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夜,我们三兄妹照例赶回老家,陪父母过年。
电视里正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节目《中国喜事》,父亲端坐在上席,除了孩子,给其余人都倒上一杯酒。
父亲晃动着酒杯,目光在我们三兄妹中扫视了一圈。他的嘴微张,嘴唇轻轻抖动。可他似乎又在犹豫着什么,几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半晌,父亲涨红了脸,嗫嚅着冒出一句:“翻了年,我准备修房。”
父亲的话音刚落,大家脸上轻松的微笑戛然而止。前年父亲就提出过修房,我们都不同意,提出轮流在我们三兄妹家住。当时父亲见我们一致反对,就没再坚持下去。
没料到今年又被提出来了。其实,我们心里明白。父亲无非是想显摆自己,他一直要强。特别是这几年,尽管村里的人大多搬了出去。可村里的楼房还是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连父亲以前最瞧不上的那家也回来修了楼房。
果不其然,弟弟率先提出反对意见。我们都已经在城里买了房,还修什么修,谁还愿回这个乡旮旯。弟弟说的是实情,我们村非常偏僻。平日,村子里就剩老人和孩子。
“爸,别折腾了,你和妈都一把年纪了。要不,我把城里那套公寓收回来,你和妈去住。”妹妹跟着附和。
我甚少反对父亲。这次,也提出反对意见。劝解父亲,我们平日里回来的时间少,你们手里有点闲钱,就留着养老。
父亲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我们三兄妹的话噎得满脸通红。他低下头,久久不语。突然又把头抬起来,坚定地说:“就算你们飞得再远,这儿始终是你们的根。”
家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父亲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酒杯放了下去。
“侯医生,侯医生……”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我站起来去开门,一阵寒风从门外扑进来。一位年轻的女人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站在门口。
“快,侯医生,帮我看看……”年轻的女人急得语无伦次,旁边的小女孩一直呜呜地哭。
“别急,坐下来慢慢讲。”父亲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之前涨红的脸也回到了正常。
“小芸,小芸,她被鱼刺卡住了。”
父亲听后,赶紧去药房提来药箱,打开,取出棉花、酒精和一大一小镊子。小女孩一看这架势,吓得退回到年轻女人身后,尖叫了起来。
“当心,不要叫。”父亲正色警告道。
“当初我再三说不回家过年,可他们偏不听……”年轻的母亲抱起小女孩,不停地抱怨。
父亲戴上老花镜,拿起手电筒,让小女孩张开嘴,发现一根鱼刺卡在喉管里面,位置很深。因为之前的闹腾,有少许的血丝渗了出来。情况不是很乐观,必须尽快取出来。
父亲先拿起一根短镊子试了试,不行。又迅速换了一根长镊子,再次伸向小女孩的口中时。年轻的女人这时才注意到父亲的手,那是一双粗糙有裂口的手。
“我,我自己来试试……”年轻的女人支支吾吾。
父亲看出年轻女人的心思,把镊子递给了她,再三叮嘱:“一定要慢点,别伤着食道了。”
年轻的女人拿着镊子,紧张得手直抖。她小心翼翼地靠近,试着把鱼刺往外拔,可感觉鱼刺就像长在了里面,怎么也拔不出来。
小女孩疼得更厉害了,脸部表情变得异常难看。
年轻的女人吓住了,只得将镊子还给父亲:“侯医生,还是您来。”
我不禁替父亲捏紧了汗,劝他还是送镇医院去吧。
父亲却像没事人一样,让我在一旁打手电筒,重新戴上老花镜,将镊子消了毒,反复观看鱼刺的位置,终于找准了方向,将那根鱼刺顺利地夹出来了。
我悬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
这时,年轻的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她再三致谢,并从包里掏出一百钱递给父亲。
“挨邻择近的,没用药,要啥子钱。回去给她吃东西时注意点,这两天别吃太烫和太辣的。”父亲说完,把药箱提起,径直走向药房。
年轻的女人带着孩子消失在夜色中。
父亲又回到了桌前。
“其实,他真正想的是村里的老人和孩子。现在方圆十里仅剩你们爸一人坚持看病,特别是村里的老人年纪大了,病说来就说来了。你们不晓得这些年,他多次半夜出去急诊……”母亲还想说什么,被父亲打断了。
突然,我们似乎明白了。
依稀记起二十多年前,邻居家的孩子半夜突发旧疾,送到医院途中就走了。那一年,为了我们三兄妹的学费,父亲不得不去海南一家糖厂挣钱。回来看到邻居的孩子说没就没了,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说她那病,仅需打一针就没事,如果他在家就好了。从那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外出打工了。
我们三兄妹都不再作声。许久,弟弟先说话:“爸,翻过年,修房子,我支持您……”
首发《小说月刊》2019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