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收完麦子,村里便开始在麦田里播种棉花。
几年前,棉花只在春季种。春季种棉花是在田里用锄头耪坑,把三个或四个棉花仔撒进坑里,尔后在坑里浇瓢水,待水耗下去,再用锄把坑埋上。棉花出土大约在六七天之后,此时,父亲总要背着粪箕拿着铁锹到地里转一转,看棉花出的怎样,对于那些被坷垃压住的,父亲用脚或用手把坷拉移开,极个别出土无望的父亲会重新把它们补上。
或许是一年一熟收益低的原因,春季种的棉花地块都不太大,最大也就亩儿八分的,通常离村也比较近。出土的棉花长到一揸高,要定苗,每一簇花苗选一棵最粗壮的留下,其余的拔下扔掉。但偶尔也会出现一簇都弱不禁风不成势的,那就要丢两棵暂且保留下来,过一段时间再决定取舍。但往往这两棵也就留到了最后,和旁边的兄弟姐妹沐风栉雨,先开花,后结桃,再吐絮,终其一生。
麦收后种棉花在老家那一带什么时候又是从哪一家开始的,早已无从考证。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得知麦收后所种棉花能够带来可观的收益后,夏季播种棉花迅速在我们老家那一带推广开来。夏季播种棉花地块小的和春季种棉花一样,用锄头刨坑按,地块大的用独腿楼耩。我家拉楼的是我家那头毛驴,但毛驴需要一个人在前面牵着,这一角色多由母亲担当。
春季棉花下种子有个时间宽限,大多选在雨后;但夏季棉花下种子时间则越早越好,有的麦子还没收割,种子就播进了地里。因为墒情不足,夏季棉花种子播下去之后,通常要浇一次水,这样才能保证种子发芽出土成苗,而此时春季播种的棉花大都已经生机勃勃没过小腿那么高了。
种棉花收益高,麦子收割后,父亲恨不能把所有的麦地都种上棉花。可棉花收拾起来费工时,家里劳动力又不足,父亲往往不得不忍痛把老苇场或窑洼中的两大块地中的一块种上玉米,即便这样,每年我家春棉夏棉加在一块也有六七亩之多。当时在老家那一带流传一句谚语,要发家,种棉花。而这谚语充其量不过是反映了乡下村民的一种良好愿景,在村里也没听说哪一家靠种棉花发了家的,但棉花使村民干瘪的钱包往外鼓了鼓那倒是千真万确的。
在我印象中,棉花是田里所有农作物中最难伺候的了。棉花一旦成苗,一道道繁琐的程序便开始了,父亲母亲由此开始几乎天天长在棉田里。
伺候棉花首先是给棉花掰芽打杈,这种芽长在棉花主枝干和分枝干的结合部。按父亲的说法这种芽分散棉花的养分水分,如果任其疯长,遮挡阳光是一个,还直接影响棉花产量,总之,它是百害无一利,必须掰掉。可关键是那棉芽掰一茬长一茬,等这一茬掰过了,另一茬过两天又长上来了。而掰的时候,你还得仔细,不能马马虎虎丢三落四的。在这方面,母亲比父亲和我要强很多,母亲一是手快,而且掰得也干净。每每经过我掰过的花株,母亲时不时弯下腰清理余下的花芽,等抬起头来就直向我反白眼。掰棉芽一直持续到棉花生长到中后期,棉花坐果成桃才算基本结束。
伺候棉花最令人头疼的根治害虫。那害虫有蚜虫,瓢虫,棉铃虫,还有地下看不见的什么菌虫等等。
蚜虫通常集聚在枝干顶端的嫩尖处,绿色或棕色,类似人头上的虱子,但它繁殖远比人头上虱子繁殖快得多。今天你看棉花尖处有一两个,等过两天再去看就成来了密密麻麻一堆一团,如果继续不管,那整个花株就枯萎了。蚜虫繁殖快,但好治,打一次药,几乎就能把它消灭殆尽,但关键是不能让它成势。为此,父亲每天都要把各块棉田巡视一遍,有的时候甚至巡视两边。一旦棉田出现蚜虫迹象,父亲立马打药。
相对蚜虫,棉铃虫就令人头疼多了,其危害也更大。棉铃虫专咬还没开花的花苞,可你又看不见它,等看到花株下一个个落下的花苞,才方知棉铃虫发生了。棉铃虫远比蚜虫狡猾,如果把蚜虫称为呆子猪八戒,那棉铃虫可算得上孙猴子孙悟空了。我疑心棉铃虫一直在夜间活动,因为明明一棵花株下落满了花苞,但你把花株翻来覆去就是找不到它,偶尔找到一个,也是藏得特严实。
一旦棉铃虫发生,父亲都特别紧张,打药是肯定的,但打了药还要检查打药效果。而此时检查的效果花株十有八九还是有落下的花苞,在我看来这和没打前一样,但父亲是能分清有没有效果的。有效果的父亲就此打住,没效果的或效果不佳,父亲不得不再打一遍。
