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梆扭子”三个字,是在少山兄的办公室。
说起来也是机缘。去年腊月二十七,我结束了漫长的借调日程,回到原单位刘家塔镇政府。自然,像一个常年客居异地的回乡游子,免不了要和昔日同事话今忆昔。与镇政府报告员招奇的话最多,一番交流下来,热火朝天。末了,他说接到组织部布置的一项任务,要他负责镇政府大事记的收集和撰写工作,邀请我参与这项工作。说来,这几年在借调单位一直就从事玩字弄笔的活儿,这点小活,既然奇哥张口了,我一口承应。承应了就得思谋做好。于是自然想到县经济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新修县志主编少山兄。少山兄负责新版县志的修撰工作多年,把新版县志的容量扩充到旧版县志的四倍半之多,加之少山兄的文笔和文字造诣,把个县志弄的“在河曲几近前无古人”——我曾这样欣慕的赞誉新版县志的编撰。一说新版县志,一向不喜显山露水的少山兄,把眼镜框向上一推,露出颇为自许的微笑。
想到就做。少山兄是大忙人,其时正是新版县志付梓之关键时段,找机会坐在一起,说明来意后,兄二话不说,从大堆新版县志的原始材料中找出相关刘家塔镇政府的内容交给我。粗略一看,有一段话让我眼中一亮:“本镇除传统‘民歌’、‘二人台’外,郝家沟之梆扭子亦是一朵盛开奇葩。”在我身边居然有可与二人台并驱的剧种,并且郝家沟就在镇政府附近。看我对梆扭子感兴趣,少山兄又从《河曲县志·文化志》中取出一份材料递给我,上面赫然记载:“据《1981中国戏曲年鉴·全国戏曲剧种概况》载:‘名称:梆扭子;所用腔调:梆子腔,民歌小调;形成地点:山西河曲一带。’梆扭子为秧歌戏之一种,是梆子腔与民歌小调结合产生的一种剧种,约形成于清代中期。其主要唱腔和板式多来自梆子腔,板式有头性(慢板)、二性、三性、介板、散板及滚白等,其中民歌小曲统称‘训调’,有四平训、苦相思训、高字训、下山训、跌落金钱训、推门训等,采用板胡、笛子、三弦等伴奏。本县20世纪70年代刘家塔郝家沟、崔家第一尚有戏班,演出于本乡一带,目前几近失传。”
这段文字,激起了我对梆扭子的探寻兴趣。
告辞少山兄,回家打开电脑,输入“梆扭子”三个字,从浩瀚的网络中搜集整理出如下文字:秧歌戏是我国北方地区广泛流行的一种民间戏曲,主要分布于山西、河北、陕西及内蒙古、山东等地。它起源于农民在田间地头劳动时所唱的歌曲,后与民间舞蹈、杂技、武术等表演艺术相结合,在每年的正月社火时演唱带有故事情节的节目,逐步形成戏曲形式。清代中叶,梆子腔剧种兴盛以后,山西、河北、陕西的秧歌戏在不同程度上借鉴和吸收了当地梆子戏的剧目、音乐和表演艺术,逐渐发展为舞台演出,向地方大戏演变。 各地的秧歌戏多以兴起或流行的地区命名,如山西的祁(县)太(谷)秧歌、朔县秧歌、繁峙秧歌、襄(垣)武(乡)秧歌,河北的定县秧歌、隆尧秧歌、蔚县秧歌,陕西的韩城秧歌、陕北秧歌等。这些秧歌有的以唱民歌小曲为主,如祁太秧歌、韩城秧歌、陕北秧歌;有的民歌组合与板式变化相结合,如朔县秧歌、繁峙秧歌、蔚县秧歌,其主要唱腔和板式多来自梆子腔,板式有头性(慢板)、二性、三性、介板、散板及滚白等,其中的民歌小曲统称“训调”,包括【四平训】、【苦相思训】、【高字训】、【下山训】、【跌落金钱训】、【推门训】等,演唱时采用板胡、笛子、三弦等伴奏,俗称“梆扭子”;有的属于板式变化,如定县秧歌、隆尧秧歌,唱腔板式分慢板、二性(二六)、快板、散板、导板等,演唱时用板鼓或梆击节,大都不用管弦,只用锣鼓伴奏,因此又叫“干板秧歌”。 