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商品粮的

十五到了，晚上月亮玉盘似地挂在天上，院子里亮堂堂的，然而这种亮堂是对别人说的，我却什么也看不见，父亲看我在院子里瞎蒙乱撞，嚷道，你没长眼睛吗？我说我什么也看不见。父亲接着把手指在我眼前晃晃，问我能看见吗？我摇摇头回答看不见。

第二天父亲出工从外面回来，带来几粒黄色的类似大豆的东西，说是鱼肝油，我吃了晚上就什么都能看见了。我按照父亲的指示，一连吃了几天鱼肝油，晚上的各种事物在我眼前朦朦胧胧展现开来。至此，我才知道晚上并非漆黑一团，人在晚上也是能看见各种物体的，只不过不如白天那么清晰而已。

中午吃饭的时间到了，家里一如既往又是大锅菜，母亲给家里每个人盛了一碗，父亲、母亲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我瞅着自己碗里的菜汤直发愣。你倒是吃呀，吃了能药死你吗？菜里含有维生素，不吃过一段时间，你晚上照样什么也看不见。父亲看我磨蹭训斥道。不得已我含着泪一口一口把菜汤咽到自己的肚子里。

母亲做的饭难吃，家里每天除了高粱面黑窝窝头还是高粱面黑窝窝头，其他小伙伴的家里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有一家除外，这就是志强家。志强家很少喝菜汤，即使菜汤颜色和我们家的也不同，志强喝菜汤的样子也不象我那样难受。一次，我用方包换了志强半个花卷，花卷吃起来比我家的黑窝窝头好吃多了，我下次拿方包想再换志强手里的花卷，志强说什么也不和我交换了。去志强家里找志强玩，我从没见过志强的父亲。志强说他父亲在新疆当工人，是吃商品粮的。商品粮就这样以高父亲、大爷、叔叔他们一等的姿态由志强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父亲不止一次给我说过，他年轻时要不是好高骛远自己现在也是吃商品粮的。商品粮在父辈的心目意味着富足，意味着脱离农业劳动，意味着不再受苦受累。东邻西舍的叔叔大爷们都盼着自己的子女走出去吃上商品粮，可吃上商品粮已远不如他们年轻时那么容易了。按父亲的说法吃上商品粮现在就两种途径，一是当兵，二是考学。相对来说，父亲更看重考学，无疑考学一旦考上，就等于吃上商品粮端上了铁饭碗，而当兵则还有回到村里的可能。我天份不高，后来之所以能考上学从农村走出去，不能不说和父亲对我从小的教诲有关。

吃商品粮的外人高看一眼，自己也自视甚高，看见人都耐打不理的，尤其是这店那店站柜台的，见了顾客进来都冷若冰霜，有时，喊上人家两遍，人家才慢腾腾移过来。我怯生，小时每次去商店买东西如同上油锅，能不去的话尽量不去。

村里刘勤国考上大学了，那冲击波如同原子弹爆炸冲击着村里每个人的神经；街北谷计祥当兵到了复员期限没有回来，计祥家里放出话来，计祥在部队提了干不回来了。计祥家里弟兄们多，经济条件有限，多年没说上媳妇，耳闻计祥留在部队，村里挑女婿挑花眼无数男人的梦中情人二话不说嫁给了计祥，而向来门可罗雀的勤国家里自勤国考上学后给勤国提亲的更是踏破了勤国家门槛。商品粮上演着自己最后的疯狂，不过村里细心人会发现那些吃商品粮的人家脸色越来越不如从前了。

志强的父亲不在新疆调回邢台了，志强的父亲扛着锄头去地里锄地了。村里所有土地实行了承包，自己家的地自己不种谁给种啊。我看着志强父亲地里割麦子的拙劣样子很想笑，志强在我面前也没了小时候的神气，他家现在吃馒头我家现在也吃馒头，他家喝肉汤，我家也喝肉汤，志强在我面前已没有以他父亲为傲的资本了。

陈志祥因为计划生育超生从县里印染厂被撵回来了，志祥的妻子非但不生气，反而乐呵呵地说，回来回来吧，在外面也挣不了几个钱，家里的地广靠我一个妇女怎么能种过来呢。妻子虽然不计较，但志祥还是留恋自己在城里的工作，回到家里整天耷拉着脑袋，见了谁都躲躲闪闪的。但不久传来印染厂破产倒闭工人全部下岗的消息，志祥的心情这才释然开来，和村里的乡亲彻底打成一片。

两头兼顾，外面的工作要做，地里的庄稼要种，家里做妻子的不堪其苦很快对这种生活厌倦了。为种地方便，志强的父亲把工作从新疆调回邢台还不满意，早早让志强顶了自己的岗，专心在村里从事起了农业劳作。谷宏科也在妻子的不断唠叨下，从河南调回了辛店棉站，但没过几年辛店棉站停止经营，谷宏科不得已回家当了农民。而昔日的那位谷计祥并非象家里向外宣称的那样在部队提了干，等和村里的村花结成婚配，在一个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计祥灰头灰脸回到了村里再没回过部队。有人说计祥在部队确实准备提干，但出了点变故，又回来了；有人说那本身就是志祥家里为骗婚设的一个局。或许是木已成舟，或许是看到商品粮没了昔日光彩，嫁给计祥的村花后来并没有嫌弃计祥，一直和计祥生活到现在。

看到一个在外一个在家里生活的苦处，考上学吃上商品粮的在婚配上自然吸取了教训，一心一意也找个吃商品粮的，就连那些已经定了亲的等考上学也大多想法设法把不吃商品粮的另一半踢开，重新寻找自己的另一半。或许是看到商品粮还有点吸引力，一天上面来了个通知，说是花费五千元就可以把农业户口转成商品粮。或许是感到过吃商品粮的优越性，张家婶子（丈夫是工人）咬咬牙把自己家里的孩子全部转成了商品粮。然而令张婶没想到的是她此举竟黄了女儿的对象。人家是吃商品粮的，咱高攀不上，女儿对象把定婚礼贴送回了张婶家里，在外大肆宣扬退婚的理由，一时令张家婶子母女在乡亲面前很是尴尬。

一个在外一个在家里辛苦，两个都吃商品粮，弄个双保险，按说离幸福不远了。可这种双保险也不保险，非但双保险不保险，就是考上学也不保险，当年高考成绩比我高二十分的某某大学毕业没几年便下了岗，起早贪黑干起了苦力，和村里的我那些初中都没毕业的发小没任何区别。上岗下岗，下岗上岗，就业失业，失业就业，不论学历，不论男女，一切取决于竞争，一切取决于社会所需。有人哭有人笑，纷纷扰扰中商品粮渐渐变成了鸡肋，纷纷扰扰中商品粮被另一个称呼非农业户口所取代，纷纷扰扰中商品粮成为了一个历史符号，成为了许多人永久抹不去的痛。

商品粮还有回来的那一天吗？我不太清楚，或许将来的某一天，时间会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