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了村子,穿过一条沙子路,往北一搭眼,便是向阳坡。鲁东南地区不多见的,平地上的斜坡。
向阳坡是离镇子最远的村子,坡缓缓的,堆满细软的黄土。黄土下面,是被保护的文物,有县里的石碑为证。因为沾了地下的灵气,黄土上面,种满了萝卜白菜,成为全村人的菜地,远远望去,像一块花格子布。萝卜白菜是乡亲们饭桌上极普通的菜。然而,一般人家,还是舍不得吃,等到它们长大了,挣出土层,或者卷出一个结实的心,乡亲们把它们从菜畦里拔出来,运到集市上,卖掉。一年春秋两季,这些萝卜白菜,成为全村人的零花钱。
因为离镇子远,孩子们去镇子上学不方便,所以,便有了向阳坡小学。说是学校,其实只是村委会的场地,原因村里的干部白天干完活,一手泥巴,绝不肯再到那里去,有事就在家里,一边吃饭一边办了。学校便成了名副其实的学校。
这天早晨,向前进老师照常到学校里上课。向前进老师到校的时间是很准的。他不戴表,一般来说,他听到窗外的鸟在树梢上啾叽鸣叫,就知道该起床了。赶到学校的时候,跟镇上学校统一上课的时间上下不超过五分钟。你会说,神了。的确神了。
向前进老师来到学校门口,猛抬头看见向二膀同学,站在学校大铁门前。向二膀说:“向老师,我来问问你,乐乐妈一大早骂大街,昨天我偷了乐乐家菜园里的水萝卜,难道被她知道了?”向二膀同学是二年级的学生,长得十分瘦弱,身上的单薄衣裤,在晨风里一甩一甩,仿佛脱掉的白菜帮。
“噢,怪不得呢,乐乐妈一大早骂大街。”向前进老师心里想,问向二膀:“你偷乐乐家的水萝卜,跟谁说了?”
“谁也没!”向二膀回答。
“这就怪了。”向前进老师回答不上来,绕个弯子说:“过几天,公家派来一位李老师,又漂亮又聪明,到时候,你去问她吧。”
向二膀点点头,又说:“向老师,你可不许给别人说啊,说了,俺爹得打俺。”
向前进老师思索片刻,回答道:“老师不说,你上教室吧。”
一个星期后的上午,向前进老师说的那位女老师果然来了,她叫李小满,还是从省城来的,志愿要求到乡下教书的。这一消息,让向阳坡小学着实兴奋了一阵子。李小满老师果然漂亮。上课间操的时候,向前进老师和李小满老师站在一起。向前进老师向同学们介绍:“同学们,这就是公家派来的李小满老师,从今往后,李小满老师将教授大家新课程。”
这个村委会大院改进的小操场上,三十八双小手一齐拍响了。
课间操结束后,向二膀围住向前进老师,问:“漂亮就是聪明吧?”
向前进老师回头看了看站在教室门口的李小满老师,伸出食指和拇指,捏了捏向二膀的鼻子,没有回答。向二膀眨巴着眼睛,望着向前进老师,好长时间。
下课铃敲响了,又到了该放学的时候。向前进老师站在讲台上喊道:“请二年级班的向二膀同学留一下。”同学们侧目看一眼正往肩膀上背书包的向二膀,心里想,向二膀又该罚站了。而更多的同学则从教室里蜂拥而出。反正自己不挨留,溜之大吉!
向二膀一脸困惑,跟着向前进老师,来到教室隔壁的办公室。
向前进老师望着李小满老师,说:“李老师您刚到学校,本该好好休息一下,可是这位同学有个问题等了许久了,您给他解答一下吧?”
李小满老师放下正在整理的书籍,抬眼望了望向二膀,含蓄地笑道:“我刚来,不了解情况,不知这位同学有什么问题?”
向前进老师说:“向二膀,你有什么问题就跟李老师说吧。”又回转身向李小满老师,“李老师,我还要看一看那边的教室,值日生打扫干净了没有,先去了。”
向前进老师从教室里走回来的时候,经过办公室门口,听到李小满老师在里边禁不住地笑,一开始声音很大,短促,接着声音小了。笑了很长时间,才止住,然后就什么声音没有了。向前进老师看见向二膀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书包系子斜挂在肩上,低着头,自顾朝前走去。
向前进老师追上向二膀,问道:“李老师批评你了?”
“没。”向二膀头也不抬,答道。
“那么,李老师回答你的问题了,她是怎样回答的?”
“也没。”向二膀回答。
向二膀走远了,向前进老师手里攥着的半截粉笔,捻碎了。
向前进老在学校门口站了很长时间,愣了很长时间,想了很长时间,他忽然想起来,他还没给新来的李小满老师安排住宿呢。
二
向阳坡小学一共三个班级,三十八名同学,混合在一个教室里上课。这样安排的目的,是向前进老师每一堂课都能目睹每一位同学的学习。
也就是说,向阳坡小学不是一所正规学校。邻居们的房子紧巴巴的,谁家也不好安置,就是好安置,也不行。一个外地来的女教师,总不好长期住在谁家里。全村就数村支书觉悟最高,可是,也不能让李小满老师索性住在村支书家里。
向阳坡村委会大院,是一个六间屋子的大院。其中两间是会议室,兼电教中心。一间是计划生育查访室。另外就是一个两间的大教室,和一间现在正使用的办公室。实在挤不出地方,就是能挤出地方,这么一个空荡荡的校园,晚上住一位女教师,太不安全了。
李小满老师说:“我就住在这间办公室里吧,打个地铺,早晨卷起来就行,保证不耽误办公。”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怎行?”向前进老师思忖着。
“学校西边还有一间代销店,东边还有一家家庭饭店,怎是我一个人住?”李小满老师反问道,倒显得她有着坚决的意思。
其实,向前进老师已经考虑几遍了,只是,不好开这个口。
一旦确定下来,向前进老师便开始帮李小满老师忙活开了。
这间小办公室只有十平方米大小。靠近门口的地方放了一张办公桌,就是学同学们使用的那种课桌。李老师的行李其实不多,一个箱子,只有随身的几件衣服。
向前进老师把家里自己在院子里乘凉的那张钢丝床搬来了,给李小满老师使用。李小满老师把一个厚厚的毛毯垫子垫在上面,再铺上一床印花床单,就十分整洁了。
李小满老师抬起头,望了一眼替她忙前忙后的向前进老师,感激地说:“给你添麻烦了向老师。”
“那里的话李老师,往后咱们就是同事了,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向前进老师回答。
李小满老师笑了,善意的友好的笑。向前进老师看到李小满老师笑起来十分好看,像一阵风把将开的花催开一样。向前进老师心想,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会离开省城,到乡下来教书呢。
回到家里,向前进老师怎么也睡不着了。他从这位刚来的李小满老师脸上开始想起,把她想了一整遍,最后停留在她那双手上。那是一双纤细白嫩的手,她习惯性地把手往脑后的一络发丝捋过去,显出修长的颈。她穿着一件无领衫,衬托一张女儿脸更加平和秀美。
向前进老师想,李小满老师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又空旷又寂静,会不会害怕?想到这里,向前进老师毫不犹豫地从床上坐起来,披上一件外衣,悄悄开了大门,朝村后的向阳坡小学走去。
春日的夜,美丽极了,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路边草地上有不知名的虫儿的鸣叫,声音又细又轻,月影在树的顶端,在树枝丛里,若隐若现,好像有心事,欲说还休。
向前进老师来到学校门前,掏出裤兜里的钥匙,在那把大铁锁锁孔里转了两圈,轻轻推开了门。他屏住呼吸,慢步走近办公室门前。向前进老师在门前站住了——他必须站住,因为再往前一步,就撞到那扇门了。无论如何,他撞那扇门,是没有道理的。如果被李小满老师听见了,她会怎样认为。向前进老师向上提着身子,屏住气,恨不能化成一缕烟气。然而向前进老师所有的努力都没能取得成效,李小满老师还是惊醒了。她在屋子内,微吁了一口气,继而惊问:“谁?”
