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芳

芳芳这个学生从我接手那个班第一天就注意到她了。圆脸，个子不高，但还浑实，坐在教室第一排最南面紧挨墙的座位，上课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我想这个学生应当学习不错。可周末测验打了我的脸，芳芳的成绩竟然在班里倒数。我把她叫到办公室，问上课她能听懂吗？芳芳回答能。我把测验成绩给她看，芳芳脸涨得跟块红布似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我猜想芳芳可能属于我以前遇见过的那种智力迟钝的孩子，嘱咐她了一句，以后不懂就问，就把她打发走了。

在熟识了班里的大致情况后，我按照我以前的班级管理模式，把班里的座位进行了重新分配，芳芳的座位挪到了教室第一排中间位置。我这种安排是基于全班同学无论学习好坏都是平等的这一理念出发的，而以前这个班的学生座位安排是按照考试成绩从上到下由学生自己挑。当然，座位的这次调换遭到班里学习上游者和部分家长的反对，我一再向学生和家长解释，中国现在最需要的是对学生平等意识的培养，这种培养不仅对差生有利，也对优等生有利，并最后向家长保证，如果这次座位调换真地影响到学生的学习成绩，我就辞掉这个班的班主任，家长们才最终半信半疑平息了自己心中的怒火。

这次座位无疑激发了班里差生的学习热情，期末考试部分差生学习成绩有了明显提高，可芳芳的成绩如我预想的那样，没有太大的起色。而于芳芳我现在关心的不仅仅是其学习成绩，更重要的是其性格上的孤独，不和群体。一个学期下来，每次下课，我发现芳芳总是自己单独呆在一边，很少和别的学生搭话说笑。而别的学生也都好像有意躲她似的，从不主动和她靠近。我计谋着如何到了下学期让她和别的学生亲近起来，而期末照例的家长会来临了。

家长会庭里，东面是学生，西面是学生家长。无论学生还是家长无论学习好的还是学习差的，都兴奋异常，面放红光。而芳芳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始终红着脸低着头，任凭他人在前面眉飞色舞地大声演讲喧哗。我一个接一个点学生的家长，等轮到芳芳时，芳芳蝇子哼哼似地说她家长有事来不了。芳芳的话音还没落，会场上爆起学生的哂笑。有事，也不能总有事啊！隐约听到会场上有个学生说。而芳芳不等自己话说完，就匆匆坐下了。

教了这么多年学，开了那么多次家长会，以前也有开家长会家长不到的，但人家大多会提前打个招呼。再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孩子又缺，哪个家长不重视自己孩子的教育呀！我怀疑芳芳说的是托词，把芳芳叫到办公室进行询问。芳芳开始还坚持自己在会场上的说法，等再追问时，芳芳鼻一把泪一把就下来了，说从小因为学习不好，她的家长从来不参加自己的家长会。别的家长孩子学习不好，都急着见老师，让老师想法把孩子学习成绩提上去，而嫌弃孩子学习不好不见老师的于芳芳这是我大学毕业从教以来接触过过的头一份。我一时对芳芳父母产生了极大好奇心，恨不能马上见到芳芳的父母，看一看芳芳的父母到底是怎么想的。

随后星期六吃完晚饭，我按照芳芳指引的路线，到芳芳家里进行家访。芳芳的家在郊区，属于城乡结合部，一座八成新的楼房，看模样应是拆迁房。芳芳的家在三楼，面积不大，客厅收拾得很干净，一个小孩子显然是她的弟弟正在一旁桌子上写作业。芳芳看我进来，显得有点手足无措，本来沙发上什么也没有很干净，她还是拿着个笤帚把沙发抄了抄，让我坐下，随后又给我端了杯水。

不见芳芳的父母，我问芳芳她父母怎么没在，芳芳说她父母在街上卖煎饼果子，要等到晚上八点才能回来。我鼓励她胆子放大点，以后多和同学们交往，芳芳说是别的学生嫌弃她学习不好，不和她交往。班里学习不好的又不是你一个，人家在一块不是玩得很好吗?最好自己还是主动点，越不和人交往，自己越被孤立。人类是个群体社会，不和人交往是不行的。我拿出自己上学时学的一番大道理对芳芳进行说教。芳芳沉默着不置可否。

时间已过晚上八点半，芳芳父母还没出现。我想可能是芳芳父母听说我家访，有意躲着我打算离开时，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听到脚步声，芳芳快步上前，打开了防盗门，随即芳芳父母进来了。

