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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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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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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谣


大板爹和大板娘没有想到,大板从一百里路外的那个城市,领回一个漂亮的闺女,让灰蓬蓬的院落,一下子明亮起来。

大板拉住灵芝的手,说:“这是咱娘。”灵芝点点头,露出一个笑容。

大板又拉住灵芝的另一只手,说:“这是咱爹。” 灵芝再点点头,露出一个笑容。

灵芝是镇子上的闺女。大板爹和大板娘都觉得奇怪,既然是镇子上的闺女,还用得着到一百里外的城里找?

这个夜晚,头顶上的那盏白炽灯无声无息地灭了,灯泡里的钨丝由白变红,最后,一丝红也消失了,隐没在黑暗中。

他们都感到惊奇。

大板说:“灯泡怎么说灭就灭了?”

灵芝也说:“灯泡怎么说灭就灭了?”

他们的声音颤抖。他们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打颤。他们都以为是夜晚的寒气。

大板知道,在灵芝身上,有一个地方让他的心狂跳不止,这个地方,他已经期待了许久。

大板的手朝灵芝的衣襟底下伸去。令大板惊讶的是,他的手竟然遭到灵芝的反对。她从身子底下伸出一只手,握住大板的手,不让他伸进去。他们在黑暗中喘着粗气,都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最后,大板多了个心眼,他试着松开手臂,像要放弃的样子,灵芝似乎松了一口气。就在灵芝长舒一口气的时候,大板就伸进去了,大板觉得灵芝的那里温暖而且湿润。

大板仿佛听到,院内那棵梧桐树枝节上,滴落的雨水声。那是雨的喜滋滋的声音,像一首歌谣。

 

灵芝怀孕了。

大板爹和大板娘却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问题:他们的五间老房子该翻新了,这么漂亮的闺女,怎能委屈了人家?五间屋的宅基,少说也得一万五仟块钱啊。

大板娘把五个闺女找来,说道:“您兄弟今年得娶媳妇,女方家里没别的要求,只要咱把新屋盖上就行。可是您娘老了,没有能为了,你们姊妹几个得帮您兄弟一把。”

五个姐姐一致同意,不到三天,都把钱送到了。这座一家人住了二十年的老屋在一天早晨轰地一声被推倒了。

一个月后,一座崭新的五间大瓦房立在村子中央。在这一个月中,大板爹和大板娘就依靠在那棵梧桐树边,用几根木棒,搭了一个简单的帐篷。前年春天,大板、大板爹和大板娘栽下的这棵梧桐树,如今,目睹了小院的变化。

梧桐树,落凤凰。新娶的灵芝成了这个院落的主人。

 

大板爹和大板娘搬出去的时候,灵芝正好回了娘家。她一走就是半个月。当她回来,发现家中的变化,大板爹和大板娘不见了踪影,院子里的两个鸭子饿得呱呱叫唤。灵芝出门一打听,邻人告诉她,“你的婆婆搬到庄前菜园地里去了。”

“是谁让他们搬的?”灵芝不解。

“你不知道?你婆婆没告诉你?”邻人疑惑。

灵芝又急又气,竟委屈地哭了起来。她突然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她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搬出去住。

灵芝来到菜园地里。大板爹和大板娘在菜地的一角,靠近路边的地方,用秫秸杆扎了一道围墙。小屋是用木棍支架插成的。上面用秫秸和稻草修缮而成。再往上苫了一层塑料布,鲜泥的痕迹还在。茅草屋门前,是一个新支的蛤蟆锅框,锅框上边是一张新买的四丈锅。

灵芝的眼圈红了,话未出口,泪先从脸颊上流下来。她指着眼前的茅草屋问道:“家里五间大瓦屋住不开?跑到这里住这种茅草屋?”

大板娘接过话碴,“您嫂子,您爹说了,大板不在家,他在家住着,不方便。”

“说的好听,叫邻居看看像什么话?知道的是您自己出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俺撵出来的。”

大板娘说:“俺能活几天?家还是您的家,男人在外边挣钱再多,女人不在家收干晒湿,也过不好日子。”

大板娘这句话说到灵芝的痛处。大板不在家,她总是呆不住,守着公公婆婆,想说一句话也找不出来,索性就住到娘家去。

不知为什么,没结婚前,她烦透了娘家,一天也不想在那个地方呆了,可结了婚,她又开始想念她那麻脸的亲娘,想得心里发慌。她觉得,以前自己对她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害得她半夜三更,外出寻她。以至于她离开娘家门,她娘没向大板要一分钱的财礼。

大板娘这一句话正说到她内心的痛处,她一气之下,扔下新屋的钥匙,奔到东大路上,拦住一辆北去的客车,一个人去找一百里外的大板去了。

 

当她在大板所在的那个城市里找到大板,大板正端着一盒饭往宿舍里走。

大板吃了一惊。把灵芝领回自己的宿舍,听完灵芝的哭诉,把手放在她渐渐隆起的肚子上,说:“这个时候,你可不能生气啊!”