向前进老师慌忙回答:“是我,李老师。”
“你,这么晚了,有事啊?”李小满老师不安地问。
“我想,你害不害怕?”向前进老师问。
“不害怕,你一来,反而有些怕了。”李小满老师回答。
向前进老师思忖着李小满老师的话,知道做了一件傻事,一时不知怎样解释,又担心像一年级的同学们写错的汉字,拿手指蘸了唾沫擦拭,愈擦愈脏,反而有擦破纸张的危险。只好悄悄退了出来。
第二天,向前进老师偷眼瞧李小满老师,好在并没发现异常的表情,好像没有昨天夜里的那件事情。向前进老师的心才慢慢放回肚子里。
三
向前进老师是民办教师,李小满老师是公办教师。按照教育局规定的民办教师工资待遇,向前进老师每月的工资只有六十七元钱,而李小满老师就不同了,她是公办教师,虽然她跟向前进老师同样代课,她的工资却要高出向前进老师两倍多。
毫无疑问,向前进老师应该听从李小满老师的安排,好像天底下的事都是这样。
李小满老师来了之后,学校的教学力量加强了。李小满老师把原来合堂上课的惯例改了,把一年级新招的十五名同学搬到东边的党员活动室,二年级的十六名同学原地不动,三年级的七名同学,由于人数少,把他们搬到向前进老师和李小满老师的办公室。这样一来,向前进老师和李小满老师的办公地点只好搬到西边的计划生育查访室。
李小满老师满脸不悦。
向前进老师望着挂在墙壁四周的优生优育宣传画,以及各种避孕知识介绍,要命的是,里边还有两张男女生殖器官的画像。向前进老师说:“要不,我就别往计划生育查访室搬了,反正我离家近,回家批改作业也行。”
李小满老师正色道:“我说过不让你往查访室搬了吗?”
“这——不合适。”向前进老师嘴里咕哝一句。
李小满老师抬头望了一眼墙壁上的宣传画,目光正好跟那并排而立的男女生殖器官撞个正着,仿佛一簇火苗,点燃了她的睫毛。李小满老师不等那火烧旺,如一阵疾风,推开房门,甩身而去。
此后的一段时间,向前进老师再没提起回家批改作业的事情。李小满老师每天从查访室进进出出,对那些宣传画视而不见。同时,李小满老师还把行李搬到了查访室,因为那些调皮的男生,总是怀着强烈的好奇心翻弄她的书箱,而女生们则对她漂亮的衣服充满浓厚兴趣。
由于查访室是特殊场所,这里自从成了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的办公室,他们就不在办公室里找同学谈话,这好像成了他们共同的约定。一次,张乐乐跑到办公室门口,把一只脑袋拱进门里,喊道:“李老师,李老师,向二膀跟同学打仗了。”向前进老师看见张乐乐的脑袋像一盏灯,往里照着,一巴掌拍过去,结果,把张乐乐拍到门里边,跌到办公桌跟前的地面上,一脸鲜血。
张乐乐从地上爬起来,哭着,没命地往家跑去。向前进老师紧跟后边。乐乐妈看到乐乐满脸是血,顿时慌了手脚,当他弄明白是向前进老师打的,脚跟的血立刻涌到头顶上。
“他叔,为啥打乐乐,她不好好学习,你跟我说,我打她!”乐乐妈气愤地说。
“妈妈——不是——是我报告李老师,向二膀和向虎打仗,向老师就打了我。”乐乐一边抹着嘴上的血,一边回答。
“他叔,这样更不对了,她报告向二膀打架就有罪啦。”乐乐妈说。
“不是——”向老师分辩。
“你把乐乐都打成这样了,还不是,你快花钱给乐乐包伤去吧。”乐乐妈说。
向前进老师赶紧拽住挣扎的张乐乐,往村卫生室跑去。
第二天,张乐乐没上学。张乐乐不是不能上学,是乐乐妈不让。在乐乐妈看来,只有乐乐不去上学,才能说明乐乐的伤势严重。乐乐妈已经打定主意,向前进老师不提着鸡蛋来看乐乐,坚决不让乐乐去上学。乐乐妈是村里的妇联主任,她十分清楚优生优育的道理,对孩子疼爱才算优生优育。
向前进老师当然知道乐乐妈在村里的为人,然而还决不至于要提着鸡蛋去乐乐家向乐乐赔礼道歉。所以,他决不提着鸡蛋去乐乐家。
乐乐两天没到学校上课,李小满老师找到向前进老师,说:“张乐乐怎么还没来上课?向老师,不是我说你,你怎能无缘无故打学生?”
“怎是无缘无故,她要是不把脑袋伸到办公室里边,我会拍她一下?谁知,一下把她拍倒了。”
“把脑袋伸到办公室里边,你就打,凭什么?”
“我是怕——”向前进老师犹豫着,说不下去。
“怕什么?”
“怕她看到墙上那些——”向前进老师仍然说了一半,另一半用目光在墙上一扫,代替了。
李小满老师随着向前进老师的目光,扫了一遍,她的脸顿时飞起一团红云,不知是气愤,还是羞辱,怒色道:“向老师,你出去。”
向前进老师没出去,李小满老师出去了。
四
向前进老师不去看张乐乐,向二膀去了。其实,张乐乐什么事也没有,伤早就好了。只是,一个人在家里呆久了,看上去,像一根萝卜缨子咸菜。
向二膀问张乐乐:“你妈妈去哪里了?”
张乐乐说:“她到镇上开会去了。”
向二膀不解地问:“开会干什么的?”
张乐乐回答:“开会就是不让生小孩的。”
向二膀更加不解,睁大一双困惑的眼睛,望着张乐乐。
张乐乐说:“你没看见李老师和向老师办公室里挂的那些画吗?”
向二膀急切地问:“李老师和向老师的办公室里?挂的什么画?”
张乐乐说:“我都看了好几回了,就是生小孩的画。你和向虎打仗,我跑去报告老师,还偷看了一眼,没看清,被向老师一巴掌拍倒了。”
向二膀马上想起来,来看张乐乐的事情,赶紧问张乐乐嘴还疼不疼,想不想上学。
张乐乐说:“我妈不让我去学校。”
向二膀为难起来,叹息道:“那怎么办呢?”
两颗幼小的心灵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忧愁中。对他们来说,这确实是个大问题。他们怎样才能摆脱大人的束缚,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呢?
过了好长时间,向二膀说:“那天你要是不报告老师,向虎就被我打趴下了。”
张乐乐说:“我是怕你吃亏,才去报告老师的。”
向二膀点点头,说“张乐乐,我知道你对我好。”
张乐乐问:“向老师对你好吧?”
向二膀回答:“好。”
“李老师呢?”张乐乐问。
“不好,我问她我偷了您家的水萝卜,你妈妈骂大街,是不是被你妈妈知道了,她只笑,不告诉我。”
完了,向二膀问张乐乐:“向老师对你好不好?”
张乐乐回答:“不好,我去办公室,他打我,我的脸都磕破了。”
“李老师呢?”向二膀问。
“不知道。”张乐乐干脆地回答。
又是一阵不说话的寂静,像小鸟儿叽叽喳喳一阵子,突然停止了聒噪。
张乐乐说:“我妈妈说,要是男的和女的好,就得像画上那样,生个小孩。”
向二膀问:“像画上那样?”
张乐乐不耐烦了,说:“哎呀,笨死你了,给你看看吧。”张乐乐把身上的短裤褪下来,下面就一丝不挂了。“就是这里,看到了吗?”
向二膀看到了,他的胸口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心里仍然疑惑不解,“那里能生小孩?”
