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吃罢晚饭,八队的陈红礼来到我们家,说是让父亲去村台大队一趟。母亲很紧张,而父亲一脸轻松,说没事过一会儿就回来。
父亲离开后,我正在东屋煤油灯下学习,院子里突然一阵喧哗,紧接着传来树木砰砰的撞地声,中间伴随着姐姐母亲的哭叫。我试着站起来,但两腿发软,只等院子里杂声平息后,我才起身来到西屋父母的住室。此时,西屋里站满了人,叔叔大爷在一旁嘀嘀咕咕,婶子大娘坐在炕沿上,劝慰躺在炕上的母亲,弟弟妹妹无声地蜷缩在东南角落里,姐姐则在一旁直抹眼泪。我进屋来,众人没有理睬我,等母亲意识到我的存在,把手一挥,没你的事,去学习你的吧,把我支开了。
对这一天的到来,我有预感,但我没有给家里说。父亲不会相信一个小孩子的见识,这一点我有自知之明。
在小学,从地里割草回来,父亲不止一次呵斥我偷窃队里的玉米棒子豆荚麦穗,可等升入初中,我改掉恶习的时候,父亲却反其道向另一个方向滑去。我不耻父亲所为,口头虽没说出,但面色举止难免表露,为此,父亲没少和我怄气。记得最厉害的一次,父亲拿着绳子摔打我,我跳着脚哭嚎躲避。
谁是村里的第一个盗伐树木者,早已无从得知,但父亲很快加入到盗伐者中,这是肯定的。夜里父亲不止一次扛着一棵去了头的杨树回来,有时甚至一晚上出去两次。每当这时,我针扎一般地难受,而我又不敢向父亲说什么。看到无碍,过了些日子,有人甚至大白天把村外的树木伐下来往自己家里扛。乱哄哄了一年,也可能是两年,村外的树木砍伐殆尽,村里更发生了一件大事,我队仓库数千斤的粮食夜里被盗了。
面对乱局,县里派来了工作组,说是要侦破粮食被盗案。工作组的到来令父亲很兴奋,父亲自以为搬倒对头翻身的机会来了。仓库挨着他家,他的嫌疑最大,即使不是他偷的,他作为村支书也逃脱不了干系。父亲满面红光,喝醉酒似的,向来者夸夸其谈,而来者微笑着不置可否。
当时,我家刚搬到父母建造的新居不久。新居一排北屋,一个西棚子,连栅栏门也没有,从外面路过,我家院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父亲的窃品就堆积在东面墙头下,上面盖了几把干草做掩饰。我虽然对父亲的行为不满,但工作组的到来,我还是感受到了一股寒气,希望父亲能把窃品转移到他处,而父亲浑然不觉,飘飘然做着对头就此垮台的美梦,直等到那天晚上被传唤到村台上去。
父亲并没有象婶子大娘安慰母亲的那样,在村台呆一会儿就回来,而是第二天就被移送到了县里。姐姐当时还未出嫁,但已经说定了婆家。婆家听说后,和大爷他们到处托人找关系找证人,父亲最终在外面呆了几个月后,重新回到了村里。
这已经是父亲在村里第二次栽跟斗了,对头在和父亲的较量中,再次获得了辉煌的胜利。听说父亲去县里的那天,对头召开了庆功大会,各路神仙把酒言欢。但就在对头把酒言欢不久,乡里来了通知,以工作不力为由,把对头从支书位子上拿下,取而代之的是父亲当年上司陈树文。父亲回到村里,陈树文要父亲还去村上工作,父亲一口回绝了。
二
多年以后,对头向孩子的舅舅夸口说,我和他也没什么,我把他提了上来,我又把他按了下去,就这么简单。父亲上台是否象对头说的那样,我不得而知。但我隐隐约约感觉,父亲的上台和爷爷有关。爷爷年轻时参加过抗日的县大队,再加上赤贫,父亲弟兄三个绝对是根正苗红。大爷是上世纪六二年入的党,父亲是上世纪七零年入的党。听叔叔家堂弟说,上面原来有意栽培大爷,后来大爷出了点事故,才转而栽培父亲。
父亲在大队上的职务是治保主任,其主要任务是调解邻里纠纷,陈红礼当初就为离婚的事没少往我家里跑。可结果是陈红礼婚没离,反而记恨上了父亲,成了后来对头和父亲相斗时,对头一方冲锋在前的马前卒。
父亲和对头的隔阂是怎样产生的,时代久远,已无法细究。但从母亲的口中,我隐隐约约知道个大概。起初,对头作为副支书,父亲作为治保主任,共同辅佐村支书陈树文。后来,树文去乡里农技站以求更大发展,对头上位为一把手,父亲上位为二把手,一次,村里从小队选拔干部,父亲有意二队的陈小五,对头则有意三队的陈明杰,双方僵持不下,事情就此搁浅。自此,两人渐行渐远。
两虎相争,自然影响到村里工作。从一个明星村骤然坠落为一个落后村,引起上面警觉,上面派人来村里协调工作。
那个人来过我家里,但今天已不能回忆起对方的具体相貌了,只记得父亲对人家很尊敬。隐约听说这个人和西边自己家的一个爷爷有些瓜葛。我的这个爷爷是个善友,无儿无女,会点医道,常年在外面游荡,好像给这个人治好了什么病。
有了西边爷爷这层关系,父亲信心满满,对未来充满了无限憧憬。不幸的是双方还没分出胜负,我的这个爷爷突然病故了。
