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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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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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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买卖

许多年过去了,我仍能回想起那个午后,几个外乡人和父亲站在院子里西屋的房阴里窃窃私语。期间外乡人还时不时向屋里我们这边瞅一眼,似乎怕我们听到什么似的。看父亲胡拉着头皮犹豫不决,瘸腿的那个外乡人从随身带的脏兮兮的挎包里拿出一张类似十元人民币但要比十元人民币大许多的发黄的纸片,向父亲解释着什么。父亲看到纸片,两眼放光,也没言语,从西屋推出家里那辆破自行车,尾随着外乡人就出去了。

父亲在外面呆的时间有长有短,长的能拖到下半夜,有几次父亲回到家里,喝口水扒拉口饭就又出去了。金砖,洋钱,民国大钞,银元之类的字眼时不时从外乡人嘴里传到父亲耳朵里,我在近旁或路过偶尔也传到我耳朵里。可外乡人的许愿最终是空中楼阁,一年过去了,父亲路跑了不少,却没见到任何收益,结果父亲和村里的合伙人为几毛钱的伙食费争吵起来,父亲人生中的第一次经商也就此止步。

父亲从大队上下来,自然不愿再去队上出工,于是就在家里耗着,可一家六口要吃要穿,在家里耗着又怎么能耗得起呢,更何况有母亲整天阴着个脸,恨不能唾他脸上一口。因此,天一亮,父亲就骑着自行车出去了,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也不知道他出去干嘛。等到年关的时候,父亲再次出去,从外面回来,带回一包灶王爷一类的年画。年画花花绿绿,有俊有丑,有大有小,有薄有厚。母亲帮着父亲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分门别类,生怕某一张坏了去。可还是有几张薄的裂开了口子,母亲不得不熬浆糊把它们重新沾连上。一张年画贵的一角,便宜的五分,甚至还有二分的。父亲赶集回来,分分角角倒在炕上,扒拉了一堆堆,数算着这次买卖的收获,母亲在一旁既兴奋又紧张,把火炉子捅了又捅。看我们姐弟个在旁边站着,饥渴的眼神。父亲取出几个钢镚,我们每人一个,挥挥手,把我们支出去了。

尝到甜头,父亲又去了一趟武强。武强是我从小到大耳闻最早的中国几个地名之一,虽然到现在我也没去过武强,但我知道那里盛产年画,并且父亲不止一次光顾过那里,就这一点来说,父亲比我强多了。父亲从武强把年画驮回来,依旧去赶集,但这次天黑透了,父亲才回家来。看父亲进屋的脸色我就知道情况不妙,赶紧躲到了外面。很快屋里传来父亲母亲争吵的声音,夹杂着板凳桌子的撞击声及弟弟的哭叫声。我靠着巷子的西墙根,望着天上繁星,一棵流星向东北划去,一闪不见了。

剩余在手里的年画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到了夏天,母亲每过一段时间都把它们翻腾出来晒一晒,生怕它们发潮变霉了。等到了下个年关,父亲把剩余的年画出手后,母亲让父亲还去武强,父亲说什么也不去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是受从村东纸厂捡来的一本赞美农村集体生活小说的影响,我十分向往家庭承包前的队里集体生活,认为那样农村或许会发展得更快些。今日想来,正是农村当初的那次变革拯救了父亲,也拯救了我们这个家。从在大队上指手画脚惯了转到别人手下讨生活,不用说要强的父亲就是一个懦夫,这种日子也无疑是不好过的。还好很快家庭承包,各种各的地,各过各的生活,谁也干涉不到谁,谁也不用看谁的脸色,笼罩在父亲头上的那块乌云散了,父亲也得以恢复到以前的心境和干劲。

承包地拴住了父亲的心,父亲不再骑着自行车东跑西颠了,日日呆在地里侍候庄稼,等到霜降把地里的最后一趟山药拉回家,田野光秃,父亲扛着铁锹在地里转悠了两天,便又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出去了。一天两天,第三天父亲驮了两大麻袋棉花回来。母亲茫然看着父亲,不知父亲意欲何为。快,找个大单子铺在地上,母亲发愣的当口,父亲吩咐开了。等母亲把单子展在地上,父亲便把棉花卸下来铺在单子上。父亲围着棉花转了两圈,去,买点硫磺去。这次母亲不乐意了,买硫磺干嘛?母亲问。别问了,让你买你就买,父亲一脸地不屑母亲。母亲撇撇嘴出去了。

