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狗子吠起来,老人便将老伴依偎在胸前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急匆匆下了炕,从猫眼上往外瞭。院内无人,山风吹得院门吱吱作响,惊动了狗子。老人长长叹了口气,又返身上炕,老伴蜷缩着身子,像是沉沉地睡熟了,可眼球分明突突地跳,几颗混浊的泪滴挂在她皱纹密布的腮上。
唉,老人又长长地叹着气。
老伴听到老人的叹气声,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可她终究没说出话来,只是喉咙里轻轻发出几声干咳,算是对老人的回应。
老人又爬上了炕,慢慢佝偻着身子,坐在了刚才的羊皮褥子上,他下意识地拍打着自己的脚板,想将刚才踩在脚上的灰尘弹掉,但拍打,显然成了轻轻的摩挲,好像生怕将老伴吵醒。摩挲了几下,老人撑着自己僵硬的身子骨,又缓缓躺了下来,他想恢复刚才睡觉时的姿势,可刚把手伸到老伴的枕头上,就又缩了回去。也许老伴真的睡着了,刚才他俩唠叨的已经够多了,就让她睡吧,睡着了就什么也不想了。
老人仰着头躺着,灰暗的墙皮上蛛网在一摇一摆地晃动。这东西是清除不掉的,几天前他才和老伴用鸡毛掸子将窑顶上的灰尘和那些蛛网扫了,可这还没过几天,那些东西就又从窑顶上耷拉下来。他想,几十年前也许老伴就是看着这些随风摆动的东西想他的,想得让她心头像猫抓一样。
猫抓?老伴刚才就是和他这样说的。老伴原本是和他唠叨儿子的。儿子和媳妇几年前就到城里打工了,今年正月十五刚过,就又将孙子也接到城里上学了。他们就唠叨儿子和媳妇的长长短短,说儿子这时恐怕还在工地上干活,媳妇应该送孙子去学校念书了。儿子一个人挣钱养家,媳妇接送孩子上学,一个人够忙的,也找不下挣钱的营生。他俩唠叨着就唠叨到了孙子,一个说小东西是不是还那么顽皮害人,一个就又说肯定让老师的教鞭棍降服了。他俩说着就叹气,说都两个月了,也听不到一点音讯!他们这些孩子呀……唠叨就像清晨的露珠,这里一滴,那里一粒,看似晶莹剔透,可等雾散天晴,却没留下半点痕迹。
老人慢慢地看着那张蛛网,耳边仿佛又有了风吹过的声音,又有踢踢沓沓的脚步声从院里传来。这回狗子再次吠起来,一声比一声狂噪。老人再次从炕上爬起来,蹑手蹑脚下了地,再次佝偻着腰从猫眼上往外瞭。
院门这回真的开了,有山风卷起的尘土,也有人影。狗子不依不饶地阻挡在人影前面狂吠,一跳一跃地扭动着身子,好像要把门口的人影都撵出去。
老人这回慌了神,忙不迭地失声叫道:来了,来了,来了几个人!
老伴闻声坐起,她以为是自己刚才唠叨的儿子媳妇回来了,忙着从炕上下来,两只脚在地上寻找着鞋子,鞋子偏偏不在炕边的地上。她便胡乱地将男人的鞋趿在脚上,踉踉跄跄跑到门边,将头挤向猫眼。
老人定定地瞅着窑门外的来人,一脸疑惑地说:不知道是些甚人?!老伴没看到自家的儿子,便失落地回应说:也不像咱村上的人!