灵芝说:“只要您娘不生气就行,我哪有气生啊。我不会收干晒湿,不会居家过日子。我学乖还来不急呢。”

大板并不知道灵芝话中有话,带她去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所有的怨气都烟消云散了。

晚上,他们干那种事情的时候,灵芝说:“你轻一点啊!里边有咱们的孩子。”

大板点点头,极轻柔地动作着,像一阵风吹在湖面上,漾成一层层波纹,美妙极了。

事毕,大板问:“家里迎门墙前的梧桐树撒新叶了吧?”

灵芝点点头。

大板说:“春暖花开了,你可要爱护身体,你这样一生气就出走,不但我担心,就是咱爹咱娘也担心。”

灵芝幸福地笑了,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家中的爹娘,拿着钥匙开了新家的门,喂了鸭子,回到他们的茅草屋,掌着一盏孤灯,叹息了大半夜啊。

 

大板爹和大板娘的茅草屋边,有一片青麦地,这是在菜园的角落里种下的。大板爹和大板娘吃过晚饭常去看它们,看过后,就知道其它庄稼地里麦子的长势了。

灵芝时常到茅草屋来,依偎在那个蛤蟆锅跟前。现在,她的腹部已经有了较为明显的状态,正和那个蛤蟆锅框成为一对儿。

开饭的时候,大板娘让她吃饭,她拿起筷子伸到锅里,夹了一棒子菜放到嘴里,嚼不两下,又吐了,说:“没有味道。”

大板娘脸色沉下来:“庄稼人,还要什么味道?”

灵芝没吃饭,只身转到那边的青麦地。一片碧绿的青麦地,仿佛把她的眼睛洗濯了一遍,满眼青绿。白色的花儿似乎还没有褪去,一地的麦子正在吐穗。那穗儿仔细看下去,还带一丝嫩黄,含着水气呢。

青绿的麦子似乎唤起灵芝的食欲,她索性揪下一颗麦穗,放在手里搓着,搓了半天,搓不出麦粒,只有几个毛绒绒的麦絮儿,一捻就没有了,仿佛一团雪花,在手里一捂,没了。留下凉爽的湿润。灵芝手心里握着这样一小撮麦子,急不可待地放到嘴里,在口里一抿,也就不见了。她却分明感到一份清甜,一份清新香气。

灵芝一穗又一穗地在麦地里拔了起来,不一会儿,一小片青麦地,已经成为光秃秃的了。

大板娘从茅草屋里出来,看见灵芝正拔麦穗儿,搓着吃,便叫道:“您嫂子,还没吹气呢,哪来的粒儿。”

灵芝说:“甜滋滋的,怪好吃。”

大板娘说:“好吃也不能吃。”

灵芝说:“好吃怎不能吃?”

大板娘说:“糟蹋粮食。”

灵芝说:“您的饭没有味,搓一把青麦吃还不行?”

大板娘道:“这样的饭,你也没办。大板每次走的时候,都是空着肚子走的。”

灵芝生气了,说:“您儿饿瘦了,心疼别让他娶媳妇哎。”

大板娘说:“娶媳妇也不是娶官太太,哪有女人不做饭的。”

灵芝的脸已经有些紫了,她从麦地里拣起一块石头,来到茅草屋跟前,说:“我把您的蛤蟆锅砸了!”

大板娘说:“你把蛤蟆锅砸了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把小屋一把火燎了,才是英雄。”

灵芝手起石落,只听嗵地一声,石头重重地掉进了四丈锅,把锅砸出一个大窟窿,锅沿开裂,成为好几半。灵芝惊呆了,锅里面的菜汁四外飞溅。

大板娘见状,一腚坐在茅草屋前,嚎啕大哭起来,把身边的土粒拍起多高。

 

灵芝砸碎了蛤蟆锅,怒气冲天地走了,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那棵梧桐树下,哇哇地哭了起来。整整哭了一个上午。哭过之后,她就倒在床上睡了。气愤、饥饿和委屈折磨着她,她在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下游走,感到有一个黑洞,她正沿着黑洞往下滑,她想抓住什么,可是四壁光滑,什么也抓不到,就这样往下滑去。渐渐地,有一束光亮从这个黑洞的上面透射进来。灵芝就醒了,感到身体虚弱,想欠起身子,但是没有欠起来。

