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卵

故乡有个习俗，哪家添了孩子，总要取个小名（乳名），比如大娃子、二狗子，哈卵、傻儿，总之，怎么小、怎么贱就怎么取，据说，小名越低贱，娃儿越好养。这篇小文的主人公就是这样，叫做哈卵。在当地方言中，“哈卵”与“傻子”的意思相近，卑微又低贱，随意而亲切。

哈卵不姓哈，姓李。这个名字如果属于他父亲或是母亲，也许更为贴切。因为他的父亲没文化，智商也有问题，只能做一些手头上的简单农活。母亲也是大字不识一个，连个家常便饭都做不好的半傻女人。别人无聊的时候，常常拿他俩寻开心，对此，他们不但不恼怒，而且还乐颠颠的，跟着别人一起傻笑。

两人虽然有些傻性，却生了个机灵鬼似的儿子。孩子满月的时候，不停地咧嘴甜笑，爷爷奶奶见了，高兴得不得了，当着众亲友的面给他取名为哈卵。从此，哈卵这个名字就叫响了。哈卵3岁的时候，爷爷得了一场大病，丢下家庭的重负和聪明可爱的哈卵撒手西去。在吃大锅饭的年代，哈卵的弱智父母天天干活，却没有饱饭吃.可是再苦再累，他们也要全心呵护着哈卵，生怕哈卵吃亏。

哈卵上小学的时候，正值农村开始实行承包责任制的年代，别的家庭很快解决了温饱问题，而哈卵一家由于父母亲劳力不好，仍然在温饱线上挣扎。家里东拼西凑，四处借钱，咬紧牙关把哈卵供养到了初中二年级。就在这个时候，哈卵的父亲在给别人家干活的时候，不小心伤了一只腿，留下了后遗症，本就贫困如洗的家庭，如雪上加霜，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我当时虽然是哈卵的老师，又是同乡，很想帮助一下哈卵，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哈卵离开学校的那一天，只悄悄地向我告了别。我把他送到学校操场边时，哈卵脸上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从此，哈卵用十四岁稚嫩的肩头，挑起了家庭的大梁。

哈卵年龄小，个子矮，干起农活来很吃力。在生活的重压下，哈卵硬是咬着牙关，在责任地里苦苦耕耘了三年。然而，拼死拼活地苦干，并未换来家庭的温饱；小康，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那一年，春节过后不久，刚满17岁的哈卵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父母亲找遍了哈卵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一点线索；报告了村上和镇上，也是杳无消息。从此，哈卵就像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一样，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也渐渐地忘记了哈卵，忘记了这个曾经的学生和老乡。十年后的春天，有个陌生的QQ号屡屡申请加我，拒绝过几次后，对方还是不停地申请，我无奈地点击了同意。结果，对方竟是离家出走十年的哈卵，他说他是在家乡的一个网站上看到了我的QQ号，才要求加我的。哈卵的突然出现，好像在我记忆的心湖投进了一颗石子，荡起了圈圈涟漪。通过网上和电话交流，我了解到了哈卵十年来鲜为人知的一面。

哈卵，跟他的名字相反，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父母的弱智、生活的艰辛、家庭的困窘断送了他的学业，却未摧毁他的坚强意志。辍学后的三年劳动，磨练了他的意志，17岁那年，他实在无法忍受残酷的现实，离家出走了。他暗下决心，不混出个人样来，誓不还乡。于是，他随着刚刚兴起的打工潮，走向了南方那片五光十色的世界。

然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因为哈卵年龄小，个子也矮，别人总把他当作童工待。头两年，他在厂里给别人当学徒，学习机电维修，实际做的是别人不愿干的粗活、重活和脏活，拿一点微薄的薪水，除了日常开支外，所剩无几。可哈卵毕竟聪明，他明里学，暗里学，别人下班了，他还在车间里琢磨。他的维修技术也在他的刻苦努力下突飞猛进，进步神速，师傅对他刮目相看，厂里还给他涨了工资。

哈卵说，他当时的目标简单而实在，就是多多挣钱，然后娶个漂亮的媳妇，开着小车，回乡孝敬父母。可就是这样看似简单的理想，实现起来竟是那样的难。但机会总是会青睐那些有准备的人，一次，哈卵的师傅有事请假回乡，偏在这时，车间的一台重要设备突然发生故障停运了，如不及时恢复运行，完不成订单，工厂将会蒙受重大的经济损失。几个维修工都不敢冒险，哈卵却毛遂自荐站了出来。车间主任将信将疑地看了他那久，最终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同意让哈卵一试。结果，哈卵没费多大周折，就让机器恢复了运行。这一事件，让他在工厂里迅速蹿红，并进入了领导层的视线。不久，厂里给他加了薪，还提拔他当了维修班的班长。

正当他准备年底回乡探望父母的时候，一场意外的大火，将厂子变成了一片废墟，使他准备回乡的计划再次破产。厂子遭遇了重创，经营举步维艰，很多工友选择了离开，而哈卵割舍不下与企业的感情，自愿与一群热血青年拧成了一股绳。灾后重建是异常艰苦的，而哈卵硬是同厂里的留守人员一道坚守了下来，当工厂机器再一次响起来的时候，厂长和同甘共苦的员工们流下了喜悦的泪。这是一个白领遍地，蓝领奇缺的时代，因为哈卵有高超的机电维修技术，又不离不弃地帮着厂里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厂领导很感动，将他从班组长提拔到了车间主任的位置，薪水也如芝麻开花节节高，现在，他以年薪30万的身价，成了5000多人厂子里的耀眼明星。同时，他通过自学，拿到了大学本科毕业证书。

哈卵给我讲了他艰苦的奋斗历程后说，他并不是不想家，不想父母，只是自己离家出走这么多年却没有混出点名堂，无颜见家乡父老和父母亲。最后，他向我问起了家乡以及他父母的现状。我说，家乡已实现了路通、电通、话通、网通，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与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他的父母亲也享受着政府给予的救济政策，基本生活完全没有问题。哈卵听了，高兴得不得了，说是今年过年一定回家，要给父母亲一个惊喜。

十年都没回来，我以为哈卵只是说说而已。腊月二十五，哈卵开着一辆崭新的小车，带着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子，首先拜访了我这位昔日的老师，然后，心急火燎地回到了村里。父母亲见了失散十年的哈卵，高兴得相拥而泣。

春节过后，哈卵在镇上买了一套房子，并找到我，让我给他参考一下房屋装修的事，他说，等房子装修好了，他要回来搞一个风风光光的搬迁仪式，让父母亲在新房里安度晚年。家乡政策好了，发展前景也广阔了，他还要辞掉那边的工作，回家乡来创业，一定要干出一点名堂来。

望着哈卵远去的背影，我相信他一定能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