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毛驴

上帝造就了万物，飞禽走兽，鸡鸭驴骡等等等等。而在这万物中我以为最不幸的应该是驴，尤其是我家的那头毛驴，我感觉它简直就是世界万物中不幸中的不幸。每看到我家那头毛驴，我就不由自主联想到古代奴隶社会奴隶主鞭棒下劳作的奴隶。

我家那头驴是农村刚实行承包那阵儿舅舅送给我家劳作的。灰黄色 ，个头不大 ，一副低头顺目的样子 ，无论谁踹上一脚，它的反应顶多是往旁边躲一躲。如果实在无处可躲，就硬生生挨上人一脚，接着再挨上人一脚 。至于它为什么挨脚，可能是站的地方不对，也可能是没有尽到父亲认为它应尽的义务。挨脚有时还在其次 ，再深点那简直是棍棒相加了。或许是刺疼得厉害，毛驴这时是要挣扎一下的 。但驴圈就那么大点，转身的地方都没有。驴折腾了一折腾，要么昂着脑袋，使劲往后仰，要么转过身去，外露个屁股，任凭父亲一棍一棍抽打下去。

上初中时，课文《黔之驴》中说黔之驴在遭到老虎戏弄愤怒之后 用蹄子踢踏了几下。我也见过他家的毛驴用后蹄子踢踏过，甚至我还亲眼看见我的幼年伙伴被他家毛驴踢瞎了一只眼。可我家的毛驴从来没有用它的后脚踢踏过，从来没有。

毛驴来到我家不到一个月，我便把它排在我家所养鸡猪的后面，排到我叔叔家骡子的后面，继尔排到世界万物的后面。它怎么能如鸡呢！鸡没有绳子拴着，愿意去哪儿去哪儿，更何况有母亲每天小心地饲候着，早晨起来院子里撒把高粱，中午吃饭时院子里撒把米，母亲时不时还拌盆麸子糠给鸡吃。猪吗，每天在猪圈里吃了睡，睡了吃。至于那些天上飞的鸟，海上游的鱼，山中走的兽，饿有时可能会饿一点，但人家来去自由，比比我家那头毛驴，脖子里整天耷拉着个缰绳，显然也要强多了。

在我记忆中，我家那头毛驴每天一大早就被父亲赶到地里拉犁拉耙。拉犁拉耙，如果能象我叔叔家那头骡子有力气也行啊。偏偏自己生而为驴，偏偏自己又是驴中的矮个子。力气不济，从地这头到那头，每几个来回，便气喘吁吁，身上的热气直往上冒。有心歇歇，步子还没停下，身后的鞭子就抽上身了。前面一个硬坎，拉不过去，就势停下脚，身上啪啪就挨了两鞭子。挨鞭子挨鞭子吧，反正拉不动，快累死了，说啥得歇会儿。可刚喘口气，主人丢下皮鞭拿着胳膊粗的木头棒子呲牙咧嘴气势汹汹奔过来了。那木头棒砸在身上才叫一个疼。说是迟，那时快，不等棒子近身，四肢前驱，猛然发力，坎过去了。

熬啊熬，日头终于挪到正南面了，该回家了，可主人好像得了健忘症，忘记时间流失似的，就是不回家。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咕噜咕噜喝了桶水，草料上来了，里面是有些玉米粒，但那点也不够吃的啊!

生而为驴苦，生而为我家驴更苦。

猪羊的功能是让人食其肉，鸡鸦的功能是让人食其蛋，进而食其肉，牛、骡子的功能是让人们食其力，后食其肉。驴的功能是什么，是让人们食其力吗？可它也没多大力气呀，有力气也不会在地里劳作时挨我父亲皮鞭了，挨我父亲棍棒了。驴的功能显然又不是让人食其肉，也没见谁家的驴子长大就杀掉吃肉的。驴的功能是跑运输吗？可相比三马汽车之类速度又太慢了，况且载重量也不如人家大啊。无一特长，可我家里却离不开无一特长的驴，今年离不了，明年也离不了，村里的叔叔大伯家同样也离不了。地里能干的活，拉着一家子摘摘棉花啦，让驴干，麦天拉拉麦子，驴勉强乜能对付过去。至于秋天拉犁拉耙，不是驴干的活，驴既然在家，不干也得干，打不了棍子多敲打几下，活也就完工来了。

我家东面台子是我家那头毛驴一车土一车士垫起来的，我家地里夏季收割后的麦子是我家那头毛驴拉到村北麦场里去的，我家麦子脱粒之后是我家那头毛驴从村北麦场拉到我家里的，我家地里的玉米秸是我家那头毛驴拉到村里的，父亲赶着我家那头毛驴籴粮食赚了很多钱，村里很多人说我家东边那座院子是毛驴拉出来的......

你见过牲口流眼泪吗？我见过。那年父亲从地里赶着毛驴拉玉米棒子，地里刚下过雨，排子车车脚不小心陷到泥坑里怎么也拉不上来了。父亲对着毛驴连打带喝，毛驴用力往前，突然前脚一滑，跪倒了地上。父亲呵斥着试着让毛驴站起来，毛驴双眼含泪，起了起又跪下了。此时，一滴泪珠分明滚在了驴的眼眶外面。不得已，我和父亲把车上的玉米棒子卸下来多半，毛驴才把排子车拉了上来。

不知何时，毛驴脖子被笼头抹了一道深血沟，等父亲发现它的时候，那血沟子已经很深了。父亲小心把麦子面抹在血沟子上面，毛驴低着头呼哧呼哧地吃着草料。面对血沟子，一股寒气从我脚跟直往头顶冒，仿佛那血沟子是开在自己的脖子上。看我在一旁唏嘘不已，父亲笑道，心疼它干啥，它就是个兽类。兽类，兽类难道就没有疼觉吗？兽类难道就可以肆无忌惮使唤，肆无忌惮迫害吗？我瞟了父亲一眼没有应话。

我家那头毛驴在我家呆了十年，父亲看它实在老了不中用了，就把它卖了。至于卖给谁，我当时没在家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眼前时不时会闪出我家那头毛驴含泪的双眼，我想那头毛驴时至今日早投胎转世了吧，但愿它来生没有再投胎为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