打药是有时间选择的,通常在下午后半晌,按父亲的说法这一时间段打药效果最好。我想父亲他们这么做的理由,一是药液留在花株上的时间相对其他时间会更长一些,二是在棉铃虫在夜里开始活动。但父亲他们后半晌打药是不是象我想的那样,我没问过父亲,到现在也无从得知,不过按推理应当是那样。
给棉花打药充满了危险性。每次打药,父亲从上到下用塑料布把自己蒙个严实,面部只露着鼻子和眼睛。即使这样,每次从地里打药回来,父亲都要上上下下把自己冲洗一遍。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沾泥。一季棉花种下来,父亲总要打药中毒那么一两次。每次中毒感到身体不适,父亲都让母亲把村里的谷医生请来输液。尽管明知道不会有大碍,但母亲常常紧张万分,一守父亲就是一夜,直到父亲确定无碍后,才缓过神来。
大人如此,小孩子打药有时警惕性就不那么高了。街北的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放学后去地里打药回来,没有洗刷就上床休息,结果毒药归里,亡了性命,大人一时哭得死去活来,村里街谈巷议了好久。
打药我也种过一次毒。那天放学回来,母亲让我去给十队场西边那块棉花打药。这块棉田也就二分,是春棉,长得很高大,棵棵小树似的,到我脖子那么高,蓬蓬松松,枝杈交错,把棉田遮了个密不透风。我背着喷雾器,手持喷嘴,在田里来回走了一趟,喷嘴堵了。不得已放下喷雾器鼓捣喷头,鼓捣鼓捣着,喷头药液突发,喷了我一嘴。当时,气得我恨不能把喷杆折成两端。等耐着性子把一捅药打完了,回到家里,便感到口干舌燥,头晕恶心。好在我还算清醒,让母亲赶紧把谷医生请来输了液。等我扛过来,父亲十分不满,嘟哝道,你小子,干啥都不中,一年就让你打一次药,也能中毒,还是安心上你的学吧。
除了掰芽打药,伺候棉花还有掐尖封顶、串地、摘花等。串地在棉花早期,其功能是给棉花松土,和锄地差不多,但效率比锄地高多了。掐尖在棉花中期,时节点由父亲把握。串地掐尖劳作一次小半天就行了,但摘花是个慢功夫。棉花开有周期性,一周期在我们那里称为一喷。一喷花摘下来,往往需要好几天。摘花又是个充满矛盾的过程,摘早了,花开不好,影响产量和质量,摘晚了,又怕白花花的一片,引起人注意,让人黑夜偷了去。为此,母亲在摘与不摘之间,常常纠结。即使下决心摘了,母亲有时还不放心,让父亲在棉田里随便支个棚子,夜晚去地里看花去。实际上,村里很少听说有谁家地里棉花被偷的,父亲有心不去,但拗不过母亲,还是去了,
春棉种得早,能开败,夏棉种得晚,一般开一喷,就得拔下来,耩种麦子。有时心疼棉花,也有把麦种直接播在棉花垅里的,但来年麦子的收成无疑会大受影响。好多事情难以两全,种庄稼也是这样。棉花拔下来之前,一般需要把上面的棉桃先薅下来。这些棉桃薅下来,运回家晾在房顶上,等棉桃晒开,再把里面的棉花薅出来。这一工作也很繁琐,断断续续常常持续一冬天。
棉铃虫根治不了,一年比一年厉害,后来换成了外国进口的据说耐抗棉铃虫的棉花种子,但效果也不理想。可面对棉花诱人的收益,父亲大爷叔叔他们依然坚持着,每年棉花仍几亩几亩地种。就这样又延续了几年,地里的棉花得了一种怪病,棉花在前期绿乎乎的,长势喜人,等到成株结桃的时候,叶片突然就开始变黄。起初是一棵,继而往外传,两棵三棵以致一大片。而这些棉花先黄后枯,最后仅剩几个枝杈带着几个棉桃孤零零在那里,垂危病人似地奄奄一息。父亲说那是土壤缺了某种元素,继而又说那是土壤里产生了病菌。从供销社买回据说能治棉花枯萎的药,但药打下去,也不起什么作用。没有办法,父亲试着地块棉花交换种,但棉花移到另一地块也如此。不得已今年少种一块,明年再少种一块,棉花这一在老家那一带曾经风靡一时的农作物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如今秋季回到老家去,大田里郁郁葱葱铺天盖地是清一色的玉米。棉花有一天还会回转到大田中去吗?还有那昔日和棉花并驾齐驱的谷子大豆山药之类将来某一天是否会回转到大田中去呢?我真地不知道,或许将来某一天时间会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