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奇迹没有出现。马嘶声、哀嚎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议事大厅里却鸦雀无声,死一般沉寂。
准备好了吗?他抬起头向阶下望了一眼轻声说道。阶下黑压压一片,个个木偶似的,无人应答。
陈桥,准备好了吗?他把声音提高了八度,目光直视大厅里右侧最前面的那位。
陛下词文盖世,千古一帝,我们做臣子的任何一位都可以死,唯独陛下不可,南唐的诗词还指望你发扬光大呢。被称为陈桥的那位边说边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紧跟着后面哗啦啦全跪了下去。
主公不能死啊!如丧考妣,哭声一片。
小李子,把火柴给我取来。他环顾了一眼这些昔日臣子,下了座椅咆哮着向大厅外那堆为自焚准备的柴火奔去。大臣跟在他屁股后面连哭带叫但谁也不敢伸手阻拦。等到了柴火堆旁不见小李子,他急得直跺脚,准备回身找小李子算账。从大厅里突然冲出一个女子,扑通跪在地上双手扯着他的衣袍,哭叫着道,主公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可咋办呢?
他用脚使力踢打这个死搅蛮缠的女人,想挣脱开去。
突然一声号角暴起,几个大宋士兵围了上来。紧跟着又是一声报号,曹元帅到。听闻此,他李后主李煜一屁股蹲在了地上。
曹彬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已站了起来,气定神闲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他直视对方,对方也在直视他。这个人物在他脑海里翻腾过不止多少遍,无数个夜晚他都被这个人物惊醒,甚至他还幻想过和这个人物见面的时候,自己会是一种什么姿态。然而,当这个人物真正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却出奇地平静,这一点他自己都感到吃惊。
当李后主起身时,曹彬差点冲上前去亲手把他扶起来,看他摔坏了没有。主子临来前已嘱咐过了无论如何要保住李后主的性命。如果攻破江宁,他自杀了呢?他问主子。那就不要攻吗。轻描淡写,南唐江山要,李后主性命也要保全。曹彬遇上了带兵以来最难打的仗。在下达攻城的前夜,他预设了各种方案,如何才能悄无声息地以最快速度接近他的宫室俘虏他。尽管主子说那个李后主不会自杀,可万一他自杀了呢,那我脑袋岂不要搬家了吗。现在好了,那个李后主就完整无缺地站在面前,我可以回去交差了。
身材颀长,眉清目秀,一脸不屑的表情,难掩一身才气,不愧江南的千古才子啊!可造化弄人,本来是江淹投胎、李白转世,可为什么偏偏做什么君主呢,并且还是个亡国的君主。
李后主不用担心,我们大宋皇帝来时已经交代了,让我们好好保护好江南子民和君主您,现在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曹彬长吁一声说道。
亡国之君有什么要求可提的,你们随意处置好了。李后主并不领情,把脖子来回扭了扭。
既然这样,时间不早了,李后主你还回原来寝室休息,不过侍奉人员要换成我们的人,明天咱们拾掇拾掇就回开封。曹彬说完交代了手下几句,转身上马走了。
月光如水一样从窗外射进来,屋内月影斑驳,李后主和小周后依偎在床上闭着眼睛紧紧靠在一起。室外守卫的士兵不时地来回走动,传来阵阵悉索踢踏声。
什么时间了?李煜问。
估计三更了吧。小周后答道。
白天踢疼你了吧!
没事,现在早不疼了。
沉默,无尽的沉默。
你也不用太担心,那个曹什么不是说了吗,北边会好好待我们的。
好好待我们怎样,不好好待我们又怎样。到了这步天地,死活还不是一样吗?
也不用太悲观,去北之前有些事情我们还需要处理一下。例如祖庙,我们总得拜一下吧。
你说的也是,不过到了明天还要看人家脸色。反正就这样了,睡一会儿吧。李后主边说边给小周后往上拉了拉被子。
李后主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曹彬他们已经等在外面了。李后主和小周后不慌不忙洗漱完毕,随即进食,食材和以前一模一样。等用完饭,李后主又磨蹭了会儿,方从内室走出来。
看到李煜,曹彬一脸堆笑,凑上前来。后主有什么事需要处理的尽管提,如果再不提等上了船,再提也就不管用了。
既然这样,我就说两件:一呢,我走之前要拜一下我们祖庙;二呢,我们国库的金银给我拔出些,那些大臣宫女都跟了我这么多年,分手了我总得表示一下吧。
这都好办,拜庙我让他们马上去准备,至于国库金银你随便取,愿意给他们多少就给多少。
李后主散金的消息一袋烟功夫象长了翅膀传遍江宁的大街小巷。四散的臣僚宫女太监纷纷从藏身之处钻出来,迅速汇集到了宫廷外的广场上,领头站在最前面的依然是那位陈桥。
安静,安静。每个人都有份,不要乱动,每个人都有份。陈桥边喊边跳脚做着手势维持秩序,等李后主一出现,下面乌压压地全跪倒在地。
君王保重啊!下面齐声哭喊。
李煜本想发表告别演说,但这位千古才子此时却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让陈桥把金子散尽,李煜方想到到北边去最好有几个体己跟着,也好相互照顾,大家安慰安慰。可等话一出口,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作鸟兽散,只留下陈桥、张继、王海等几个大臣。
望着散去的人群,李煜不由感叹道:真是家贫显孝子,国难见忠臣啊!