窗外鸟儿的鸣叫声已经不见了,想必被糟杂的街道上的声音给掩盖住了,只有一束明亮的光线探进窗内,明晃晃地,让她睁不开眼睛。

灵芝把头摇一摇,想道,今天是大板歇班回家的日子。

灵芝挣扎着爬起来,到梧桐树下的水井里挤了水,把脸上的泪痕洗尽,把浮肿的眼睛用水浸泡了一下,感觉舒服多了。然后,她走出家门,来到北大路上,她知道,大板将从东边的西泇河方向走来。

等她来到北大路上,忽然发现大板娘坐在桥头的一块岩石上,正朝远处张望。

灵芝已经不能退回去了,她到她的对面,拣了一块干净的石头,也坐了下来。大板娘和灵芝就这样坐着,互不说话,完全像陌生的人。她们就这样共同等着同一个亲人,心照不宣,都想在见到大板的时候,首先诉说自己心中的委屈。

大板从远处走来,渐渐地,走近了,最后,来到她们中间。先是吃了一惊,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见娘和灵芝都没有说出什么样的怪事,知道她们在这里等他,不禁心头一热,眼泪流了出来。

大板娘和灵芝相互对望了一眼,最终,谁都没说出砸锅的事情,一同朝村子走去。

 

大板走进家,大板娘和灵芝望着这个宽大的院子,她们略显迟疑,似乎脚步没地方放下。

迎门那棵梧桐树,叶片儿蒲扇一样。上面,生出一截新枝。

大板说:“你看,它的顶部,已经窜出了许多,这个春天,新生的嫩枝,嫩黄色的枝。”

灵芝用手拽住一片叶子,端详着。也有新芽,也有撒出的新叶,满眼葱茏。

大板娘把烙熟的油饼和烧开的鸡蛋汤送来,大板和灵芝吃过大板娘烙熟的油饼,喝过大板娘烧开的鸡蛋汤,天就黑了。

他们坐在床沿上,灵芝听着大板的叙述,望着屋内的一切,她熟悉的每一件物品,倍感温暖与亲切。尽管,大板叙述的事情与她无关。

仿佛把话说尽了。

黑暗中,大板伸出一支胳膊,揽住灵芝的腰。大板的身子底下,似乎肿胀了,里边的筋往外挣,疼得厉害。然后是小腹,然后是胸膛,然后是全身。大板不得不把两腿往一起夹紧一些,再夹紧一些。

大板在这种疼痛中,在这种既难受又兴奋中,寻找着灵芝的嘴唇。灵芝的嘴唇像一朵梧桐花,带着夜露。

次日清晨,一阵鸟鸣,吵醒了大板和灵芝。晨光和啾啾鸟鸣,仿佛是这个早晨的精灵。灵芝探起身子,望着窗外的阳光,以及阳光里面那株挺拔的梧桐树,它在晨风中轻轻摇着。

大板望着灵芝裸露的光溜溜的身子,吃惊地张大嘴巴。

 

灵芝生产了,大板娘一心要对灵芝好。灵芝一顿要吃十好几个鸡蛋。每次,大板娘都要爊上一锅鸡蛋。

因为要喂奶,不能放大盐,那鸡蛋吃多了,有一种鸡屎味道,大板娘看着灵芝把一大碗鸡蛋突突拉拉地喝下去,便说:“俺怀了六个孩子,一共也没吃过这么多鸡蛋。”

灵芝马上到锅里盛了一碗,递到婆婆的手里,大板娘喝了一半,便再也喝不下去了。

灵芝的奶水不旺,听说吃手撖面好,大板娘便和了面,去撖。灵芝不想再劳顿婆婆,便拿起撖面杖,撖了起来,只撖了几下,便觉得胳膊关节疼。又撖了几下,被大板娘抢了过去,说:“你不能干,什么都不能干,不像俺们那时候,三天下床,就去河里砸开冻冻洗尿布。”

灵芝听了,说不上是在疼惜她呢,还是在指责她,心里不对味儿。毕竟,只撖了几下,胳膊就承受不住了。

几天后,灵芝的奶水果然足了。看着孩子在灵芝的怀里尽情地吮吸着奶水,大板娘满意地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若有所思地说:“大板都有了孩子了,当上爸爸了,往后啊,抽烟喝酒的事情,也别管得那么紧,男人,哪有不抽烟不喝酒的。不抽烟不喝酒,怎上得了人场。”