父亲一个人行动了几次,发了一笔小财,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几天,四邻大爷叔叔们纷纷骑上自行车踏上征程,再过几天,三里五乡净是些籴棉花的。时间不长,随着当地的棉花枯竭,父亲他们不得不往远处伸展,甚至父亲一度足迹伸到百里之外京港铁路西边的山区。

父亲去西边山区,正好从我上学的高中门口经过。一百多里,骑自行车一天一个来回,这还不算和卖棉花的农户交涉时间,时间紧迫可想而知。即使如此,父亲去西边还两次顺便到学校打听我在学校的学习状况,第一次是高一,父亲说老师反应一般,第二次是高二,父亲说老师反应我考上学有希望。当然,这些是我考上学之后父亲告诉我的。

经商就是为了赢利,而赢利不光取决于买,也取决于卖。为在棉站给棉花上个高等级,卖个好价钱,父亲在外面有时转悠一天,从天口棉站转到骆庄棉庄,再从骆庄转到辛店棉站,有时也在一个棉站隔段时间,找个时间差连着交两次。即使这样,也有碰到蚀本的时候,父亲不得不把棉花驮回来,进行二次加工。有的干脆就放到一边,等下次从外面籴到质量好一点的棉花,再掺和着一块卖出去。

父亲倒腾棉花那一年停的手,我已没有印象。记忆中,我考上学以后,父亲好像开始转行,由籴棉花转而变成了籴大豆。而交通工具也由自行车转而变成了毛驴车。

籴大豆和籴棉花是有区别的,籴大豆不进家,回来大豆直接就粜给村里开油坊的了。每当夜幕降临,吃着饭或吃完饭,街门洞里便传来排子车的哐当声,毛驴的踢踏声,父亲的吆喝声。听到声响,母亲急忙把锅里给父亲准备好的饭食取出摆在饭桌上,等父亲进来洗把脸坐到饭桌前,母亲就出去喂牲口去了。那哐当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哐当声中,父亲渐渐老上来了。

毛驴车拉的载重,去的路却近。可一段时间,父亲叔叔他们在东边广宗那边发现了一处新天地,不等天亮半夜就上路了。等上了路,父亲在排子车上蒙着被子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来到一处村庄,叔叔他们在前面没了踪影,父亲问村民这是走到哪了。村民是我家二爷爷,二爷爷说到了吴家庄了。

弟弟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父亲问,你还复习吗?弟弟头一别,反问父亲,谁说我还复习呢?父亲说既然你不复习,那就跟着我出去籴豆吧!弟弟回答,我才不跟着你籴豆去呢。父亲说,你不籴豆,那你想干嘛?弟弟回答,我想跟着人家海亮跑摩托配件去。父亲面红耳赤,说了声,跑配件也行,但注意长个心眼,别出去老跟在人家屁股后边背挎包。

弟弟不愿意跟着父亲籴豆,但我家东邻居主动把初中刚毕业的孩子托付给父亲,让父亲帮带着籴粮食。而父亲的这位徒弟没几年便出师寻了另一个同龄的伙伴,把籴粮食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看着跟徒弟一块兴起的一帮年轻人,开着三马,一出动就是一百里甚至二百里开外,父亲的脸色逐渐暗淡下去,虽然有时也赶着家里那头毛驴出去,但常常不到天黑就回来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父亲一辈的籴豆大军终于被拍到了沙滩上。

三马速度快,载重大,去的路远,但粮食一个人上下车不方便。因此,后起的年轻人籴粮食多是搭伙,或者夫妻小两口一块出动。一个在前开车,一个在后面坐车,特别是等籴了粮食回来,坐在高高的粮食上面,车速又快,稍不注意,就会酿出祸事。村里有两个就在外出籴粮食时,从车上甩下来摔死了。其中一个驾车的和开车的是叔侄,为责任赔偿钱多钱少还打起了官司。即便如此,时至今日,老家每到秋季粮食收上来,大大小小的三马装载的不装载的照样奔驰在老家上百里范围内的大小公路上,不过现在的粮食早已不是大豆,而是变成了清一色的玉米。

籴粮食能发家吗?有的说能,有的说不能。说不能的以自己为例,说能的以前庄的某夫妇为例,以后庄的某某为例。人家夫妇都买了车了,人家某某别看赶着个毛驴,但人家经常,人家家里的钱用称称,知道不?说话的人一脸羡慕,哈喇子几乎就要流出来了。

父亲做买卖没发家是真的,但离开做买卖我家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或许和村里的二爷爷家差不多吧。那路上装载粮食奔驰如飞的三马会不会在某一天消失不见了呢?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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