各地秧歌戏的传统剧目分小戏和大戏两类,小戏俗称“耍耍戏”,包括《王小赶脚》、《借》、《拐磨子》、《绣花灯》、《做小衫衫》、《天齐庙》、《小姑贤》、《蓝桥会》、《吕蒙正赶斋》等,大戏包括《花亭会》、《九件衣》、《芦花》、《日月图》、《白蛇传》、《老少换妻》、《梁山伯下山》、《李达闹店》、《顶灯》、《泥窑》、《乌玉带》、《姜郎休妻》、《芦林相会》、《安安送米》等。秧歌戏脚色原只有小丑、小旦、小生“三小门”,后在此基础上增加了须生、花脸、青衣“三大门”。其音乐唱腔吸收了梆子腔的特点,形成曲牌体与板腔体兼容的体制,表演也有了较大的丰富和提高。 秧歌戏形式比较灵活、自由,长于表现现实生活。抗日战争时期,延安和各抗日根据地开展新秧歌剧运动,改革了秧歌戏的音乐、表演、装扮,编演了《兄妹开荒》、《夫妻识字》、《牛永贵负伤》等表现群众参加生产、学习及对敌斗争题材的剧目。新秧歌剧运动的发展不仅创造出了一种新的戏剧形式——新歌剧,而且推动了秧歌戏等民间小戏的革新与发展。新中国成立后,在党和政府的扶持下,各地的秧歌得到不同程度的发展,朔县秧歌、繁峙秧歌、定县秧歌、隆尧秧歌,山西的繁峙、襄垣,河北的蔚县等地成立了专业秧歌剧团,演员经过正规化的训练,演唱水平得到进一步的提高。但进入新时期以后,作为民间小戏剧种的秧歌戏不仅面临与大剧种的激烈竞争,而且受到现代流行歌舞的挤压,演出活动越来越少,不少秧歌剧种濒临消亡,急需社会各界加以关注和扶持。
有了这些初步资料,引发了一向不懂剧种的我极大兴趣,决定在刘家塔范围开始寻访梆扭子的足迹。
机缘不错。正好这一天值班,有村民来镇里咨询有关残疾人政策。在耐心回复相关咨询后,随口问他是哪个村的,回答让我惊喜——郝家沟。向他提起梆扭子,老农眼睛一亮,侃侃而谈,说起了他们村会梆扭子的村民,郝大应、郝子明、郝四小、郝爱存一连串名字脱口儿出。并说其中郝大应、郝子明丝弦乐器皆可,还曾参加过县里的竞赛,夺得头魁。
顺着这条线索,和镇里的政协联络组长富银兄谈起时,富银兄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当即提供了几个他所了解到的人名郝引弟、郝连裕、郝三雄、郝珍,并重点推荐我首访郝珍。
在郝家沟戏台顶部的半山坡上找到郝珍老人家,说明来意后,老人欣然邀我进屋,屋里炕上坐着郝珍老人的老伴。在交流中得知,老人前些年患脑病,记忆时好时坏,好多事记不清。通过梳理老人断续的记忆,加上老人老伴的不时插话纠正,大体得知,老人演过梆扭子、晋剧、歌剧。在郝家沟演梆扭子,老人拉板胡,20岁时即参加宣传队,因为家庭成分高,得不到推荐,37岁时,凭梆扭子考上公社文化站,在14个大队演出。79年去忻州(当时叫忻县)参加辅导员培训,在辅导班曾演出梆扭子,技压全班。当问及老人是否还保存有关梆扭子的资料记载时,老人自负说,要说懂梆扭子,全村没有人能比过他。他老伴及时插嘴说,可惜他脑子有问题,记不清了,时清醒时糊涂,可以去问问村里的其他人。
当我提出请老人引荐几个村里懂梆扭子的人时,老人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欣然答应。他老伴还感到惊奇说,平时反应迟钝的,今天怎么了。的确,老人表现非同寻常。他家在山坡上半部,下坡路比较陡,我还担心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这么陡的山路行动方便不方便。没想老人爽快的说,你能走我就能走。还真是,一路下来老人没落步。边走边聊,老人话多了起来,记起他们演过的梆扭子《走山》,后来又把演梆扭子改为晋剧。并说,今天是初六,正好是惊蛰,今天是个好日子。在拐弯走过村里小桥时,站着几个闲聊的村民问老人去哪里,老人说出我的来意,村民们露出很高的热情,几乎同时问,镇里现在开始重视文化了,要传承梆扭子了。我笑笑。
