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一

本世纪初年末的一个晚上，我回到农村老家正在父亲屋里看电视，突然接到雷的电话。听到是雷，我赶紧起身躲到外面，然后问他在哪里。雷说他就在村外，并问我能不能出来见他一面，我没有犹豫答应了。

雷是我的发小，也是我多年的好友，几年前经办学校失败，消失在大众视野中，和任何人失去了联系，村里都说雷外出躲债去了。一度我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雷了，不曾想雷又回来了，不用说我当时心里很激动，急切地想马上见到雷。

前两天刚下过雪，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四处闪着白光，天冷得出奇。一路上我慌慌急急，来到雷和我见面的约定地点，果然雷正等在那里。见到雷我不知怎地没了先前的激动，而雷似乎也是平静如水。和雷寒暄了几句，看到雷在冰天雪地里冷得直哆嗦，我把雷约到我在村东的废弃学校里说话。近村子的时候，雷掏出一个黑绒帽套套在头上，把整个面部蒙了个严实，外面就露着两只眼和一个鼻子。这种装束我在电视里见过，我问雷何以这样。雷说他不想让村里的人认出他来。

到了东边学校，我让妻子过来给雷做了点吃的。雷狼吞虎咽，饥饿许久的样子。等吃完饭，雷说他离婚了，并说他已经有了新的对象，而他这次回来的目的就是把这些状况告诉他的父亲。我问雷为什么不回家去，雷说他不想见他的母亲。

雷性格温和，结婚后夫妻关系一直很好，妻子为此不止一次拿我和雷比较数落我，想不到几年不见，雷竟然和妻子离婚了。把雷在学校里安顿好，回家的路上，妻子对雷离婚唏嘘不已。人家关系那么好都离了，咱们之间还过个什么劲呢？妻子又开始埋怨我。好是假的，真好还能离婚，我回应妻子。

第二天我按照雷的嘱托到雷家里，趁雷母亲不在的当口，告诉雷的父亲雷回来了，并告诉他雷晚上想在东边学校见他一面。雷的父亲听到雷脸色苍白，然始终皱着眉头没说话，末了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把雷父亲这边交代停当，我来到学校想和雷再交流交流，然而学校里雷不见了。等到了晚上，雷父亲过来了，雷还没露面。等了一段时间，雷父亲一脸失望，打算离开，雷从外面进来了。而雷一进来二话没说直接给父亲跪下，连扇了自己两耳光，嘴里嘟哝着，儿不孝，儿不孝。雷父亲两眼泪花把雷搀了起来。看父亲情绪稳定了，雷告诉父亲他已经离婚了，随后说了一些家务事，大意是让父亲坚强些，在家里直起腰杆，不能事事都听母亲的。雷说完，父亲让雷回家去，雷说家里的事处理不清，他不能回去。雷父亲也没勉强，起身走了。

雷父亲离开后，我安排雷休息，雷说他必须马上离开。我说黑灯瞎火天寒地冻的，让他天明了再走。不行，呆在这里说不定会弄出人命来，雷意志坚决，也不从大门出去，翻过墙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二

雷是有过自己高光时刻的，这种高光时刻还不止一次。

那年小升初，我们几个发小玩伴里面，唯有雷考入了乡中，一时乡亲们提到我们几个玩伴，都说人家雷聪明。等升入初中，我发愤图强学习成绩赶了上来，而雷在乡中不是逃课就是睡觉，学习成绩反而一塌糊涂。可到了初二，一天晚上雷找到我，我夸夸其谈，大谈理想、人生、抱负，雷受到启发，开始发愤学习。等到了中考，雷学有回报，考进了县一中，而我这个雷的学习领路人反而被排挤到了县二中。当时，考进县一中等于一只脚迈进了大学校门，别说应届生，复习生考进去都困难。一时，雷在村里风光无限，把我们那帮发小又大大寒碜了一把。

在高中因为不在一所学校，即使过星期要么我回来他不回来，要么他回来我不回来，我和雷交往渐渐冷落下来，但一开始听说雷在高中学习还是不错的，毕竟雷的先天资质摆在那里。

高中三年，我学习和初中类似，先抑后扬。即使这样，那年高考我以三分之差落选。而雷和我正好相反，在高中学习先扬后抑，高考连预选这一关也没过。雷给我的解释是高二分科时，他想选理科，而班主任鼓动他选文科。结果他选了理科，然而心思始终不能集中到理科上来，成绩因而落了下来。雷说的真假与否，我不得而知，但雷高中毕业没再复习确是事实。

和那时农村众多的高考落榜生一样，雷高中毕业不久在村里谋了代课教师职位，期间还结了婚。雷的妻子活泼开朗，人长得很标致。到了春节，我们几个发小都会去雷家里坐坐。雷的新房是个西屋，空间不大，里面陈设也简单，但里面欢声笑语，温馨备至，那成了我们几个发小相聚的最后欢乐时光。可惜雷两口子早已离婚，雷的住处也卖给他人翻盖成了高楼大厦，昔日时光如今也只能在回忆中聊以沉醉，旧地重游已不可能了。

雷在村里教了一段学，我上大二那年春季，邢州师专从下县民办代课教师中招收一批大专生，雷抓住机会突击了一段时间，如愿进入师专学习，成了和我平起平坐的大学生，雷也再次迎来了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至此，村里关于雷的种种非议才彻底销声匿迹。