张乐乐说:“你把裤子脱下来吧。”
向二膀有些害臊,不愿意脱。
张乐乐说:“你不脱,就是对我不好,你跟向虎打架,我还报告老师呢。”
向二膀只好把裤子脱下来,里边直挺挺的,一翘一翘。
张乐乐从妈妈的房间里抽出一条床单,铺在地上,她让向二膀躺在她身上。向二膀在张乐乐身上,忸怩半天,最后,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尿泡里一小股尿液洒到张乐乐身上,又流到地面的床单上。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便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可是,张乐乐和向二膀这最后的一幕,偏偏被从镇上开会回来的乐乐妈看见了。
张乐乐自知理亏,情急之中,忽然想起向二膀刚才说的,偷了她家的水萝卜,便哭泣着揭发了向二膀。
向二膀一听,脑袋立刻嗡地一声,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到乐乐妈拿起竹竿,打在向二膀的腚上,向二膀才猛地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的眼角迸出两颗泪珠子,拔腿从乐乐家跑了出来。乐乐妈从后面紧紧追赶。他们围着村子转了一圈,最后在学校门口,被李小满老师迎面拦住。
李小满老师弄明白事情的来拢去脉,突然想起两个月前,向二膀在她办公室里问到的问题,立刻觉得那件事情并不好笑了。
有人赶紧把二膀爹从田地里找回来,乐乐妈跟二膀爹大吵了一架。二膀娘几年前得病死了,二膀爹怎敌得过气势汹汹的乐乐妈。最后,二膀爹答应,以一斤春白菜顶替一颗水萝卜,赔偿乐乐家。时下,正是春白菜长得又绿又旺的季节,心疼得二膀爹把二膀吊在梁头上,抽了一顿。
这个春天,二膀爹把剩下的春白菜从地里锄了,运到镇上,全部卖了。二膀连个白菜梗也没吃上。从此以后,向二膀再也不跟张乐乐好了。
五
乐乐妈从镇上开会回来,马上布置起计划生育工作。这次是全县计划生育大检查,乐乐妈十分重视。
她动员全村育龄妇女进站检查,又组织到自己家里开会学习。乐乐妈自信这次准备得相当充分。谁知,县里的工作组来到村里,只说到计划生育查访室看一看,其他就不看了。乐乐妈就把县领导同志领到向阳坡小学。
此刻,向前进老师正在查访室里批改作业。
乐乐妈说:“县领导同志,我们这里,条件差,孩子们没地方上学,把查访室给挤占了。不过,县领导同志,您放心,孩子上好学,也是贯彻优生优育。”
县领导同志点点头,一步跨进查访室。这时,乐乐妈惊奇地发现,往常挂在墙上的那些宣传画不见了,避孕知识也没有了。哪里去了?乐乐妈顿时傻了眼。
县领导同志看了,心里不悦,说:“查访室当教室用,我们也没意见,可是查访室里的内容,一点也没有,好比一间屋子没有窗户,一个人没有眼睛,能叫查访室吗?”
乐乐妈脑门上的汗下来了,结结巴巴地说:“县领导同志,其实原来都有,可您一来,不知怎的,就不见了。”
“嗯?难倒是我们把它吓跑了!” 县领导同志说。
“不,不,县领导同志,是——是怎么回事?县领导同志,原来,确确实实都有啊,我们挂得整整齐齐,可是现在——”
“好了,别找理由了,赶紧补上吧,不过这次,要给你们扣去十分。就这样吧。”县领导同志说完,出了向阳坡小学,坐上小汽车,屁股一撅,走了。
送走县里的领导,乐乐妈几步返回来,站在查访室门口,怒气冲天地指着向前进老师的脑门,质问:“向前进——”
向前进老师从查访室里走出来,朝前挪了两步。
乐乐妈再喊一句:“向前进——”
向前进老师又往前跨了两步。这时,刚刚下了课,同学们看到乐乐妈和向前进老师的表演,都哈哈大笑。
“向前进——”乐乐妈又吼了一句。这时,向前进老师从乐乐妈身边,一个趔趄,撞了过去,差点把乐乐妈撞倒在地。乐乐妈怒不可遏,上前一步,把向前进老师的衣服领子抓住,一场恶战开始了。
李小满老师从教室里出来,看到向前进老师正在打架,心里一阵紧张,把书本往窗台上一摞,赶上去把向前进老师拉住了。此刻,张乐乐也随着同学们走出教室,看见妈妈正跟向前进老师打架,立刻哇地一声吓哭了。
乐乐妈听到乐乐哭,立刻想到向前进打了乐乐的往事,他竟然——竟然没提着鸡蛋去看乐乐,实在太可恶了,她越想越生气,于是,双手的撕挠更加凶猛了。
一阵厮打过后,向前进老师和乐乐妈都气喘吁吁,被李小满老师分隔在两边。张乐乐抱住妈妈的大腿,仍旧不住地啼哭。
乐乐妈说道:“向前进,你今天不说清楚怎么回事,我跟你没完。”
向前进老师说:“你问我,我问谁。李小满老师来了,你问她吧。”
李小满老师一脸惘然。
向前进老师说:“县里来检查,看到查访室墙壁上的宣传画不见了,扣了十分。她一口恶气就冲我来了,我哪里知道。我好长时间都没往墙上瞅一眼了。”
李小满老师的脸一阵绯红。
乐乐妈望着李小满老师,说:“李老师,你天天住在里边,你说说,那些画到底弄到哪里去了?”
“什——什么画,我不知道。”李小满老师吱唔道。
“不知道?我让你不知道。你们都不知道,它还能飞到天上去了不成。”乐乐妈喊道。
乐乐妈几步冲到查访室里,一头钻进办公桌底下,像找地雷一样,找了一遍,什么也没有。这时,她的目光落到李小满老师的床底下,乐乐妈猛得掀起李小满老师的铺盖。
李小满老师急了,冲上去拦住乐乐妈,“你怎随便翻别人的铺盖。”
然而,一切都晚了,透过床板的缝隙,乐乐妈已经看到一卷画子,她一把扯了出来,翻开一看,正是那些宣传画。
李小满老师瞠目结舌,一句话说不出来。
乐乐妈像一个疯婆子,扯起一张宣传画,披头盖脸,打在李小满老师的头上。见此情景,向前进老师看不下去了,赶上去劝架,也被乐乐妈揪住,跟李小满老师摔打在一起。
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毕竟理亏,厮打中便处于劣势。那张印有女性生殖器官的图画被撕成碎片,散落在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的头上、脸上。
乐乐妈闹了一通,气也消了大半,回去了。李小满老师委屈地躲在查访室里,两眼哭得通红,像经霜的萝卜的心,红透了。
六
自从乐乐妈大闹一场,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关系明显近了。
李小满老师看他的眼神也变了,不再那么凶巴巴。在李小满老师眼里,这个看上去头脑简单,甚至玩世不恭的大男孩,渐渐可爱起来。于是,她对他说话的态度有了一些改变。开始的时候,李小满老师尊称他向前进老师。后来,看到他不三不四的夸张与调侃,便直呼其名——向前进。现在,她把那个向字去掉了,直接称呼——前进。
向前进老师听到李小满老师这样称呼他,简洁直白,觉得正合口味。他感觉李小满老师喊他前进的时候,腔调有些异样,十分柔滑。
向前进老师决定为李小满老师做一件事。他围着学校转了三圈,终于,发现一件事可以做。向前进老看到,学校东边,有一块宽敞的空地,坑坑洼洼。他决定把这块空地整出来,成一块菜地,种上萝卜白菜,豆角,番茄。这样,李小满老师的吃菜问题就解决了,不要再到集市上买青菜。李小满老师是向阳坡惟一一位买菜的人。
一旦目标确立,向前进老师就行动开了。他发动二三年级的同学,每人从家里拿一把铁锹或铲子,开展义务劳动。
这种事情,在向阳坡小学,还是第一次。同学们纷纷从家里拿来铁锹、镢头、铁铲,利用下午放学的时间,干起来。然而,张乐乐手里没有工具。她看着同学们干得那么起劲,急得哭了起来。她家里不是没有工具,是她妈妈不让她拿。
乐乐妈一听说拿铁锹剜地是给李小满老师种菜吃的,气不打一处来。“不给这个小妖精剜地,要是没有事干,温习功课去。”
“功课温习完了。”张乐乐回答。
“温习完了?去看蚂蚁上树!”乐乐妈说。
“蚂蚁在哪里上树?”张乐乐稀里糊涂地问。
乐乐妈一苕帚疙瘩砸在张乐乐头上,骂道:“在你的头上!”