老人带我来到郝子明家。非常巧,子明老人和郝大应老人都在。一番寒暄后,进入话题。子明老人和大应老人都很健谈。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梆扭子作为一种曲牌,可以套用任何一种戏剧演出。梆扭子演起来“可染货了”——河曲方言,指紧凑、粘密。子明老人板胡、笛子都可以,大应老人专事笛子,郝珍老人拉板胡,郝怀增拉三弦(目前已去薛家湾打工),郝连裕的老伴高瑞珍(小名高二黑眼)能唱。一套完整的梆扭子下来,最少需文场5人,武场5人。
据老人讲,唱《走山》没有哪种剧目能比套梆扭子“得劲儿”。用梆扭子演过最得意的有《走山》、《九件衣》、《蛇塘关》等。因为当时,文化不普及,老人们传承梆扭子时全靠口传心记。梆扭子60多年前由崔家第一剧团传过郝家沟。他们师承崔家第一老艺人周四(大周四)。崔家第一剧团又是师承宿州人二娃蛋。崔家第一已故老艺人韩官科在大同演梆扭子《走山》曾获过奖。
据说80多岁的周四老人应该是崔家第一唯一在世的懂梆扭子的人了。曾有本地音乐教师郝苍旭根据郝家沟老人们的演奏,记过梆扭子的谱,可惜始终不得其中精妙,用大应老人的话说,就是始终和他演奏的不能完全一劲儿。当我提出要听一听梆扭子时,老人们说人不全,演不出其中之气势,只能大概听个调儿。并相约下午3点来子明老人家,专门演给我听。
下午,我准时如约。老人们早准备好了乐器等待。大应老人为我介绍了一同前来的郝苍旭老师。并说连裕母亲病了,要照顾母亲不能来,人凑不全,只好凑合。有点望梅止渴。
目前能配齐的乐器有笛子,郝大印老人演奏,板胡,郝珍老人演奏,四胡,郝子明老人演奏。看大家忙着调弦,郝仓旭老师说,他去拿扬琴。我用手机记录下了梆扭子的演奏过程。虽因客观原因,不能完美的欣赏全场梆扭子,能如此,已是莫大的荣幸。
末了,我要求复制一份郝苍旭老师记谱的梆扭子曲谱,苍旭老师一口答应回家重新整理后复制给我。
回到镇政府,把录像拿给富银兄看,富银兄啧啧称赞“果如传言,可染货了”,并推荐我找连乐联系崔家第一周四。连乐是我们的同事,同时也是崔家第一人。电话拨通后,连乐告诉我,周四老人现年八十多岁,目前正在家,早年曾唱过梆扭子,办过剧团。
说起忙还真忙。就在刚采访完郝家沟的老艺人们后,就接到组织部通知,抽调我到县委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督导组,同时还负责镇政府的岗位工作,并且在原来借调单位文联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还在兼职会计。
忙管忙,忙里偷闲,又到了星期天。轮我在镇政府值班。利用这个时段,去了趟崔家第一。
到这时才后悔没早学会开车。没有车真的很不方便。本来按招齐的提议,让崔家第一村的支书把村里会梆扭子的几个人带来镇政府。考虑到周四老人已是耄耋之龄,旅途颠簸,恐有不虞。决定自己亲身去村里拜访,于情合宜,于理不失。只是交通工具找起来还比较难,好容易雇了个出租车,还被告知只能送到目的地就得立刻返回,司机要送孩子回城读书。没办法,只好走一程看一程,机会难得嘛。
去崔家第一的路还真不好走。山路曲折狭窄,一路颠簸,总算到了。先找到村里的支书兴乐,他带我去地里找到了正在干活的周四老人。没想到,八十二岁的老人身体依然健壮,据兴乐说,老人现在还能种十几亩地。其时,老人正在山梁对面掏玉米茬,隔着山梁和老人喊话还真的让我体验了一回民歌起源的那种粗犷和豪放。刚一接触老人,就被老人爽朗和洪亮的嗓音吸引。老人很健谈。