大学毕业后，我去了龙华师范学校，雷去了磨河煤矿子弟学校。期间雷来我学校看望过我一次，流露对现在的单位不甚满意，并且还透露了考研的打算。其时，我也正为考研做准备，不过我没有明言。那日去邢州市职教中心参加研究生考试，果真在考场外遇见了雷。雷当时有心事似的，和我说了两句就匆匆离开了。后来，雷告诉我，那时他妻子正和他母亲闹矛盾，他正急着赶回家说和两人去。

我考研无果，雷也考研无果。我甘心在单位呆了下来，而雷不甘心辞职回到我们乡大寨办起了私立学校。看到雷办学办得红红火火，我心生羡慕，按猫画虎在我们村东盖了一所大宅子，也办起学来。可最终结果是，雷办学高起低走，欠了一屁股债，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办学徒留下一座大宅子，成了麻雀等鸟儿的乐园。

除夕之夜，我前去雷家里看望雷父母。雷母亲照样把雷又是一顿抱怨：不让他回来办学非回来办学，这下可好，欠下一屁股窟窿跑了，还有那个死老头子，大年夜把头往地上撞，我说撞吧撞吧，撞死你活该，不让给他借钱，他倒好背着我向人家文科给他借了两万，而现在他跑了，钱还得我们还，你说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从哪里弄钱给他还啊！哎，我们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雷母亲边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安慰雷母亲说雷只是到外面躲债，过一段时间就会回来。雷母亲叹气说雷爱回不回，他们已经不指望雷了。

三

过了春节，我回到学校接着教我的书。其时，我们学校已经从下县搬到了市里，我住在大学同学王某为我安排的一个大杂院里。那是个星期四也可能是星期五，我上完课回来，一进大院大门，便看见雷站在我住室的外面。雷显然已经没了春节见到我时的拘谨，我打开门，雷不客气地仰身躺在我的床上。但仅过了片刻，或许感到不当，雷起身坐在了椅子上。

自从我搬到这个大杂院里，我的那帮中学邢州故交一个也没光顾过，不期雷竟成了第一个访客，这无疑打消了我对雷的种种疑虑。我问雷这些年都去了哪里，雷说去了好多地方，延安、少林寺等等。那种蜥蜴，红色的，一拖多长，跑得比飞还快，雷描述沿途见闻，边说边做手势。等我询问他和妻子以前那么好，怎么就离婚了呢。雷变得激动起来。怎么，你不相信咋的，这是我和云的离婚协议书，雷边说边从随身带的挎包里把协议书掏出来给我看。我溜了一眼，也没看清具体内容，雷收了起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云离婚吗？你知道我为什么离家出走吗？雷问我，脸色涨得通红。我回答不知道。

都是因为我母亲。我在大寨学办不下去了，云想在我家村西台子上盖个门市，我母亲顾忌邻居家势力，说什么都不同意。这样，我和云才出来了。

雷离开家，村里都说雷是躲债，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曾想雷的出走背后还有这样一层原因。

我和人家云结婚本身就是个错误，看我不语，雷继续解释。

当初我高中毕业，村里说媒的给我介绍了好几个对象，母亲挑三拣四都不同意。等说到了我舅舅村里的云，母亲二话不说就同意了。等结了婚，云告诉我，当初她并不乐意嫁给我，而是她父亲顾忌我舅舅家的势力，或者说想拿我舅舅家做依仗，硬逼着她同意这门亲事。现在我也明白了，当初母亲急着撮合我和云的婚事，不外乎是以后好控制我们，让我们在她手里服服帖帖。不过话说回来，人家云虽当初不乐意嫁给我，但和我结了婚，对我还是蛮好的。我也想让云过上好日子，可我能力有限，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最近一两年了，我一直都想向云提出离婚，不过我和云离婚是为了不让云跟着我继续受罪。那天我鼓足勇气向云提出离婚，云哭得跟马三娘似的。我对云说，咱们离了吧，我不能再拖累你了，家里的一切债务归我，离了婚你还可以和我在一块，等什么时候找到合适的，你再离开。这不，前几个月，云终于找到个合适的，和人家走了，我的一块重担也算放下了。

世上离婚的我目睹听说过种种，但从没有雷的这种情况。一时，我也不知道是该称赞雷的所为呢，还是该反对雷的所为。

雷从居住的大杂院离开后一个星期，雷的妻子云带着孩子来到我的住室。雷的妻子云一如既往，大大咧咧，话无遮拦。

他提出离婚，量我不敢和他离，我偏答应他了。他当时就急得跟疯了似的，三天两头找我闹。这不前两天又找到俺现在这位，责怪人家对我不好。一开始我就感觉他神经不正常，整天疑神疑鬼的，我算终于摆脱他了，雷妻子云给出了他们离婚的另一种解释。

雷和妻子云在村里消失后，云去龙华学校找过我一次，目的是借钱，说是给孩子上学交学费。可上次雷来我住处，指着自己的手机说手机就是云上次借我的钱买的。

借钱理由不一，离婚说法又不一。雷和妻子云说的孰真孰假，我作为一个外人，自然难辨真伪。但是生活压垮了雷夫妇，我相信那绝对是真的。

雷和妻子云和我在大杂院分别后，再也没有联系过我，我也终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最后，谨祝他们一切安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