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科今年五十岁,干了十多年的销售科长,现在不干了,大家还亲热地称呼他王科。
新上任的李科比他小十几岁,大学毕业。一年来,王科老觉得不对劲,对谁都爱理不理的。大家也不搭理他。他每天就是到办公室里应个卯,到了月底去财务科支工资。这天早晨,王科点完名,回到他自己的办公室,坐下,觉得今天和昨天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天气预报报道天气转阴。一大早,天气果然阴了。刚刚享受了几天的暖阳天气,这一阴,有些冷,有些不舒服。
现在,王科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但是,王科依然觉得自己很忙。王科忙习惯了。他觉得随时都有客户找他,给他打电话,约他吃饭。他的电话本上记录了许多客户的电话号码。他虽然坐在办公室里,心却不在办公室里。
王科是个闲不住的人,他不能总是呆在办公室里喝水吧,他最痛恨这种人了。于是,王科就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或者一支笔什么的,走来走去,很忙的样子。行政办的陈主任看见了,看不惯了,明明没有什么事嘛,干什么老转来转去。最后,陈主任按照串岗罚了他十块钱。为此,王科和陈主任进行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争吵。王科气哼哼地说:“我五十多岁了,我串岗?”
今天,王科好不容易组织了一批货,也是好长时间没排上他的货了,王科觉得无论如何要让客户满意。以前,王科就是这样要求自己的。
王科从配货站找来一个东北的司机,车主是夫妇俩。讲好装三十五吨的,装到差不多的时候,还剩二百箱。以他的经验看,货物已经装了三十五吨了,全部装完,得三十八吨。司机说我的车只能装三十五吨,不让再装了,要求过秤。王科不同意过秤,坚持全部装完再过秤。双方争执不下。
王科说货主是我的客户,我是你的客户,我对客户负责,你要对我负责。剩下的二百箱货运不走,客户不满意,我无法交待。
王科的诚意没能打动东北司机的心。王科一气之下,拿着司机的驾驶证和行车证,骑上摩托车走了。王科下班了,东北司机夫妇俩在驾驶室里委屈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上班,王科刚在办公桌前坐下,一声声警笛波浪一样从外面传来,一辆警车在公司门前停下。东北司机打了110。
起初王科有些慌张,但他马上就镇静下来。以他多年的经验,决定采取先发制人的策略。他从办公室里出来,奔着110就去了,嘴里不停地嚷着:“谁打的110?谁打的110?”警察看他五十岁上下,肚子有些挺,头发向后梳着,很背,觉得这个人像是管事的,奔他而来。东北司机那个女的也跟在后面,嚷道:“警察同志,是我打的。我们在车里被扣了一夜,被扣了一夜。”
王科嚷道:“谁扣了你们一夜?你讲清楚,你讲话要负责任。”
女人沙哑着声音:“不扣我们拿了我们的驾驶证不给!”
王科说:“货还没装完凭什么给你,你撒谎报警你还有理啊!”
女人说:“不让卸车,总得找个说理的地方吧。”
警察说:“吵什么吵,你们想怎么着吧?”
王科说:“他们是一个没有信誉的车主,我的货不让他拖运了。”
女人又气又急:“不拖运了?你早说不拖运了别收那两百块钱的回扣。”
王科一听,急了,他没想到这个女人会说出这样的话:“谁收你回扣了,你怎么诬陷人啊!”
女人说:“你嚷什么,你害怕了是吧?你收了回扣还不敢承认是吧?”
王科和女人的争吵把警察吵烦了,他摆一摆手,说:“哎哎哎——你们又没有打架报什么警?没有打架就好,没有打架也就别再打了。你们这是经济纠纷,我们管不着,有什么问题协商解决,实在解决不了就去法院,我们还有事,就这样吧。”警车掉转头走了。
这时,王科倒真想打一架,可他没这么做。王科感到一阵羞辱,感到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这种事情怎能说清楚呢。王科回到办公室,心里堵得慌。小曹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喝下去,心里畅快了些。
那个女人又找过来,说不拖运了,给卸车费。王科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扔过去。他看也不想再看那个女人一眼。付完钱,王科又后悔了。这样一来,不更说不清楚了吗?否则为何那么痛快地付了卸车费。王科感到小曹幽静的目光里有些猜疑。王科心里想,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王总正在跟李科谈话。王科找过来。他想还是应该跟王总解释一下。王总是不是正在跟李科谈自己呢?想到这里,他的辩解更急切了,甚至语调有些生硬。王科说:“那东北女人太可恶了,她竟诬陷我。王总你是知道我的,我要是收了她二百块钱回扣,我情愿接受任何处分。”
王总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王科退了出来。王科想王总知道了。可是他到底知道自己吃了回扣还是知道自己没吃回扣?
