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屯儿、一个远近小有名气的鱼米之乡……
大概是我跟它的情结有些过重,都几十年了,我至今也没能忘记当年离开父母到外埠上学期间给家里邮信用的地址:平洋公社山头大队第三生产小队。父亲和姐姐都是这个生产队里顶呱呱的实力派社员!
我在山头屯儿出生并长大,我又是很早很早从山头屯儿走出来的人!理所当然,那里也就成了我一直魂牵梦萦着的老家……
在我离开老家时,国家还没有实施改革开放。农村仍然很贫穷、很落后,山头屯儿也不例外。农民从事耕作的手段极为原始,生产的全过程就靠一锹一镐、一锄一镰。“面朝黄土背朝天”,我们祖祖辈辈就是这样顽强地与天斗、与地斗……
年复一年,冬储夏藏,春种秋收。在我目睹家乡人与天斗、与地斗的四季里,论给我留下的记忆最深刻,无疑是堪称与时间赛跑的春秋两季了。特别是秋季,其轰轰烈烈、沸沸腾腾的程度,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人民战争,说是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一点都不算是夸张的比喻……
北方的冬天来得早、来得快,秋冬之交老天爷的脸更是喜怒无常。要想把“丰收在田”坐实“丰收在仓”,让皆辛苦的颗颗粒粒都完好无损地安全入库,就必须在老天爷变脸前结束收获。因此秋收是实战,也是意志的考验!
俗话说,“编筐窝篓,重在收口!”不用动员,还没到季,家家就都默默做起了秋收的准备。磨刀霍霍,把休息了近一年的割刀擦磨得溜光锃亮。蕴足了力气,就等着这“收口”战役号角的吹响!
春天播种的希望,终于要采收累累的硕果了。天帮忙、人努力,获得一个好年景不容易!包括我父亲和我姐姐在内,社员们怎能不欣喜若狂?
实际这一战役,他们收获的也不仅仅是土地上的果实……
就跟习惯成自然一样,每到这个季节,整个农村幅员就立马紧张热闹了起来。除了家里没有人,漫山遍野都是人。“上至白发苍苍,下至活裤裆”都要齐上阵,村里的小学也要放农忙假,全力支援秋收。社员出工天不亮、我还在熟睡中钟声就敲响了。起早贪晚,披星戴月,看似每一分钟都很宝贵……
尤其主战场的收割现场,哪是想象的那样?都无声响地各忙活各的活?它更像是实打实、拼“手把”的擂台赛!再说了,难得的一年一度的展露,性格豪放大气的屯子人,谁不想借机闪亮闪亮自己?
说起“手把”,它可是我们农民吃饭的本事。社员无不都把它看得很重,甚至连男婚女嫁都要了解了解对方的“手把”如何。想让大伙儿“认帐”你的“手把”?那就得先过一番或明或暗的“较量”关,其中的收割关最不能或缺。用土话说,“是骡子是马,那得牵出来遛遛看!”
队里的老少没有不佩服的,我父亲的农活是公认的高“手把”、快“手把”。常规活儿、技术活儿样样都能拿得起来、放得下,做啥都有模有样。我敢说,无论是青年人比赛,还是中年人比赛,也不论比什么活儿,只要有父亲,谁都当不了冠军!
有一年秋收,大人们都下地去了。我放学后也找了一把镰刀,想去帮帮父亲和姐姐的忙。我记得那天是割谷子,到地里一看,好大的场面啊!以前从来没见到过。全队社员差不多是倾巢出动了,至少也得有四五十号人。
他们有的靠前一些、有的靠后一些,横向一个挨着一个依次排列着。个个是挥汗如雨、你追我赶,干得热火朝天……
我还清楚记得把在最右边第一位置的那个人是队长,姓李,小我父亲几岁。我平时总叫他李大叔,父亲就排在紧挨李大叔的第二位。
父亲可不了得,他和李大叔基本是齐头并进。把一大队人马远远甩在了后面,超过了足足有几十米。我父亲看上去是不慌不忙的样子,手中的那把弯镰一挥、一轮,一下一下、刷刷的。刀刀干净利索,不说快慢,就那娴熟的劲儿,没有人能比得上!