张乐乐吱哇一声,撒腿跑了。
所以,张乐乐没有工具。
向前进老师喊住向二膀,说:“你和张乐乐同使一个工具。”像是没听见,向二膀头也不回,依然挥舞着镢头。
李小满老师拉住张乐乐,说:“张乐乐,你别剜地了,老师另外有活安排你。”
张乐乐跟着李小满老师来到办公室。李小满老师从床底下箱子里取出一包破碎的画子。李小满老师说:“张乐乐,你帮老师粘贴这张画子吧。”
张乐乐点点头,接过那些碎片,铺开,摆在地上。李小满老师拿来胶纸和剪刀,和张乐乐一起,一片一片拼贴起来。
那些碎片,有的已经揉皱了,她们把它一点点抚平,按照图样的结构,仔细对应着。终于,一幅画拼贴完整了。李小满老师按照画子撕毁的纹路,用胶纸一一粘合在一起,捋平了,画面清晰地展现在李小满老师和张乐乐面前。
张乐乐望着图画,跟李小满老师说:“李老师,我知道这幅画是干什么的。”
李小满老师望着张乐乐一张稚气的脸,问道:“噢?你说说看。”
张乐乐说:“是生小孩的。”
李老师诧异,镇静后问:“你怎么知道?”
“听我妈妈说的。”张乐乐回答。
李小满老师抚摸着张乐乐的小脑袋,说:“你长大了,还会知道,它们还有别的用处。”
张乐乐不解:“还有什么用处?”
李小满老师若有所思地回答:“爱——”
张乐乐更加不解。“爱?”
“对,就像妈妈对你的疼爱一样,白天给你做好吃的,晚上拍着你入睡。”
张乐乐望着那幅画,睁大双眼。
向前进老师领着二三年级的同学们收工的时候,李小满老师已经把那幅画张贴在办公室的墙壁上。只不过,那撕裂的痕迹,在硕大的生殖器官上,再也无法消除掉了。
七
转眼间,在向阳坡小学读了三年的七名同学毕业了,他们将被送到离开村子十里远的镇小学去继续念书,并且,要住在学校里。
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为他们举行了一个隆重的毕业典礼。他们把村支书向春生请来了,把妇联主任乐乐妈请来了,还有七名同学的家长,以及一、二年级的其他同学。
首先是学生代表向虎向老师和同学们发言。发言稿是向前进老师写的。当向虎站在台上,紧握发言稿,念到一半的时候,二年级班的向二膀突然站起来,冲着向虎大吼一声:“向虎光打人,他不能毕业。”在向二膀看来,毕业是一份无尚的荣耀。
向虎正要念道:“老师,同学们,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们——”听到向二膀在下面的座位上一声哟喝,改口道,“向二膀,你要不服气再来!”
“来就来。”说罢,他一个箭步,冲到讲台上,一把抱住了向虎。顿时,教室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等大家反应过来,向虎已经把向二膀摔倒在地上。向二膀爬起来,又要和向虎抱在一起,被向前进老师一把拽住。
教室里突然乱了套,人声嘈杂。同学们哄堂大笑,几位家长也乐得直不起腰来。只有李小满老师,气愤得满脸通红。
同学们已经在下边喊开了:“向二膀,你不行,赶快下来,别耽误向虎毕业。”
张乐乐也在下边喊:“向二膀,丢人现眼!”
然而,向二膀没有下来,因为扰乱秩序,被李小满老师拉到台前,站在所有家长和同学面前,赔礼道歉。
向二膀两眼滴溜着眼泪珠子,说道:“我急了,向虎毕业了,我再也不能和他打架了,再也没有人一起打架了……”
家长们和同学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笑过之后,轮到村支书向春生讲话了。
村支书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没有多少文化,讲起话来,慢腾腾地。说:“……孩子们在这里上了三年学,能认得男女两个字了,不孬,将来上了大城市,也能找到厕所了。两位老师很辛苦,回去后,一户拿两个鸡蛋来,送给李老师和向老师,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有?”
家长们齐声回答:“没有!”
于是,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那里,一天之内,堆满了乡亲们送来的鸡蛋。
暑假开始了,李小满老师回到城里去了。
临行前,向前进老师把李小满老师送到镇上。将近半年的时间,他们之间已经熟悉了,一旦分开,竟然都感到一丝依恋。但是,一想到马上可以回家,可以和心爱的妈妈在一起,李小满老师又快乐地心要飞了。然而,向前进老师怎么也快乐不起来。
李小满老师扒着车窗朝向前进老师挥一挥手,走远了。李小满老师一走就是一个夏天,向前进老师则忍受了一个夏天思念的煎熬。
八
新生入校,新学年开始了。位于学校东边的菜地,也到了播种的季节。
向前进老师到镇上种子公司买回两包种子,一包萝卜种子,一包白菜种子。然后,领着全校同学,把那些种子一粒一粒种到地里,用锄耪了一遍,上面撒上一层细细的沙子。
时间不长,一畦畦嫩绿的叶芽从土层里冒出来,在土粒的缝隙里探出一个个小脑门儿。向前进老师望着那些从土层里钻出来的嫩绿叶苗,叶片儿越舒展越大,宽慰着他的心。他想,李小满老师这半年的青菜有指望了。
放学后,李小满老师偶尔也会转到学校外边的那块菜地去。夕阳斜斜地照在菜畦里。她望着那些喜人的萝卜苗儿和白菜苗儿,夕阳下,微风里,都在冲着她笑,她的心惬意极了。想,这个向老师,这个向前进老师,真会鼓捣事。这样想着,她的心仿佛也随着那些叶苗儿,轻飘飘的,她甚至闻到了叶苗儿青色的味儿。
这一刻,她说不上向前进老师对她是一种什么感觉。感动?感激?至多只是一种感染吧?
现在,李小满老师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她在想,新学年里,如何才能使同学们学习成绩提高,如何才能调动他们的学习兴趣。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出现毕业典礼上,学生当众打架的事情。
时间不长,李小满老师的办公桌抽屉里,多了两个印章,一个上面刻着一朵小红花,一个上面刻着一只小白兔。这两个印章,分别有两个用处。考试的时候,对于成绩考得好的学生,在他的额头上刻上一朵 小红花,表示对他的奖励。对于成绩差的学生,在他的额头上刻上一只小白兔,以示对他的鞭策。
李小满老师的想法,尽管向前进老师心里不同意,可是,李小满老师是公派老师,文化比他高,教学经验比他丰富,还是默许了。
课程学到一半,李小满老师随后进行了成绩测试。测试的结果,向二膀成了全班倒数第一名,而张乐乐的成绩却排在班级的前列。
往前额上刻印章的那个下午,向二膀和几个考得成绩好的同学同样站在讲台上。所不同的是,李小满老师惟独把一只小白兔印在他的前额上,而其他考得好的同学,额头上都印了一朵小红花。向二膀为自己的别致而沾沾自喜。随后,李小满老师在课堂上说:“希望同学们从此以后,要向脸上刻着小红花的同学看齐,向他们学习。同时也希望刻着小白兔的同学,能够记住这次成绩测试,发愤学习,在下次的测试中,脸上也能刻上一朵小红花。”
此刻,向二膀的心里,也许还不能理解这只小白兔的含义,可是,他已经感觉到,小白兔已不是什么新颖别致的东西了,而是一种耻辱。
下课铃一响,他比兔子跑得还快,生怕被同学们瞧见他脸上的小白兔。
二膀爹听说向二膀在学校里考试考了个倒数第一,脸上还被刻上一只什么兔,不由得心头火起。没等向二膀放下书包,他就一把抓住向二膀的脑袋,掰过来,仔细看了看,果然有一只兔子。二膀爹二话没说,一巴掌打在向二膀的脸上,向二膀像一只陀螺在院子里转了三圈,最后倒在地上。
向二膀干嚎两声,突然停止住,不哭了。他爬起来就往大门外跑。二膀爹在后边紧紧追上一句:“跑了你别回来!”
