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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不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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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0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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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活佛 ——试评贾平凹《暂坐》

艾布拉姆斯曾把文学分为五个要素,其中的“作家”在整个环节里属于一个创造性的角色。而研究文学,倘若沿着“作家”的路径走过远,未免就会走进实证性的或者说附会性质的迷途。至少,以实证的方式来看待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废都》是行不通的,以这种方式来看待他新近发表在《收获》杂志2020年第3期上的长篇小说《暂坐》,也是不得要领的。

贾平凹在《暂坐》的“后记”里说,多年前他家楼下确有一个茶庄,茶庄中也确有一群“悠游自尊,仪态高贵”的女性,但这并不意味着《暂坐》中的茶庄就是贾平凹楼下那个茶庄,贾平凹就是故事中那个作家羿光。既然实证性的方式不适合谈论《暂坐》,我们不妨在文本寻觅一个相对抽象的对象,并且以之为路径来进入这个文本。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对此颇有见地:“如果读者无法理解每个含蓄的事实的充分含义,他当然会严重误解。”小说《暂坐》中反复被提及的活佛,尽管一直到结尾都没有出现,但却是卡夫卡笔下“城堡”似的存在,足以烛照《暂坐》这个复杂得略显混乱的结构,并且给同样生活在复杂得略显混乱的现实生活中的读者以启示。

《暂坐》整体上可以说是一部写女性的小说,讲述了围绕着茶楼行动的一群小资女性的生存苦恼。这一群女性中,除了几个在茶庄工作的店员,剩下十一名皆以姐妹相称。和她们因缘颇深的大作家羿光,也时常出入于茶楼,并且在一次聚会上给这十一名姐妹取名“十一块玉”。有意思的是,这“十一块玉”其中之一伊娃,是一个俄国人,是一个他者。尽管贾平凹在叙述中没有严格控制一个属于伊娃的第三人称视野,但整个叙事又确实在伊娃的到来与离去之间完成了起承转合,因此,我们仍旧可以把整个故事看做是伊娃的所见所闻。如果说伊娃的观照是叙事的表层结构,那么,深层结构则是剩下的“十块玉”组织起来的。这个深层结构尽管因为人物的众多而显得“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但两条线索却又格外分明,明线是茶庄的老板同时也是众姐妹的领袖海若对茶庄的日常经营,暗线则围绕着生病住院的夏自花而延展,最后因了夏自花的离去而进入尾声。《暂坐》正如贾平凹自己所说的那样写的是“日子的泼烦琐碎”,但文本结构内外融合,明暗交织,整个叙事也显得有条不紊。

不过,在整个文本中,还有另一个存在引人注目,我们可以将其当作一条更潜在的线索,也可以把它视为一种意象或者象征,更可以把它看成是人物行动的理由和作者叙述的动力,那就是众人对活佛的等待。

姚斯说:“新的文学作品是在日常生活经验的背景中被接受和评价的。”自新时期文学以来,以往那种权威话语遭遇到世俗生活的滑铁卢,“日子的泼烦琐碎”开始占据人们的日常生活。80年代中期,一批被称为新写实主义的小说开始进入文学史。进入新世纪,尤其是到了当今社会,这种“日子的泼烦琐碎”似乎更进一步把人们拖入了生活的深渊,并且以一种烦闷感的形式深入到人们情感和思想之中。《暂坐》就是这样一篇充满了“泼烦琐碎”的小说,在西京雾霾的长期笼罩下,小说中的人物还是争取把生活过得精彩体面。为此,那些动人的女性不惜放弃属于温馨家庭的那种幸福,转而选择单身独居。但是,似乎一切都于事无补,哪怕她们在一定程度上摆脱了男性的权威,但在生活巨大的圈套里,每个人还是逐渐陷入一言不由衷且身不由己的境地。

在小说的第一章,伊娃重返西京,当她走出房东家院门,一路所见皆是市井的纷扰和烦嚣。作为故事发生的主要地点——另一个相对次要的地点是夏自花卧病的医院——暂坐茶庄,就这样被包围在一个纷扰和烦嚣的市井之中。伊娃的眼睛把读者带进了茶庄。茶庄一楼是卖茶叶的,供奉着陆羽;二楼的摆设更是雅致到不近凡尘,四壁还请人摹画了西夏白城子壁画。表面上,这里是一个远离尘嚣之处。实际上,就连茶庄的门面,也是通过市政府秘书长才得以廉价租用到的。小说中的重要人物都常常出入于茶庄二楼,在这里聊天、饮茶和聚会,但却始终无法隔断与外界千丝万缕的联系。夏自花的白血病、海若儿子的叛逆、应丽后被骗的巨额钱财、陆以可公司经营的艰难、严念初的婚姻悲剧、以及司一楠同徐栖的同性恋情等等,无不让人感到存在的艰难和前行的沉重。