灵芝的眼里有两颗泪滴往外滑落,她忍了许久,还是落了下来。

大板娘瞧见了,说:“啧啧,我才说了两句,就说多了。”

往后的日子,逢到阴天,灵芝的胳膊就隐隐地疼,不是特别疼,是一种酸疼,没有力气的疼。大板娘埋怨道:“给你说,什么都不能干,你不听,你们年轻人娇贵,哪比得上我们那个时候。”

灵芝无话可说。

 

大板回来得频繁了,大约是想儿子了吧。然而,他每次回来,都不先回家里,而是到那个茅草屋去,跟他的爹娘拉一阵子家常,再回家去。开始,灵芝还能忍耐,可是,时间一长,她就不耐烦了。

灵芝把门插上,大板再喊门的时候,灵芝便说:“回去跟您娘一块睡吧。”

大板听得出来,灵芝生气了,便说:“我三更半夜回来一趟,过去说一会话,省得麻烦再跑一趟,这不省时间嘛。”

灵芝说:“你就不能先家来一趟再去?您娘又说了我什么坏话?”

大板叹息道:“哪里的话?”

最终,灵芝还是开了门。年幼的儿子还带着甜甜的笑,等着这个有点陌生的爸爸。然而,他刚要往床上躺,灵芝把大板的被子抱起来扔到沙发上。

大板踱着碎步,来到庭院里,儿子的甜甜笑脸被定格在他的视线里。

庭院里的那棵梧桐树已经十分粗壮了,树冠把整个院子的上空遮住了。算一算时间,栽下这棵梧桐树,已经六年了,树根把土层拔起很高一截。

早晨,儿子起得很早,他在梧桐树下开始拣拾落下来的树叶,那叶片儿足有他的脑袋那样大。他拾起一片,交到大板的手里,喊一声爸爸,再拾一片,再交到大板的手里,再喊一声爸爸。可是,拾不了几片,大板已经等不及了,他要赶紧到东边的大马路上,去拦截早班的公共汽车,赶去上班。

儿子手里拿着一大片梧桐树叶,追到门口,望着大板的背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大板回过头去,泪水从脸上滚落下来。

 

再歇班回来的时候,大板和灵芝商议,让她也进城去。

灵芝没吱声。

大板说:“我给你找了一个拣棉花的活,一个月工资六百块钱。”

灵芝还是没吱声。

大板说:“你倒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灵芝说:“你去问问您娘同意不同意?”

大板娘听了,坚决不同意。当时,她正刷锅做饭,听到大板这么一说:“勺子在手里拿着,一动不动,愣怔了好半天。”

大板娘说:“谁娶一床儿媳妇,不搁在自己身边,一杆子指到那么远。”

大板不吱声。

大板娘说:“能叫有儿气死,不叫无儿叹死。”

大板不吱声。

然而,他们还是走了,把门一锁,把钥匙往茅草屋一丢,把儿子往屋门前地上一放,就往东大路去了。幼小的儿子怔怔地望着远去的背影,正待追上去,被一个洼坑绊倒了,哇哇地哭喊起来。

灵芝坐在公共汽车上,对着窗外,脸上流淌着泪水。

 

拣棉花的工作是常白班,生活比较规律。

忍耐了整整一个漫长冬天的思念之后,大板和灵芝在工厂外边租了一间房子,又给儿子联系了一家幼儿园,就回家去接日思夜想的儿子去了。

儿子正跟着大板娘坐在那棵粗壮的梧桐树下。

儿子问:“爸爸,上幼儿园是干什么的?”

大板说:“上幼儿园就是学儿歌啊。”

儿子问:“儿歌是什么?”

大板说:“儿歌就是‘小兔儿乖乖,把门开开。’”大板学着童声,表演着。

儿子说:“爸爸,我也会。”

大板有些惊讶:“是吗,你唱一个爸爸听听。”

儿子跑到梧桐树下,站在一根裸露在土层外边的树根上,唱道:

 

梧桐梧桐长高了

凤凰凤凰飞走了

妈妈妈妈别哭了

奶奶奶奶在树下

 

梧桐梧桐开花了

凤凰凤凰飞走了

妈妈妈妈别哭了

奶奶奶奶在树下

 

……

大板一愣,揽住儿子,问:“谁教给你的?”

儿子用手一指,说:“奶奶。”

大板转身,望着娘脸上折叠起来的皱纹里,有两串泪水正往外流淌,像是从土地的深处,积蓄的露水,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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