向二膀跑到村东的水渠里,抄起一把把清水,把脸上的印章洗去。
太阳顺着向阳坡往西滑去,夜晚来临了。向二膀饥肠辘辘,往回走着。当他经过学校东边的菜地,心头之恨像馒头锅里的蒸气,聚然升起。趁着夜晚的暗色,他摸着学校的东墙根,潜到菜地里,抬脚向刚刚长到拇指大的萝卜用力踹去……正当向二膀发泄完一通心中的怨气,转身离去,与迎面而来的张乐乐撞了个满怀。
向二膀见事情已经被张乐乐发现,索性气急败坏地说:“你去告发我吧,你去找李老师告发我吧!”
然而,张乐乐并不生气,而是把一卷卷了煎鸡蛋的煎饼递到向二膀手中。那一刻,向二膀的心一哆嗦,仿佛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狠狠地说:“只有小红花才配吃煎鸡蛋,我是小白兔,不配吃煎鸡蛋!”
说罢,他甩下一串泪水,一头钻进前方的夜色之中。
九
第二天,向前进老师发现被践踏的萝卜地。萝卜苗儿折断的叶茎,被露水打湿,与潮湿的泥土粘连在一起。“这是谁干的!”向前进老师在心里思量着,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出来,究竟谁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向前进老师把三年级的同学编成七个小组,每个小组两人,轮流看护萝卜地。自此,萝卜地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时间仿佛乘坐上佐罗的飞毯,转眼元旦到了。在李小满老师的带领下,这天早晨一早就出发了。全校四十余名师生,排成一字长队,挑着一杆红旗,到向阳坡北面的槐树林召开露天联欢会去了。
经过将近一个小时的跋涉,终于到达目的地。这是离镇子最偏远的地方,再往前,就是别的乡镇地界了。他们在一棵粗壮的大槐树下驻扎下来。
其时已经上午十点了。同学们解下水壶和干粮,吃过早餐。
按照预定的计划,联欢会由向前进老师和张乐乐同学主持,共有二十名演员,由六个节目组成。
尽管天气有些凉,北风吹过,浑身发紧,可是,气氛还是十分热烈。太阳已经把干草地上的露水晒干了。同学们按照顺序,在野草地上围成一个扇形,随便一坐,一张张笑脸灿烂绽放。
他们使用的音响是李小满老师用来学英语的复读机,里边插上《情深意长》的录音带。只见向前进老师和张乐乐同学一人手持一颗萝卜,走到大家面前。张乐乐学着电视上的普通话,念道:亲爱的同学们,在这举国欢庆的时刻,我们向阳坡小学全体师生在这里大联欢,首先请准许我向大家鞠(举)一个躬——张乐乐的开场白是写在一张红色的香烟纸盒上的。
接下来,向前进老师报幕:首先,请欣赏快板书《萝卜白菜》。
早有两位手拿茶碗、筷子的同学,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冲到前台来了。
…………
萝卜的花,白菜的叶,四两没有半斤多。哎!四两没有半斤多。剜起颗白菜没法说,剜起颗白菜没法说,来的去的都是客,愁的愁啊乐的乐!
萝卜的根,白菜的心,从小到大根连心。哎!从小到大根连心。东家西家是一家人,东家西家是一家人,爱的爱了恨的恨,你说气人不气人!
说到此处,他们把两根细长的脖子使劲朝前伸去,两根青筋就像两根白菜筋,露了出来。然后他们继续说道——
萝卜根红,白菜叶青,来年的穗儿黄澄澄。哎!来年的穗儿黄澄澄。一年盼望一个春,一生牵挂一个冬,向阳花儿满坡红,一天一个好心情!
哎!快板好听碗难打啊,拔起颗萝卜比心大,不知中听不中听。哎!拔起颗萝卜比心大,不知中听不中听——不知中听不中听!
坐在草地上的同学们齐声喊道:“中听——”然后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联欢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向二膀突然从人群中站起来。向二膀总是在出奇不意的时候,弄出一点洋相。上次,在三年级同学毕业典礼上,他出的洋相已经让大家领略到了。这次,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不知道他又要弄出什么洋相来。
向二膀从张乐乐手中抢过红萝卜,塞到嘴里,说:“老师,同学们,俺也唱一首歌吧?”
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看了,不由地笑了,都说:“好,让向二膀同学唱一个吧。”
有个男同学在底下喊道:“向二膀,你会唱个屁,你唱个屁俺听听吧。”紧接着是一阵大笑,前俯后仰。这时,身边的女同学就去推那个男同学,一推,推了个仰面朝天。
向二膀嘴角撇了撇,说:“俺唱个小白菜吧。”
然后,向二膀把大萝卜举过头顶,低头唱道:“小白菜呀——叶儿黄呀——两三岁上——没了娘啊——”唱完一遍,向二膀再重复唱道,“小白菜呀——叶儿黄呀——两三岁上——没了娘啊——”
台下的那个男生又忍不住了,喊道:“向二膀,你个孬雄你就会这一句啊!”
唱完第二遍的时候,向二膀的脸上已经挂上两颗泪珠子。见此情景,底下突然安静下来。同学们都知道,向二膀娘好几年前就有病死了。
向二膀略微把大红萝卜从嘴角移开一些。
李小满老师好看的脸颊上,淌满了泪水。他走上前去,伸开双手,轻轻揽住向二膀的头。就在这一刻,向二膀感觉到一股委屈的泪水,从心中沽沽流淌出来,歌声已经成为哽咽之声了。
向二膀挣脱李小满老师的双手,扔下萝卜,朝远处的树林跑去。随后,李小满老师、向前进老师,还有张乐乐,还有其他的同学,在片刻的愣怔之后,起身朝向二膀追去。
回来的路上,向二膀夹在队伍中间,一言不发。向前进老师派了两个高个子男生,一左一右,押解着他,回到学校。
十
李小满老师来到向阳坡小学,收到了第一封来信。
信是邮递员亲手送来的。当时,李小满老师正在准备讲义,向前进老师正在批改学生作业。李小满老师接过信,看了看信封,放在桌面上。对邮递员说了声谢谢,然后又埋头她的讲义中。
向前进老师停下手中正在书写评语的笔,抬起头来,看了看信封,又看了看李小满老师的脸。信封是普通的信封,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质疑的是,李小满老师为何不拆开看呢?
李小满老师似乎感觉到向前进老师正在注视她,像一只小飞虫在她面前飞来飞去,令她不舒服。于是,她把教本往桌上一摊,捡起那封刚到的信,放到桌子右边靠墙角的地方。
向前进老师赶紧把头低下,佯装继续批改作业。同时心里想,这是一封不愿让外人知道的信吧,否则,李小满老师不会这样把它推到里边。
放学后,李小满老师意外地留向前进老师在她这里吃饭,这是李小满老师第二次把他留下来吃饭。向前进老师感到无比荣幸,他挽起袖子,做出一副捉刀下厨的样子。
李小满老师说:“你把袖子放下来吧,让人看着像宰牛似的!”