既然茶庄作为一种现实的逃遁并不能切实解决大家的问题,姐妹们就开始寻觅更抽象的寄托。这种寄托在壁画上得以体现,而壁画就是为了迎接活佛而准备的。这里“就是要做佛堂的。以前总是去吴老板那儿的佛堂礼佛,吴老板联系了一个西藏活佛要来,答应让我也接待几天,我就租了这二层的房间,活佛来了就住在这里,活佛走了,我心烦了也可以在这里独处。”(《当代》2020年第3期:10)但是,一直到小说最后一章,最最后一章的倒数第二段,伊娃即将离开西京,她失落地感慨了:活佛还没有来。夏自花不治身亡,冯迎也在返航的途中坠机,秘书长被双规,海若也被市纪委传召。城市上空的雾霾依然浓重,一切都在不可遏制更不可挽回地走向生存悲剧的更深处,而活佛所象征的救赎却始终缺席。这似乎意味着在现代社会中,随着工业文明和金钱拜物教的包围下,人们想要获得心灵的自由和安适之不可能。

在一片雾霾中遭受现代社会的异化固然是不幸的,但在这里,面对《暂坐》中这一群故作优雅实则仓皇的女性,我们还可以引用张洁早在1982年就说出的那句话:“你将格外地不幸,因为你是女人。”我们没有必要在这里过多地对《暂坐》中的女性主义进行言说,但在焦急地等待着活佛的确是一帮女性。而且需要注意的是,告诉这群女性活佛即将到来的,是一个被称为吴老板的男人。她们不仅没有见到活佛,就连放射了活佛即将到来的信号后就宣称闭关的吴老板也仿佛消失了一样。可见,这一群女性的现实生活(门面租用)和文化享受(与大作家羿光的交好)再到精神救赎(对活佛的祈盼),无不处于男性的支配之下。她们对活佛的等待,既表现为一种虔诚,同时也像是遭受了某种让人不明所以的戏弄。无论是现代社会施加给人的异化及其让人产生的琐碎感和无力感,还是女性想要摆脱男权的艰难,都共同导向了《暂坐》中“十一块玉”对活佛的望眼欲穿。但就在产生这种需要的环境里,也同时布满了阻断望眼的雾霾。

文学作品对“泼烦琐碎”的现实生活的描写,一定程度上足以引起人对生存现状的反思,从而摆脱情感和认知的石化,进入一种更加自觉或者说自为的状态,最终实现文学的介入。这让人想起什克洛夫斯基斥诸文学性的诉求。他想要的不仅仅是语言的陌生化,而且是历史和社会现实的陌生化。《暂坐》真正让这种陌生化达到引爆点的,正是暂坐茶庄的爆炸,而在此之前,属于个人的系列悲剧则可以视为一点点累积起来的火药。茶庄的爆炸,自然也炸毁了二楼的壁画。壁画上的飞天图案,被炸成了一块块墙皮。那些在现实的泥沼中挣扎的人,仿佛也在飞天的努力中纷纷坠落。至此我们可以断言,对活佛的等待虽然没有拯救到小说中的众人,但却拯救了这篇小说,它使得这篇小说免于流于对生活的一般化模仿。相反,它让小说成为了一个更具意向性的整体,而从寻求救赎的社会心理中抽象出来的对活佛的等待,则较好的实现了文本的陌生化。

《妙法莲华经》中有言:“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暂坐茶庄在这次爆炸中,也成了“火宅”,这究竟是喻示等待活佛的虚妄,还是说,这是某种更高的意志在籍此表达对人间一切蝇营狗苟与众生执迷不悟的失望呢?这是一个问题。贾平凹在小说最后留给我们的,只有一片生活的废墟和希望破灭后的巨大失落。


作者:杨不寒,本名杨雅,生于1996年7月。系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纪实文学研究会责任编辑。曾获“包商银行杯”二等奖,巴蜀青年文学奖提名奖等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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