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像流水一样,总是在流动着的,流着流着,就离源头越来越远。但不管流动的轨迹是平坦,抑或是曲折,是千里迢迢,还是近在咫尺,那个源头总在遥远的地方牢牢地牵动着我们的心,成了我们心中永远的牵挂。我想,这个“源头”就是人们常说的故乡,这种感情就是乡情吧。那么,故乡为什么总让我们眷恋,让我们牵肠挂肚呢?那是故乡的风景,是故乡的风情,是故乡的亲人……它们就像一道道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我们的心底。
我的故乡在秦岭山中,北靠秦岭,南望巴山。蓝天白云是她的锦被,碧水青山是她的霓裳,清新的空气中氤氲着花草和泥土的芬芳。一年又一年,乡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单,却快乐着。改革开放之初,人们从长期禁锢中走出,变得活跃起来。他们在希望的田野上挖空心思做着各种营生,于是,一年四季,故乡总是充满着活力、激情和诗意。春天,麦苗青,菜花黄,蜂飞蝶舞,鸟语花香。“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的夏天,布谷和知了的叫声也仿佛变得有些匆匆,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催促着农人收麦插田的步子。金秋,金灿灿的稻子,红通通的柿子,咧嘴傻笑的板栗,满身金粒的玉米,催开了农人的笑颜,加速了农人的心跳。隆冬,是农人休整的时候,杀年猪,备年货,酿年酒,山村处处洋溢着浓浓的年味。
每逢重大节日或农事活动,家家户户异常热闹。一家有喜事,众亲友不请自到,劈柴的,挑水的,刷碗洗菜的,调席打盘的,忙而不乱,井然有序。一家的喜事就是一村的喜事,所有的人脸上都挂着笑意,所有的人心里都透着甜蜜。连农家的狗都不闲着,一见熟人就亲热地摇着尾巴,样子有点儿亲切,更有点可爱。逢年过节的时候,乡里仍然沿袭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俗,开着“磨盘席”,今天李家请,明天张家接,后天王家迎,宴席就像值日一样在各家各户之间流转着。觥筹交错之间,关系好的更亲密了,关系不好的变融洽了,因而,故乡的气氛总是那样和谐,那样融洽,那样令人回味。
那个时候,我在故乡教书。近乎原生态的故乡不通公路,不通电源,生活、工作都十分单纯和简单。单位离家只十几分钟的路程,我几乎每天往返于这两点之间。久之,路边的野花野草仿佛都认识了我似的,每每路过,草儿吻着我,花儿亲着我,刺儿拉着我,总是极亲热地跟我打着招呼。我是一个随性而率真的人,走到哪里,都能跟哪里的人打成一片,很快,我融入了乡民们的生活,跟他们说,跟他们唱,跟他们大碗喝酒,跟他们大块吃肉。我觉得,我就像古时的教书先生,只是少了一件飘逸的长衫而已。我与学生之间就是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与家长之间就是兄弟姐妹的关系,与同事之间就是亲朋邻里的关系,彼此之间没有铜臭之念,没有利益之争,这样的环境能健身,能静心,能使人淡定,使人平和,也容易使人感到幸福和满足。
正应了好景不长这句话,这样美好的日子注定不会成为永远。突然有一天,故乡电闪雷鸣,风雨大作,顷刻之间山洪暴发,泥石俱下,这就是那年震惊陕南的8.29洪灾。一夜之间,山青水秀的故乡犹如一位清纯的美少女突然变成了一个满目疮痍的老妇人。度过了我童年和少年的故乡老屋,也在这次灾害中轰然倒塌。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毕竟老屋才二三十年的光景,正是青春年少、活力四射的年纪。但老屋是真真实实地倒了,她倒得我心痛,倒得我泪流满面。灾后,故乡的老人们望着满山垮塌的泥石流,捧着掩埋在乱泥中即将成熟的玉米捧子老泪纵横,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们青春飞扬的脚步也变得沉重和迟缓起来,阳光灿烂的面容多了几分忧郁。
从此,人们把痛默默地埋在了心里。
故乡的境遇很无奈,而外面的世界却很精彩,于是,姑娘小伙子们走了,年轻的媳妇们走了,就连大叔大妈们也陆续地走出了大山。有钱人家搬进了县城,稍有一点主意的人搬到了镇上,村子里只剩下了老人和孩子。一时间,热热闹闹的故乡一下了变得冷清起来,少有了人语,没有了歌声,有的只是老人们一声接一声的长吁短叹。秋天,一片片荒草在田地里疯狂着,在秋风中摇曳着,仿佛在炫耀着自己,在嘲讽着别人。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故乡在凄清的山风中诉说着无言的苍凉。当我再次回到故乡时,又有一些年轻人走出了大山,一些老人们走进了大地,我遇见的是一群叫不上姓名的娃娃们。我忽然想起了《回乡偶书》,“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不正是我此刻的境遇么?此刻,我在故乡能认识的,只有两座掩映在林间荒草中孤零零的坟墓,那是父亲和母亲最后的家……
故乡虽然远去了,但我却常常想起她。想她的时候,便在记忆库里努力地翻阅着。我觉得,故乡没有远去,她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知道,那是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