向前进老师不好意思地笑笑。
李小满老师从向前进老师手中接过菜刀,说:“今天什么也不让你干,你就等着做个爷们吧。”
向前进老师装出一副受苦的样子。李小满老师说:“这些萝卜白菜是你种的,你不应该享受吗?还要你再动手?”
向前进老师讪笑。闲来无事,伸手把李小满老师的那封信捡起来,研究着上面的字迹。李小满老师回屋取盐巴,看到向前进老正看自己的信,喊道:“向前进老师——”向前进老师赶紧把信封丢下,回头望着李小满老师。
李小满老师说:“把盐给我拿过来。”向前进老师把一包盐递给李小满老师。
吃饭的时候,向前进老师一边夹着菜,一边试探地问:“哎,那是谁给你的信,怎不拆开看?”
李小满老师说:“你非得知道吗?”
“啊,不,不是——”向前进老师慌忙答道。
李小满老师说:“我非不让你知道。”
向前进老师说:“我不是已经说过不想知道了吗?”
饭后,他们沿着坡道往下走,来到一条沙子路上。这条沙子路直通国道,是向阳坡惟一跟外边通行的道路。路两边排列着白杨树,碗口那么粗。他们沿着沙子路朝西走着。
李小满老师望着已经落尽叶子的光秃秃枝条,说:“你很想知道那封信的内容吗?”
“不,不——”向前进老师摆着手,“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不想知道。不知道比知道好。”
“不知道比知道好,什么意思?”李小满老师追问。
“我是说,这是给你的信,要我知道它做什么。”向前进老师解释。
“既然这么说,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偏让你知道。”李小满老师任性地说。
向前进老师惶惑,有一种承受不起的不安。
李小满老师说:“其实,你知道也没什么,信是我原来的男友写来的,我离开他,来到向阳坡小学,都快一年了,我以为他找不到我了,谁知他还是找到了。”
“你不愿意见他?”向前进老师问。
李小满老师没点头,也没摇头。
“你喜欢他?”向前进老师问。
李小满老师说:“不,是他说他喜欢我。”
向前进老师问到最后,彻底糊涂了。
李小满老师说:“爱情这回事,和萝卜白菜没啥区别。辟如空心萝卜和脱帮白菜。空心萝卜,是爱过了,伤害过了,按说,心也就死了,然而,爱情却极容易入侵,因为她的心空虚了。脱帮白菜,是新鲜的,嫩生生的,新鲜又生动,却团团地抱着,一个结实的心,她的爱,让你无能为力。”
等他们走回来的时候,正遇上向前进老师他娘来找向前进回家吃晚饭,得知他们已经吃过了,向前进他娘把向前进老师责怪了一顿。又拉着李小满老师的手,说“李老师,你一个人生火,多不容易,向前进这个孩子不懂事,还要一再麻烦你,也不知道让你到家里吃顿现成饭。李老师,你要是不嫌弃,就家去,啊?”
李小满老师点点头,仿佛受了感动,把脸扭向一边,说:“时候不早了,耽误您吃饭了。”
前进娘急忙回答:“不耽误,不耽误,庄户人家吃饭,没有早晚,不像你们当老师,得赶钟点。”
向前进老师辞别李小满老师,跟他娘一起往回走,走了多远,前进娘还往回再看一眼。而向前进则在心里反复地想,始终搞不明白,李小满老师为啥要对他说这些话。
十一
寒假到来前夕,李小满老师果然来到向前进家,吃了一顿饭。吃完这顿饭,向阳坡全村人家都知道了,向阳坡小学的公派老师,吃了向前进家一顿饭。前进爹和前进娘红光满面。这不是一顿简单的饭,在村里人的眼里,一个吃公家饭的闺女,能到咱老百姓家吃顿饭,除了说明闺女对这家人好感之外,还能说明什么。
前进娘想,这样一个好闺女,天天跟她教书的儿子一起,般配。尽管八字还没有一撇,可是,就算她老太太不识字,这个八字她还是认识的,一共不就一撇一捺嘛?
这是一个大新闻。
寒假到来前夕,还有一个大新闻,这就是向二膀失踪了。头一天还参加考试,第二天却没到学校去上学。二膀爹说:“早晨他是背上书包往学校去的呀!”
这下子,可把二膀爹急疯了,他问遍学校里的每一位同学,都说一点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同样着急的,还有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虽说不是在课堂上丢的,毕竟是他们的学生。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老师把张乐乐带到办公室,问她:“你知不知道向二膀去了哪里?”
张乐乐回答:“不知道。”
“你和向二膀不是好吗?”向前进老师问。
由于和向前进老师一起主持了联欢会,张乐乐把向前进老师打破她脸的仇恨忘到一边去了,张乐乐开始相信向前进老师了。她对他说:“早就不好了。”
“为什么?”向前进老师惊讶地问。
“他——他偷了俺家的水萝卜。”张乐乐回答。
“他爹不是拿春白菜顶上了吗?”向前进老师说。
“反正,他偷过俺家的水萝卜。”张乐乐强调。
向前进老师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新东西来,就让张乐乐回了教室。
李小满老师忧虑地说:“会不会出什么事,比如说绑架、抢劫——”
“嗨,他家连菜都吃不上,谁绑架他。”向前进老师说。
“那你说他能到哪里去?”李小满老师问。
“嗨,我要是知道不就把他找回来了嘛。”向前进老师说。
“要不,赶快报警吧。”李小满老师说。
“报警?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咱们再想想办法。”向前进老师说。
二膀爹把所有的亲戚都找遍了,没有二膀的消息。
第二天,李小满老师和向前进老师加班加点把试卷改完,填写完家庭报告书。第三天,他们就到镇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的民警看上去也很着急,可是也拿不出一个具体的办法。
向前进老师说:“我说报案没有用吧?”
李小满老师说:“没有用也得报啊,这是程序。”
向前进老师说:“这算什么程序?”
李小满老师说:“真要是找不到向二膀,或者出了什么问题,咱们学校就没有责任了。”
向前进老师看着李小满老师:“你说什么——没有责任了?”
李小满老师抬头望了望向前进老师,见他动了气,改口道:“你误会了,我是说万一出了问题,不报案,咱们谁也担当不起。”
向前进老师没搭腔,低头朝前走着。李小满老师紧紧跟在后面,不一会儿,气喘吁吁,跟不上趟了。喊道:“向前进老师——你慢点走。”
向前进老师并不搭理她,只顾自己朝前走着。
就在向前进老师忽哧忽哧迈步前进的时候,他眼睛的余角瞄见镇子中央那条横贯南北的河边,一个隐蔽的胡同口,隐约一个瘦小的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也在远处瞥见向前进老师,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目光又撞见紧随其后的李小满老师,他撒腿就往胡同深处跑去。
向前进老师紧紧跟上,眼看着那个身影近了,忽又转一个巷子,不见了。折了几个弯,向前进老师不但没追上那个孩子,还把李小满老师甩掉了。
回到学校,向前进老师把向二膀的家庭报告书提前送到向二膀家。他的语文比期中考试提高了三十三分,数学比期中考试提高了二十七分。
向前进老师说:“向二膀已经找到了——”
二膀爹迫不及待地问:“在哪里?”
向前进老师说:“在镇上,我追了一阵子,没追上,溜了。”
二膀爹一颗心放回肚子。说:“这个孬种,他不上学,跑到镇上干什么?”