阴沉了两三天,还是下起了雨。春雨有些凉。王科心事重重,我没拿她的回扣,这个女人,怎能说我拿了她的回扣?人心怎么这么险恶?别说没拿,就是拿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不能揭这个底。这么想着,电话响了。小曹说:“王科,你的。”
王科一接电话,那头一个女的呜呜地哭起来。是杨老板。这个杨老板是新疆人,一个孩子的母亲了,还那么俊俏,腰一点也不肥,脸一点也不黑,眼角一点皱纹也没有。杨老板说:“王科长,你无论如何要来一趟,前两天你给配的那批货,把车主的车胎压坏了。这个车主太黑了,竟然用了一个旧轮胎,炸了,他索赔五万啊!”
王科刚想说我马上过去,忽然用手捂住嘴,说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放下电话,王科跟李科说,我到市场转一圈,看有没有货款,推起摩托车就走了。
王科见到杨老板,杨老板娇小的身躯正在冷雨中哆嗦。王科和杨老板一起去见那个黑心的车主。一搭眼,竟是那东北的司机。王科左看右看,也就三十上下,稀疏的胡须,样子不算凶啊,怎么这么损!
王科递上一支烟,顺手把东北司机的手给握住了。王科的话也很有劲:“杨老板是我多年的业务伙伴,货是我配的。我知道你的车弹簧板没有坏,车胎坏了该怎么赔就怎么赔,你说呢,这位兄弟?
王科竟然把缺德的车主给镇住了。他看看王科,王科的头很光很背,肚子也很有弧度。又看看杨老板,腰一点也不肥,脸一点也不黑,眼角一点皱纹也没有。
王科说,就五千块了。车主点点头,表示同意。
王科又为杨老板联系了车主,转到另一辆车上,把杨老板打发走了。那位黑心的车主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五百块钱,说:“咱俩的事两清了。”
王科说:“咱俩有什么事?”王科不接那五百块钱。
“都在一个地面上混,我给你一个面子,你也给我一个面子。回去后,就当这事没发生。”车主说。
王科手里拿着那五百块钱,望着前方的雨幕。春雨迷蒙,雨丝爬在货场那宽大的广告牌上,如同蚯蚓爬在王科的心上,丝丝凉气钻进他的心里。王科想,这五百块钱,算不算回扣?
王科回到公司,天已经黑了。小曹正在办公室里值班。小曹告诉王科:“王科你被停班了。”王科的心晃当一下子,空了。“因为啥?” 小曹说:“你不请假,私自外出。”
王科的心软下来,几乎拖不动身子。他从办公室里出来,又累又饿,再加上寒冷,有点支撑不住了,只感到头重脚轻,一阵眩晕。王科下意识地扶住公司大门的门柱,身体却在急速地下沉。眼前模糊不清,依稀中,王科感到有两三个人,他们好像是小曹、司机小王,还有一名保安,把他抬到公司那辆桑塔那轿车上,朝区医院奔。紧接着是进进出出的身影,纷乱的脚步声,保安冷峻的目光,小曹流泪的脸……王科醒来的时候,妻子正坐在他的身边,床头上竖着一根管子,药水正一滴一滴地顺着塑料针管流进他的体内。
天已经放晴,病房外的阳光眩目多彩。春天的阳光明媚鲜艳。
病房内静悄悄地,一切都在安静中。包括王科的思想也被寂静过滤得新鲜清爽。医生告诉他,王科患的是脑溢血,好在抢救及时,要不就瘫了。
王科再到公司上班,更不安排他什么事情了。他每天呆在办公室里,觉得异常闷。五十岁的人了,总感觉没活出一点样子,总感觉被人糊弄。一次记一个电话号码,他慌忙去抽屉里找信笺,等他找出信笺,李科已经在计算器上按出一串电话号码,惊奇得他直挠头。一直以为计算器是用来算数的,原来也可以记录电话号码。王科感到自己在公司里确实没有事情可以干了,于是给王总打了个报告,辞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