“割地看似没啥,里头的学问也挺多,你两脚站哪、怎样左右转身、怎样下刀、怎样用力,是有要领的。”父亲还说窍门是悟出来的、是练出来的……
有父亲在李大叔身边,父亲又步步紧逼,李大叔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一次一次不可思议地看着父亲,当时我真不清楚他是想学父亲的一招一式?还是求父亲给他面子、放他一马?
姐姐干活特像父亲,割地同样不在话下了,速度也是“贼拉快”!
这时,那些处在正当年的姑娘、小伙儿子们肯定不能甘心寂寞了,必然是要整出点色彩来的。我最爱看他们挑战了,有挑战的,就定有应战的。
“谁不服气就来比试比试!”
“比试就比试,保证你能赢咋地?”挑战者和应战者一唱一和。
“她输了让她给你当媳妇。”
“就怕你赢不了她。”参合者在旁站脚助威、摇旗呐喊,不时开几句玩笑。
在比中都拿出了所有的看家绝技,“巾帼不让须眉”,盛心十足的她们也非要与男劳力比出一个高低上下!
此外,他们谁先割到垄头了,都要帮落在后面关系好的偷偷割上几刀。听大人细说,我明白了啥叫暗送秋波……
你会想不到,秋收任务最重的莫过于运输了。在我小的时候汽车和拖拉机还没有进村,运输的活儿就得单靠大马车来完成。马车那可称得上是生产队的镇家之宝,拥有马车多少也是一个队实力的象征。
全大队我们队的马车最多的了,装备齐全、能跑长途的就有五挂。这些套着膘肥体壮马匹的大马车拉着满满的载,在乡间路上一挂接一挂,可气派啦!
我听惯了马车急速奔跑时那清脆的铃铛声和“嗒”“嗒”的马蹄声,节奏感是那么强,一阵一阵敲打着我的耳鼓。还有突然传来的那几下“叭”“叭”鞭响,好像能划破长空。我更喜欢赶车老板吆喝的那一声声“越”“越”和“得儿——驾”“喔”“吁”,绝对地道,在很远的地方都能听见。他们高兴了还会喊两嗓子:“要问大车哪里去,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
似乎又是一个惯例,在这个最重要季节,生产队都要杀猪宰羊庆祝来之不易的好收成。“大会餐”可要比农村家庭娶媳喜悦多了,全队社员集中在队部,吃纯肉馅儿大包子,喝大碗酒,一个人都不能少。
“快忙一年了,又获得了大丰收,农活忙我们也没时间聚,都一定要多喝几杯!”
队长倡导,大家纷纷响应,跟你干一个,跟他干一个,气氛是越喝越浓烈。
一听就知道喝到高潮了,“哥俩好啊、六六顺那、八匹马呀……”这是在席间猜拳行酒令。他们吃得那个香,喝得那个开心。也看得出来此刻已经没有了苦和累,只有满满的幸福……
地年年要种,收获会战也一年接着一年。那年生产队引来了新品种,听说是杂交的。还采用了催芽、坐水、精量点播最新的种植技术。到了秋天,可把他们乐坏了。想都不敢想,玉米穗子长到一尺多长。在那个年代,若不是我亲眼所见,别人说出花来我都不会相信是真的。用当时的标准,平均亩产不是简单地大大跨过了“黄河”,而是翻了“纲要”的番。从此我对农业科技才有了深刻的认识,靠科技农业才能振兴!我想再经过一两个这样的丰收年国家的粮食安全问题就能彻底解决了。就能圆我们不用凭票吃饭的梦,这不知是我们多少代人要圆的梦!
没错,就是同一年的年末,我们屯儿每家每户都分了好多红,我父母的脸都乐开了花!过大年我收到了数张整元整元的压岁钱,那是我记事以来的第一次……
后来、再后来,我长大了,我们屯儿也有了自己的拖拉机,不久我便离开了老家……
历史又翻过开了新的一页,农业生产各环节都实现了机械化,秋收再也不用打人海战役了。广袤沃野里那千军万马奔腾般的大型机械就犹如钱塘潮涌壮观甲天下,康麦因轰隆一响,屯儿里的大片大片庄稼只需朝夕功夫就被一扫而光!
农村进入了现代社会,从先辈们开始一路陪伴走来的镐头、锄头、镰刀……还有曾经引以我们一代人自豪的那一辆辆大马车,悄悄与我们分道扬镳!
再见了,昔日里那人欢马叫、醉人的秋天!它就像是昨夜的那一颗不落的星辰,今天它依然在我心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