向前进老师说:“我也想不明白。”
二膀爹道了谢,非要留向前进老师在家里吃饭不可,向前进老师坚决拒绝了。二膀爹把向前进老师送到大门外,说“这个孬种,要是上够了,我看也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
向前进老师笑了笑,没回答。
十二
春天来了,向阳坡小学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向前进老师听着同学们的读书声,却再也没见向二膀到学校里来上课。
向二膀辍学了。辍学后,向二膀并没跟他爹一起下地干活,而是在镇上一家录像厅里卖票。
那天,向前进老师在后边追他,他在前边没命地跑,七拐八拐,抬头一看,到了一条大马路边上,他哪里敢在大路上跑啊,一头扎进路口上的录像厅里。
录像厅的老板姓马。马老板二十多岁,跟向前进老师年龄差不多。马老板对向二膀说:“上个球学,我一上课就打盹,耳朵都被老师拧掉皮了,我一生气,一脚把书包踢飞了。然后,我爸就给了我三千块钱,然后,我就开了这个录像厅。多好!”
向二膀说:“我爹没钱,他农忙的时候种地,农闲的时候去外地干工,可是他地也种不好,干工也挣不着钱。”
马老板说:“不要紧,往后你就在这里干吧。管你吃,管你喝,还给你发工钱。”
第一个月,向二膀就从马老板那里领了六十块钱的工钱。向二膀兴冲冲地把六十块钱拿回来的时候,向阳坡小学早就放假了。经过学校大门口,向二膀站在学校门前,愣怔了好长时间,好像回想两年多来在学校里的往事。回想跟张乐乐一起的快乐时光,回想站在向前进老师跟前,问这问那时的好奇。可是如今,这些对他来说,已经成为往事了。
向二膀回到家,二膀爹把向前进老师送来的家庭报告书塞给他。向二膀接过向前进老师送来的家庭报告书,看着向前进老师用钢笔书写的工整的评语,不觉,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向二膀擦干脸上的泪水,把那六十块钱从裤腰里翻出来,交给爹。
二膀爹惊讶:“你哪里弄的钱?偷的抢的?”
向二膀说:“自己挣的。”
二膀爹惊奇:“小小年纪,你会挣钱?”
向二膀说:“那是,我在录像厅里挣的。”
二膀爹惊喜:“果真是你挣的?”
向二膀说:“那还能有假!”
二膀爹惊叹:“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能挣钱,比你爹强!”
向二膀笑了,笑得很开心,比看到自己的考试成绩有了长进还要高兴。
向二膀端详着家庭报告书,早知道成绩考得比期中好,就不逃学了。向二膀在心里想着。可是,他实在忍受不了脸上刻上印章时的那种羞辱。
向二膀最终还是没到学校上学。
离三年级班毕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向阳坡小学出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也是一件令人难以启齿难以置信的事情。向前进老师于一个中午,学生回家吃饭的时候,在查访室里,把李小满老师欺负了。
当警车鸣叫着,把向前进老师带走后,全村人的心在那一刻,猛地打了一个寒噤。向前进娘脑子更是一片空白。
人们怀着探测的心情,偷偷地前往向阳坡小学去的时候,李小满老师已经不再哭泣了。他双手抱在膝前,好像在抚慰一颗受伤的心。办公桌上还有没改完的作业。乐乐妈伸手按住李小满老师的头,这个动作像是安慰李小满老师,又像是试探李小满老师,她是否还天旋地转。如果还天旋地转,说明就是向前进老师欺负了她,向前进老师就该千刀万刮。如果不转,说明她就是愿意的。现在,向前进老师被公安局抓走了,她就是丧了良心。
可是,乐乐妈在李小满老师的头上摸了半天,也没估摸出来个道理。最后说:“妹子,妹子,别难过了,只当被狗咬了一口,结了疤就好了。”
李小满老师回想起那可怕的情景,当时她还以为向前进老师有什么着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总是这个样子,他已经习惯了。可是,他走进来,那双有力的手,朝她触摸起来。她问他这是干什么,向前进老师什么也不说。有一阵子,她身上快要被他摸索出火焰来了,热烈的,几乎可以燃烧黑夜的火焰。然而,他的压迫,仿佛一种什么东西堵塞在她胸口,使她郁闷。随之而来的身体的疼痛,终于让她愤怒起来,也深深触怒了她的羞耻心。
如果不是镇教委办的姜副主任赶上这个时候来到向阳坡小学,也许这件事情就像小孩子玩的小猫盖屎,也就过去了。可是偏偏姜副主任在这个时刻来了,他是在别的学区顺路来的。李小满老师是省城来的志愿教师,他不能越门而过,总得过来看一看。
就在这一时刻,李小满老师来不及整理衣装,把向前进老师硬是推到门口,并且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这时,正值姜副主任赶到,重新敲开她的房门,一切都显露在外面了。李小满老师一声呜咽,一切不言而喻。
只是,令李小满老师不能理解的是,随后对向前进老师的审讯中,向前进老师竟供认,因为他不满于李小满老师对待向二膀同学的态度,他们之间的恋情,竟一字未提。对于向阳坡所有乡亲们来说,没有一个不相信他们谈了恋爱,并且有凭据在手,李小满老师在向前进老师家里吃过饭。
向前进老师最后判决七年,缓刑一年。
前进娘见人就赌咒发誓:“那个省里来的小妖精,她知道自己是这种人,怎还有脸上俺家吃饭!呸!”
倾刻之间,李小满老师由一个令人尊敬的城里女教师变成千夫所指的女妖精,面对众多口舌和鄙夷的目光,她觉得,向阳坡在一夜之间陌生了。
十三
三年级的同学毕业了,张乐乐她们走了,和向虎一样,到镇子上的小学继续念四年级去了。他们是李小满老师送去的。李小满老师的心一下子空了许多。仿佛一顿饱饭过后,经过运动,消耗掉了,复又饥饿起来。
现在,李小满老师除了那种饥饿,还有心慌。
在向阳坡许多人的眼里,李小满老师注定要离开向阳坡。谁知,两三个月过去了,她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在向阳坡小学大门口,东边那家家庭饭店,西边那家代销店。没发生那件事前,她是去代销店的次数多,去家庭饭店的次数少。现在正好相反,她是去家庭饭店的次数多,去代销店的次数少。这说明,她做饭的次数少了,饿了就到家庭饭店里对付一下。去代销店的次数少了,说明她更加深居简出。
向前进老师种下的春萝卜春白菜,荒在学校东边的菜地里,里边长满了杂草。由于缺水,萝卜白菜们又瘦小又干涩,它们的叶子枯黄了,垂落在菜畦里。
姜副主任来过一趟,主要是问李小满老师有没有困难,要不要调换一下工作岗位。或者再调来一位老师,协助她。李小满老师谢绝了。说:“以前,向前进老师不就是一个人教吗?”
姜副主任听李小满老师平静地提到向前进老师的名字,不由地惊异。
新学年又到了,不过,这一年的招生数量却极少,一共才九名同学。加上原来升入二、三年级的同学,共四十名同学。家长们不愿让孩子跟这个省里来的小妖精上学。人要脸,树要皮,他们纳闷,这个小妖精为何不走,她竟然有脸呆在向阳坡。
李小满老师不但没有走的意思,大暑过后,却出乎意料地来到学校东边的菜地,开始整理那些菜畦了。李小满老师到镇上买了萝卜白菜种子,把那些没长成个的萝卜白菜拔出来,扔掉,又把菜畦深挖,耧平了,重新撒上种子。李小满老师种菜,有的村民在远处看见了,心里想,李小满老师要在向阳坡种下种子,扎下根呀。
李小满老师果然是这个意思。只是,远在省城的妈妈却不愿她长久留在这里。僵持了数月之后,妈妈终于来看她了。她是一位年近五十岁的女人,患有轻微的哮喘症,提前一年办了病退,靠一份退休金度日。
小满妈妈在向阳坡一共住了半月。她为女儿带了许多可口的东西。这些日子,李小满老师快乐了许多。只是有件事让她疑惑,每天早晨,小满不停地吐,细心的妈妈终于明白了。李小满老师伤心地哭了一场。
小满妈妈拉住女儿的手,说:“打掉吧,你还是个闺女呀!”
