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一年级时只学语文、数学、自然常识,薄薄的几本书像干馍片一样不够嚼。这天下课母亲叫我去磨面,我只顾看女娃踢毽子。做毽子也很简单,搞一些好看的鸡毛塞进麻钱眼里,用细线绳扎好,用布包缝好麻钱,这毽子就成了。翻过脚去踢,看谁踢的毽子不落地,数多。好看的是那毽子被踢上去了,微跳直跃上行,鸡毛在空中抖动,轻盈翻飞,灵动活跃,漂亮美观。落下来时,脚正好又踢着,
“膝若轴,腰如绵,纵身猿,着地燕”。
死鸡毛扎成的毽子踢在空中呆板,不是这样子。其实男娃是看女生踢的时候那优美的姿势,婀娜的腰扭来扭去,头发甩来甩去,凤凰翩翩了,像舞一般。我们小屁孩流着哈喇子傻看。
正看的时候,我母亲拉我去河道水磨房磨面。
大概是我父亲早晨吆车走的时候就把小麦送到这磨房里了。我喜欢把那铁链子吊上来。揭开木穹 看那水槽里的水冲在大轮子里,大轮子转动就拨动了小轮子转动,这样磨子就转起来了。这不要我去推旱磨了。推着旱磨转好玩,但挣的汗水能冲转磨太累。我支好水链,磨子呜呜呜转,渐渐白沫沫雪粉似的一圈圈撒在磨巷里。有了一簸箕,我就急忙去踩面箩子。这面箩子是木头做的,脚踏连着直杠拨动箩子,两脚踩脚踏板呱哒呱哒箩子就来回晃动,面粉落在木穹面巷里。好听又好玩。
一会儿妈让我去看渠堰的水脱了没? 我走了几步就过菜园子那边卖眼去了。我见菜地里的水车哗啦啦的驴拉着转,就去那里喝着水,见到铁链子上水很好看,就用右手去搬动了轮子。我的手就被轮子夹住了,疼得我大声哭叫,抽出来,血直流。我捉住手嚎啕大哭着吵“没手了”。
我母亲跑来了说:“手在哩!”她抓了一下地上,口里念念有词:面面土,顶膏药 ,撒上三天就好了。止不住血。我母亲从我破了的棉窝子里抽出了一些棉絮,浇菜的伯用火柴划着,烧了棉灰 ,按在了我的伤口。然后揪了几片刺根(大蓟)叶裹了,麻丝缠了,他说:“一会儿血止住了,就把喔解开。”
我母亲坚持啰嗦着指责教育我。我做了痴事,疼痛的咝噜冷气不敢言语。
太阳落山了,装了一点面,让我送回去。
离家曲里拐弯,一来回二里多路,一回我背到南洼塔底天就乌黑了。那塔就像天上掉下一个大瓮,崖下 是大水地,黑黝黝的玉米地里哗啦啦吓人的响声,身边的杏树园里好像藏着狼。我背书壮胆:
背着麦面上了坡,
白面白面蒸馍馍,
馍馍甜,馍馍香,
吃馍不忘共产党……
我总算一身汗到了家。再一回背面我走月亮走,身后总有黑东西撵着我,撵进村才看清是我的影子。一脸热汗一身冷汗不怯了。又一回我缓缓背到星星亮了。
磨毕了就清扫 。我母亲比我做作业还认真地扫了磨上面。我踩着砖块撑杠咬牙抬起上扇磨子,我母亲用石头支好,就用笤帚扫那里边的麸面。她扫的像我一字一句读书那样细致。扫着说低标准刚过,这点面要撑到过年。好容易扫完这一边,我又扛抬另外一边。我冒着汗听她啰嗦说,你看这渠渠里还扫一簸箕面,前两年“低标准”人见这兴死了。我母亲见我满头流汗,就讲了个背着瘫母要饭,省下钱娶媳成家的故事给我鼓劲,口里念念有词:
“一天省一口,一年省一斗,一辈子省千斤,娃娃孙孙能吃肉。”
扫净净了,我才放下磨扇。看她扫着那墙上的白粉,连发白的蜘蛛网也扫了,她说这是土面,搅到里面能吃的。我发现木穹的缝里也有,就喊母亲也来扫了。小心翼翼装面时她说扣牙缝过日子不丢人。扫净了装好,母亲怕面跑了似的扎紧口绳。我要背 ,我母亲说你把麦麸背上就行了。我抓紧面袋要强地说:我能背动。那时候农村娃从小就能吃苦。
我母亲说你的手肿了,还是我背重的吧。
那夜晚吃的白面糊糊很是香甜。
至今我的右手无名指还没有长平,中间有裂缝。人对受过疼的事有很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