看到我，芳芳父亲愣了一下。随后就是道歉，说他把今天我家访的事忘了，要不然早就回来了。我连忙回应我有的是时间，没关系。

我随后和他谈及开家长会的事，说作为家长要重视孩子的教育，没知识的话，孩子大了要受一辈子罪。

不是我们不重视，这孩子从小就学习不行，数学考试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从来都没及格过，我们早对她不报希望了。再说我们两个都是下岗工人，就算她学习好以后能考上学，我们也供应不起啊！一个女孩子，会算个数识个字，大了能成个家过日子就行了。我们也不指望她多发达。家长会我们不去你也别见怪，看她不是学习那块料，从她小学三年级起，我们就不再参加她的家长会了。

芳芳父亲滔滔不绝为自己不去参加家长会找理由，芳芳不知什么时候躲到卧室里去了。看增加孩子知识说不动芳芳父亲，我进一步说参加孩子家长会显示家长对孩子的一种尊重，不参加的话，会对孩子的心理造成伤害，进一步会影响孩子和父母的亲和关系。

这我们还真没想到，那下次家长会我们一定去一定去。芳芳父亲听我如此一说，醒悟了似地连连发誓，可下次家长会，芳芳的父母依旧没到。课间和语文张老师偶尔提及芳芳的学习，张老师说，芳芳是她爹妈早年不生育收养的，别说芳芳家庭条件不好，就是家庭条件好，也不会在芳芳学习上下本的，更何况后来人家又有了个亲生的儿子。我问张老师芳芳知不知道自己是收养的，张老师说他不清楚。

人的智力结构后天是无法更改的，人能更改的是后天培养起来的一些东西，看到芳芳在班里作为一个另类孤独存在整天闷闷不乐，下学期开学后我特意给她安排了个劳动小组组长职务，并再三在班里向学生说明不应以学习成绩歧视他人，不应以学习成绩抱团成派成组，并鼓励学习好的和学习差的交朋友。渐渐地芳芳和同学们的关系变得舒展开来，而芳芳虽学习还是不行，但特别珍惜自己劳动组长这一职务，每次打扫卫生都特认真，在学校卫生评比中，我们班的卫生因而不止一次受到学校表扬。等到了学校秋季运动会，班里女生都不愿参加，芳芳第一个报了名，并为我们班挣得了宝贵的一分。看着芳芳在运动场上汗流浃背，奋力向前冲刺，加以我们班学生震耳欲聋的呐喊助威声，我感到天上的太阳都变绿变凉了。

临近期末，本来和学生打成一片有说有笑的芳芳突然又变得忧郁起来，在走廊里遇见我几次，似乎有话要说，但没开口又离开了。我预感芳芳有问题，而这种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那是一次数学小测验，同学们陆续做完把答案交到我手里，等芳芳交她答案时，明明是一页的答题纸，她却交上来了两页。我感到奇怪，匆忙把她的答题纸展开，原来上一页是她的答案，下一页是寄给我的一点建议。说是每次考试公布学生成绩名次让他们这些学习不好的很不好受，建议我不再在班里公布这次期末考试成绩名次，建议后面还付了一首她自己写的诗：走进十一中，他人乐无忧。学习倒着数，唯独我伤愁。整天闷不乐，多想哭一宿。

说句实话，芳芳提的那点建议属于老生常谈，对我没什么触动，倒是芳芳的那首打油诗让我鼻子酸酸的，至此，我才知道公布成绩名次对那些差生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当天我在班里公布了这次期末考试不在班里公布成绩名次，一时教室里寂静无声，突然不知是谁喊了句：侯老师万岁，随后掌声雷动。再看教室下面，芳芳和几个女生正趴在自己桌子上抽泣不止，我不能自已出了教室。

临近毕业，学生家长纷纷找到我，询问孩子毕业后的高中选择去向，不期芳芳的父亲也找到我，说他想通了，打算让芳芳接着上学，那怕是初中毕业后上个技校也好，而令他发愁的是这次芳芳无论如何不听他的，一心想辍学。芳芳父亲的意思是芳芳听我的，让我劝劝芳芳。

我把芳芳叫到办公室，询问她毕业后打算，果然如她父亲说的，芳芳说毕业后不想再上学了。那你毕业了不上学干什么？我问芳芳。我想打工，打工等攒足了钱之后，开一家超市。我知道我不是上学的料，老师不是你说过吗？初中毕业好好干，照样能闯出一片天地。不想芳芳拿我说过的话反驳我。我笑着不言语。老师，你说我行吗？芳芳别着头问。行，行，我向芳芳竖起了大拇指。芳芳听完一蹦一跳出了办公室。

数年后，考上北大、清华成材的当年那些学生，过年过节时不时发个邮件发个礼物什么的慰问我。听他们说，芳芳现在南方开了一家大超市也发达了，并且把她父母和弟弟也接了过去。尽管这么多年芳芳没有联系过我，以证实学生们的说法，我想学生们说的应该是真的。因为我们现在大家都发达了，芳芳没有理由不发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