敢回家在市里闲逛,碰到我村一个去市里的,把信捎回了家里,父亲耳闻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那天哥哥半夜回到家里,家里上下都默不作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而父亲在冷不丁间突然问了我一句,你哥迷上电器,这行看着也行,那你打算干什么。我沉思片刻,说我想当兵去。父亲说,那等来年你就报个名试试吧。

烈日炎炎,在地里劳作的日子,看着西邻东户的毛驴,父亲不止一次说要是咱家也有头毛驴就好了,那样你们干活也就不用这样费劲受罪了。在经过历年磨难后,毛驴成了父亲最后也是最终的一个愿望。然而还没等这个愿望实施,父亲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把家里的一切后事都托付给了姐姐姐夫,撒手西去了。

算我在内,我们家一共有兄妹六人。我上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两个姐姐从没上过一天学,哥哥高中毕业,妹妹中师毕业,弟弟给了别人,情况不知。我大伯家四个堂哥,一个也没结婚,都打了一辈子光棍。村里人都说我们兄弟两个聪明能干,才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一个是远近闻名的电器修理能手,一个是县里不大不小的吃公家饭的干部。而我每每在思索,假如我父亲再大几岁,我和哥哥早出生几年会怎样,或者说我和哥哥正好取代两个姐姐的位置又怎样,说实在,我真的不敢想象。

父亲、大伯、二伯分家时,斗作为添头给了父亲。我和哥哥分家时,哥哥不屑一顾把斗又给了我。我家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或许只有那躲在角落里的斗最清楚,而我上面写的充其量只是这些风风雨雨的一点皮毛而已。

父亲不在时,五十五岁;母亲不在时,八十五岁。

苍天厚土,大慈大悲的圣母啊!愿父亲母亲在天堂里得到永久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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