李小满老师眼泪汪汪,望着自己的肚子,摇着头:“这不是他的错!”
“可是,你把他生下来,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小满妈妈不无忧虑地说。
“我挣钱,养活他。”李小满老师说。
“别犯傻了,孩子。你会后悔的。”小满妈妈劝告。
“不,妈妈,要是真的把他打掉了,才后悔呢。”李小满老师固执地坚持着。
小满妈妈把脸扭到一边,暗自垂泪。
“那个向前进知道不知道?”小满妈妈转过身,问。
“他不知道,谁都不知道。”李小满老师抿着嘴唇,说。
“你是疼惜这个孩子,还是对那个向前进有了好感——不,你怎么会对一个伤害你的人产生好感呢?”小满妈妈说。
“我也说不清楚。其实,他这个人并不坏,他要不是这么急,也许我真的会对他产生好感。”李小满老师说。
“你可不能有这个想法!”小满妈妈说。
“听天由命吧,也许,时间会验证一切的。”李小满老师说。
“你去看过他吗?”小满妈妈问。
李小满老师知道妈妈指的是向前进。说:“不,没有。”
“可是,你把他的孩子生下来,该怎么办?”小满妈妈问。
“不,是我的孩子。”李小满老师说。
“小满啊,你真是太傻了。”小满妈妈叹息。
说完,小满妈妈从床上坐起来,环视四壁,问道:“你怎会住在这里,你不能让他们村里给你找个合适的地方。”
“这里清静,方便。”李小满老师回答。“妈,你看,我还在校园外边种了许多菜呢,你看看。”
李小满老师扶着妈妈来到学校东边的菜地,望着那片紫红的萝卜,绿油油的白菜,李小满老师说:“妈,今天晚上我就给您调白菜心吃吧。刚从地里拔起来的白菜,扒去外皮,把它的心扯碎了,撒上佐料,就可以吃,您在城里,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白菜心。”
小满妈妈微笑着,说:“侍弄这块地,需要不少功夫吧?”
“用心去干,用不了多少功夫。”李小满老师说。
李小满老师果然做了一盘调白菜,作为当晚的一道菜肴。
小满妈妈离开向阳坡的时候,李小满老师特意从菜畦里锄了几十个萝卜,洗净了,拿一个花布书包,包好,一直把妈妈送到镇上,直到看着她坐上开往省城的汽车,才回转身,往向阳坡赶去。
这天早晨,李小满老师意外地遇到正在录像厅前卖票的向二膀。向二膀离开学校一年,个子窜高了一头,她几乎认不出来这个学生了。
十四
自此,春秋两季,每逢栽种萝卜白菜的时节,向二膀总要从镇上赶回来,帮着李小满老师栽种萝卜白菜,为李老师储备一年的青菜。
向二膀已经是一位个子高高的小伙子了。
这两年,向二膀已经不在录像厅卖票了。镇上建起一个蔬菜交易市场,他一开始跟随贩运蔬菜的大货车押车,后来,自己学了一个驾驶证,开起车来。他是那个车队年龄最小的司机。
在菜地里劳作的时候,向二膀就给李小满老师讲他出车在外的事情。
李小满老师说:“向二膀,其实你是一个优秀的学生。”
向二膀抬起头,望着李小满老师,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还在我的脸上印上小白兔?”
“那是对你的鞭策,促你上进。”李小满老师说。
向二膀脸上仍有失落的情绪。
李小满老师说:“只是那时你太脆弱,没等到期末考试的成绩公布出来,要不,你的脸上也会刻上一朵小红花。”
向二膀从菜畦里站起身,望了望西边的校园,以及校园上空的那颗太阳。他使劲甩了甩头发。说:“李老师,别在同学们脸上刻小白兔了。”
“为什么?”李小满老师不解地问。
“同学们受不了。”向二膀说。
“小红花呢?”李小满老师问。
“也受不了?”向二膀说。
“为什么?”李小满老师睁大眼睛。
“他们都是一样的,一个教室里学习,一个老师教他们,尽管最终成绩不一样,可他们是一样努力的。别给他们分出等级,好吗?”向二膀说。
李小满老师怔在菜地里,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最后,李小满老师问向二膀:“你失学后,恨李老师吗?”
向二膀嘴唇动了一下,说:“李老师,我喜欢您,您是从省城来的老师。许多同学都喜欢您。可是当时,您却不愿跟我们在一起。”
李小满老师若有所思地回想起刚来时的情景。那时心情真是坏透了,为了躲避那封信的作者,成了一名志愿教师,终日生活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忘了自己是一名教师,是孩子们的知心者。也许,从那时起,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李小满老师望着向二膀已经黝黑的脸膛,说道:“老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向二膀脸上淌下两串泪水,他一头扎进李小满老师的怀里。刹那间,李小满老师感到有些突然,她略微迟疑一下,还是接住了向二膀的拥抱。
又白又亮的太阳在他们的上空,闪啊闪烁。
李小满老师听了向二膀的恳求,觉得那两个印章是该扔掉了。
她把它们丢弃到坡后。尔后,她又想到,应该去看望向前进老师了。自他入狱后,李小满老师只去看望过他一次,他们静静地对望了一阵,他什么话也不说,到了时间,往回走去。
李小满老师一想到要去见向前进老师,觉得还有一件事情应该做完,才能去见他。这就是学校东边的这块菜地,她要把菜地松一遍土,把杂草除干净,把水浇足,才可以轻松地去见向前进老师。
这个星期天,李小满老师打电话叫妈妈把萝萝带来。妈妈接到电话,马不停蹄把萝萝从省城带到向阳坡。萝萝生下来的时候,正是那年的寒假,向阳坡的乡亲们没有知道的。从小到大,一直是小满妈妈带着。萝萝尽管和李小满老师有些生,那片绿色的菜地却深深吸引了他。他跟在妈妈身后,拔起草来,但是一不留心,回头一看,就发现他已经把一颗水萝卜拔了起来。
也就是这天早晨,向前进老师从狱中走了出来。他肩上背着一个黄书包,黄书包里什么也没装,瘪着。他沿着镇子尽头的那条道路朝前走着,朝着家的方向,走着……
陪伴他的,是张乐乐同学。张乐乐同学已经从镇子上初中毕业,到镇酱菜厂干了工。
一路上,他们谁也不说一句话。向前进老师不知道,这六年,发生了什么事。他抬头望望天,阳光刺激着他的双眼,他几乎对这颗太阳陌生了。生活在她下面的人,因为她的炎热而诅咒她,而离开她的人,则对她心存一份炽热的感念。此刻,向前进老师对她既没有憎恨,也没有感念,六年的铁窗生涯,把他所有的心性都消磨掉了。
当他们经过向阳坡小学时,向前进看到,房子还是那一排房子,菜地还是那一块菜地,在菜地的一头,他看见一个村妇模样的女人,却又不同于一般农家女人。看上去,她身材匀称,皮肤白晰。她的身后,跟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正半蹲着身子,一根一根,拔着泥土中的小草,那些小草像一根根针那样细小。当向前进经过她们身边,认出李小满老师的时候,他不知道说一句什么样的话才合适。最终,他什么话也没说,从她的身边走过去。
张乐乐已经感觉到李小满老师刺眼的目光了。张乐乐想喊一句李老师,她张了几次口,也没能喊出来。心里想,向前进老师对她那么好,谁让她把向前进老师送进了监狱。
李小满老师望着他们就要从她身边走过去了,突然冲着向前进大喊一声:“向前进老师,你的儿子都会给萝卜剔苗了。”
向前进和张乐乐的肩头同时颤动了一下。向前进回转身,望着站在原地不动的李小满老师,他感觉到,有一种惊讶的表情僵冷在他的脸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