村台喇叭里听不到父亲喊话的声音了,父亲不再出门,整天蜷缩在炕上皱着眉头写写画画,间或把写的东西团成一团,扔在一旁。父亲的罪名说是行贿,证据是送给对方的一瓶茅台。
母亲小心地侍奉着父亲,每天晚上早起,给父亲泼两个生鸡蛋,以防父亲身体彻底垮下去。在经过数年的人来人往,喧哗热闹后,我们的这个家一下子冷清下来,再无外人光顾。
父亲以往在大队上的日子很忙,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不是带队挑河就是带队挖沟。不外出的日子,父亲也整天不着家,晚上很晚才回来。偶尔,父亲从外面回来带点好吃的,鸡肉、栗子、鱼之类。那鱼是活的,很大,父亲说是从东边河闸上放水浇地时捉的。
父亲的光灿不可避免地影射到我身上。在学校比我学习好的留了级,而我没有。一次,学着玩伴把纸团赛到耳朵掏出来不过瘾,我把一粒玉米塞到了耳朵里。结果玉米粒越掏越往里。当时,父亲正在县城开会,六队的陈三妮听说后,骑着自行车把我驮到三十里外的县医院,自己出钱把我耳朵里的玉米粒掏了出来。数年后,看到陈三妮在我父亲面前耀武扬威盛气凌人的样子,我真恨不能上去给他一耳光。
三
和父亲一块退下来的有四个人。有退的,自然就有升的。陈明杰如愿进入村里的中枢机构,顶替了我父亲的位置。可时间不长,随着树文重新回到村里任支书,明杰把我父亲当年的角色演示了一遍,又回到村民行列。
树文和对头按血缘关系,还是一个本家,这也是树文起初离开时,把支书位子留给对头的原因。可给我的好不记得,给我的坏终身难忘,这是人的本性。父亲经历两次挫折,心灰意冷,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家庭生机上,而对头却非要在和树文的争斗中,再搬回一局。
树文的妻子说对头曾经把状告到了省里。看到对方纠缠不休,甚至乡里书记也搁不住纠缠,避走他乡。树文主动和对头通气修好,对头不予理睬。等十几年后,对头抛来橄榄枝修好,树文笑脸相迎,岂不知这是对方给自己设的一个局。
对头给树文设的局是村校搬迁。我们村校曾经有过自己的宏盛时代,从里面前后走出了数十位大学生,我小学和初中,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可等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给我们带来无限美好回忆的校舍已经破旧得不象样了。为改善村里孩子的学习环境,经过上面同意,树文他们打算在村台建一所新校,把学生搬迁过去。
建校当然主要是盖房子。盖房子需要进行竞标,可没等竞标实施,对头主动找上树文,说房子他想盖。当然,对头把话说得很动听,和对方修好是树文多年的愿望,树文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村台上新校房子在主体完工即将收尾的时候停工了,对头说要等村里把拖欠的工程款支付给他们,他们才能往下施工。解决工程拖欠的资金并不难,那就是把村里原来学校的地皮作为宅基地卖掉,这在树文他们原有的计划之内,可对头在村里早放出话来,说学校地皮怎么也不能让他们卖安生。结果是学校地皮拍卖那天,树文他们一个也没到场,仅有村校校长带着几个老师在现场支应。随着对头亲家里友一个个气势汹汹连喊带骂来到现场,村校长支应了几句,带着几个老师灰溜溜离开了。
学校地皮拍卖会流产后,树文给乡里提了辞呈,在他看来自己从村上下来就没事了,可对头却不这样认为。借着学校地皮拍卖会流产的余波,对头趁势掀起了告状热潮,男女老少,一车一车地去县里造势。与此同时,对头把举报信及拍卖会的现场视频寄给了县里的大小机关。结果县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赵家庄村支书陈树文吃喝嫖毒,无恶不作,并且还是个贪污犯。
被传唤到县里的路上,不知道树文在想些什么,不知道树文的心境和父亲当年去县里的心境有没有区别,更不知道树文的家里家外又是如何帮助树文洗刷污水脱罪的。
和父亲一样,树文在县里呆了几个月又回到村里,成了典型的农民。至此,父亲、树文、对头平起平坐,都安心农事,缠绕三人之间数十年的恩怨终落下了帷幕。
父亲几年前因为肝硬化离开了我们,树文、对头、明杰等现在大多也不在人世。至于有关他们的种种故事象朵朵浑浊的浪花,早已淹没在历史的长河深处,无人再谈及一二。而他们的后代子女交友的交友,成婚的成婚,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