李煜慨叹未已,陈桥上前跪倒在地,道:臣下不才,误国误民,罪该万死,主公北去可把所有罪名都推到我身上,我不能与主公一同北上了。李煜急忙上前要搀扶陈桥起来安慰几句,陈桥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匕首,向脖子上一抹,顿时血光四溅,身子一歪,向阎王爷那边报道去了。
金子散尽,完了一桩心愿,李后主带着张继几个大臣向着祖庙急急赶来。等来到祖庙一看,彩旗飘展,烟雾缭绕,宫女太监一如以前那样侍立两旁。这些太监宫女李后主多数不认识,也不知他们原来就呆在宫里呢,还是曹彬拉来临时凑数的。
到了祖宗排位大厅,小周后及一帮兄弟姐妹早已等候在那里。李煜上前去站在中间,兄弟姐妹分立两旁,一声起,李煜向前面父皇塑像望了一眼,泪眼婆娑地俯下身去,重重跪倒在地。
从祭拜大厅出来,李煜象征性地和站在甬路两边的宫女们道别,祖庙旁边的教坊里突然传来阵阵奏乐。奏乐哀婉忧伤,正是自己当年为宫廷歌女撰写的离别之歌。耳闻此,李煜眼泪如决了口的河堤,再也抑制不住泉涌而出,宫女们个个难过得背过身去。小周后上前来,连拉带拽把李煜拖出了祖庙……
江宁一别,转眼来到开封十几天了。然而在这十几天里,除了送吃的进进出出,没任何人来过,更没有象那个曹彬发誓的大宋皇帝会亲自接见他。等到除夕之夜鞭炮声传来的时候,仰卧在床上琢磨对头心思的李后主打了个激灵猛然坐了起来。
醒醒,我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么药了。李后主边下床,边推身边酣睡的小周后。
卖什么药啊,人家刚睡着就把人家吵醒。小周后翻个身又想睡去。
他肯定是今天招见我们,一年之始,万象更新,没有比这一天再吉利的了。对,肯定是这一天。
揭开迷团,李后主激动地在室内踱来踱去。听到招见二字,迷迷糊糊的小周后象被人大冷天泼了头冷水,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彻底醒了。
这次李后主猜对了,大宋皇帝他的那个死对头人生克星正是要在这一天招见他们,不,说得更确切些应当是羞辱他们。
他算什么啊!一个舞文弄墨偏安一隅的花花公子,怎么能和我叱咤风云平定大半个中国的赵匡胤相比;可天下皆知李后主,尤其那些怀春少女,谈到李煜更是喝醉了酒非其不嫁的样子,好象给人家做个小妾也比嫁给我这个红脸大汉强。可气,太可气了。不能让他死,万不能让他死,我一定要看看他长什么样,也让北方诸多怀春少女看看他们的梦中情人长什么样,不,应当是看看他怎么个窝囊样。
整个开封沸腾了,人们一波一波地涌向御前街。大宋皇帝有令,南唐后主李煜大年初一这天上午要在皇宫御前街带领家眷游街示众,以惩其抗旨不遵拒不投降反抗到底之逆行。
招见变成了游街示众。李煜没想到,小周后没想到,李煜的弟弟李从善他们也没想到。李煜、小周后自然走在最前面,李烂脖子套个白圈,前面一个士兵用一条白带子牵着,小周后也如此。后面跟随的家眷们则随意多,用两条白带子胡乱牵扯在一起。
李煜在士兵给自己脖子上套白套的时候,就知道他的那个死对头要干什么了。卑鄙,李煜咕哝一声,用手紧握了握脸色煞白几乎瘫倒在地的小周后。
笑声,骂声,哭泣声,二起脚在天空炸裂声,缠交在一起。在御前街的上空从东头荡到西头,从西头又荡到东头。
大宋皇帝站在御前楼的窗户帘后面,注视着街上的一切。看着那个走在前面,昂着头精神焕发,时不时和街旁少女调笑几句的人生最后一个死敌,大宋皇帝眉头皱成了疙瘩,胸腔一高一低地急剧起伏。当看到一个二八少女把一朵玫瑰花抛向李后主的时候,大宋皇帝猛地一挥手,把一旁桌子上的茶杯掀翻在地,伴随一声脆响,茶杯四分五裂,大宋皇帝咆哮了句:够了,停下吧。说完,转身下楼去了。
李煜,你知罪吗?终于来了,声如洪钟,威似猛虎。
臣不知罪。
朕让你来开封任职,你为何不听调遣。
臣说过多少遍了,我自幼生活在南方,不习惯北方生活,加上我体弱,估计到这边活不过三年就吹灯拔蜡了。
你那纯粹是狡辩,看你气色很好吗。算啦,不跟你啰嗦了。世人都说你善填词,今天在朕面前一柱香功夫你就以你亡国为题填首词。填得好,既往不咎;填不好,罪加一等。
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当着这么多大臣朕怎能言而无信,上香。
一小太监应声而去,眨眼功夫香点上了。金銮殿上下数百号人,寂静无声,众人的目光紧紧盯着那柱香,时不时别头看看在殿下来回踱步的李后主。
一节又一节,时间不多了。小周后和南唐家眷纷纷闭了眼,默默祈祷,大宋皇帝嘴角微微落出一丝冷笑。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那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初大家不知那声音来自何处,但仅一瞬间目光全集中在了李后主身上,伴随着李后主的移动,众人目光从东边移到西边,从西边又移到东边。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盘病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如裂帛一声,戛然而止。寂静无声,瞬间金銮殿下呜咽一片,随即是雷鸣般的掌声。
死罪已免,奈法不容情,封你为违命侯,下去填你的词去吧。大宋皇帝掩面抽咽着道。
谢陛下。李后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李后主还未起身,金銮殿下数百号臣子及南唐家眷齐刷刷跪倒在地,齐声高呼:谢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