崔家第一的梆扭子传到老人手上已经算是第二、三代了。百多年前,用老人的话说是东面人——大约是神池、井坪调子沟一带人马洪栓、丁满仓、白双牛最早传过来。其时,马洪栓唱花脸、红脸,丁满仓唱小旦,白双牛吹笛子。由周得马、周官马等传承。后又有偏关杨家岭刘玉来崔家第一教授梆扭子,传人非常多。以至于当时,崔家第一不会唱梆扭子的人没几个,可见当时梆扭子的兴盛,犹如现时的流行歌,人人以会唱为荣。
说到二娃蛋,周四老人说,其人没教过梆扭子,他也不会梆扭子,他教授的是晋剧。可见,这是郝家沟那些老艺人的误传。
得到老人的确认,梆扭子就是大秧歌的一种。这与我前面收集到的资料所说是一致的。可能师承当时的朔县,对这一点,老人也不能确证。毕竟老人学戏,完全凭着好记性、秉性和爱好,口传心记。当时唱梆扭子,村里条件不具备,周得马、周官马老人他们凭着喜爱和劳动人民的简朴乐观,每年的正月,在没有道具的情况下,向村里的女人们借上衣服唱。现在,周得马、周官马、周秦马、周官科、韩官科、李海仁等当年唱梆扭子的老艺人具已过世。崔家第一唱梆扭子硕果仅存的就是周四老人、韩梁裕老人、韩福全老人。这次本来是准备连同两位老人一起采访的,但鉴于两位老人的客观情况,只好作罢。
当问到用梆扭子唱过哪些戏时,老人一口气数出十几出戏——《斩子》、《九件衣》、《翠屏山》、《牧羊圈》、《胡德骂阎》、《五雷阵》、《李逵搬母》、《雷凤克家》、《宋江杀楼》、《千里送妹》、《伍子胥出樊城》、《孔雀山》、《明公断》等。说到兴致处,当提出要老人唱几句梆扭子时,老人当即哼唱了一段梆扭子曲调。我用手机录下了老人的哼唱。
说起郝家沟的传承人,老人说,当时没有教授他们全部梆扭子,有很多他们现在也不会。在听完我提供的郝家沟老艺人演奏的梆扭子录音时,老人当即指出其中的缺点,没有打板。老人举例说,打板就犹如是领导,统管全局,没有打板,各种乐器就不能协调一致。曲调基本就是梆扭子的调子,但各种乐器有点不一劲。其实郝家沟的老艺人们也指出了这个问题。当初是在配不齐人手的情况下演奏的。
当问及如果让他完整演奏梆扭子曲牌,身体还能不能承受。老人做出否定的回答。毕竟,对于一个耄耋之龄的老艺人,能保持如此清晰的思路已经很不易了。只可惜,唯一流传于刘家塔镇百年多的梆扭子虽经百年演化,已经成为了刘家塔镇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独特风景,但因为这个剧种一直是以口传心记的方式传承,到如今,已经频临失传。当我谈及这个担忧时,老人说,他的大儿子和女儿周彩萍会一点梆扭子,能唱,但不精。
好在还有在我之先已在着手从事梆扭子整理记录的人——郝苍旭老师。采访完周四老人,兴乐支书让二儿子开车送我。感到过意不去,下车后,留下五十元汽油钱。回到镇政府,立刻联系上了郝苍旭老师。
现年73岁的苍旭老师如约带来由他记谱的梆扭子曲谱,交付我在镇政府的复印机上复制了一份。中师毕业,一生从事教育事业的苍旭老师擅长音乐、听音记谱,曾利用业余时间整理、记录了一些民间流传的曲谱。梆扭子就是其中之一。
至此,在刘家塔镇内寻访梆扭子的足迹踏出了第一步。我衷心希望,作为刘家塔镇独特文化风景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梆扭子”能够得到代代传承,成为刘家塔镇的一道独特文化大餐。从一谈起梆扭子,村民眼中放出光彩的神情中,我看出希望。完成这个愿望的路途还很长,还需要各方的共同认可,积极参与挽救频临失传的文化遗产。时不我待!
( 王春农历甲午年二月十七日 凌晨一点二十五分初稿于刘家塔镇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