走进院子的是乡里的干部,他们站在院门口对着老人的窑洞指指点点,任凭脚下的狗子狂吠不已。他们指点了一会,就拿手中的卷尺丈量院子的大小,一个小伙子还顺着院旁的山崖爬了上去,又丈量窑洞的高度。他们最后又聚在院门口,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记着什么。狗子已不再那么声嘶力竭地狂吠了,懒懒地叫着,像是不见主人出来,完全是消极怠工的应付。
老人终于从门上走了出来,他这才看清院子里有三男两女,院门外还有村上的干部。村干部告诉老人,他们村将全部搬迁到城里的移民小区,乡干部正在核实拆迁的土地面积。
真要搬迁?!老人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用手遮在耳后,好像生怕山风将耳边的声音吹散,当他真真切切从村干部嘴里听清村子要搬迁的话,便咿咿呀呀地答应着,那一刻老人感觉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
这事已被村上人议论有半年的光景了。他原以为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情,村东向阳的石板街上,他们这些闲得没事做的老人,在冬日的暖阳中就叽叽喳喳议论了一冬。有的说要搬迁,说这是国家的政策,叫整村搬迁,让他们全村人都搬到城里的住宅楼上;另一个就说搬不了,搬走了这地谁来种呀?搬到城里他们喝西北风呀?!一群老汉圪蹴在背风的矮墙下,好像人人都是诸葛亮,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他当时也参与了这场毫无结果的争论,他觉得将一个村子全都搬到城里,肯定是有人做梦娶媳妇了,尽想好事哩!不用说这满山遍野的地谁来耕种,他们搬到城里生活谁来保障,看看村上这几年修盖了这么多房子,硬化了这么多乡村道路,如果真要搬迁,公家怎还会在他们这个小村子里花这么多钱呢?在他们争论的石板路北边,村委会是去年盖得崭新的一溜眼青砖现浇顶房子,门面上都贴满釉面瓷砖,在冬日的阳光下发出刺眼的白光。村委会的东边是前几年盖得新学校,教室的门面和村委会办公室的门面别无二致,都是青一色的釉面瓷砖。校园里去年又安装了篮球架,乒乓球台。尽管现在学校里和村委会空无一人,但那些崭新的物件在整个村子里也是鹤立鸡群。还有村里硬化的那些道路,几年前硬化的是通村道路,从村外十几公里的主干公路上一直将弯弯曲曲的山路硬化到了他们村口,前几年又将村上的大街小巷沟底窑垴上的土路硬化到每家每户的门口。他们的村子一天一天变洋气,村上的人却一年一年再减少,尽管如此,既然公家还往他们这个小山村里投钱,他觉得被村上人传说的搬迁,肯定是没影的事,那些到城里打工的年轻人总有一天还会回到村上来的。
老人看着乡干部测量完他家院子后,顺着窑垴下面白光光的水泥路又到了另外的人家,便折身回到窑里。老伴正在灶台上给狗拌食,她问:是些谁呀?还用尺子丈量咱的院子。他就将村干部刚才说的话讲给老伴听。老伴拿着拌食板子的手停了下来,她一脸惊喜地问道:真要搬迁?老人看到老伴突然变化的表情,说:看样子像是真的,乡干部都测量咱院子了。老伴脸上的表情更加活泛了,刚才睡觉时一脸的哀伤也荡然无存了。她说:要是都搬到城里,咱也能帮儿子做些营生,还有那个小东西,你也能接送他上下学!说到孙子,老伴的语气跳动起来,那声调完全是另外一番样子。
老人看着老伴一脸飞扬的表情,知道老伴是想儿子想孙子都想疯了,她能搬到城里去住,就等于一步登天了。可老人却觉得自己高兴不起来,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这些年来,他好久没有高兴的那种感觉了。
第二天上午老人又到石板街上晒太阳。石板街是村子的中心,早些年这里有座庙,庙门前的路都是由石板铺就,他小时候庙改成了学校,后来又拆了庙,盖成生产队的办公室,生产队分开种地后,这里除了偶尔开一下村民大会后,再别无用途,房屋也一度破破烂烂的。前几年,陆续盖学校和村委会时,生产队盖得房子才被拆除,盖成了现在的模样。几十年来,这里无论怎样变化,可不变的是这条庙门前的石板路面,因此,石板街便成了村上人心目中长久留下来的中心,成了标志性的地名。直到前两年,硬化村上的大街小巷时,这条足有百十年的石板路面才被拆掉,变成了水泥路面。石板街上拆起的石板有一拃来厚,一面已被磨得光滑发亮,村民们舍不得将这些石板当垃圾遭践了,就将石板立在路两傍的墙根上。石板在晴好的天气里,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遇上雨天,光滑的石板被雨水淋透,更是油光可鉴。因此,村民仍将这个向阳背风的地方叫石板街,过去的是名副其实的石板街,现在也是名副其实的石板街,只不过那些石板却成了摆设,成了村民们胡谝海侃歇脚的地方。
老人刚到石板街就听到村上的人又在议论搬迁的事,这回人们议论的是房子的拆除,就是说他们村不仅全村迁到城里的移民小区,而且整个村庄的房屋窑洞全都拆除。这种事情老人还是第一次听说,听得让他匪夷所思,心惊肉跳。他插了一句问道:房子能拆了,这窑洞怎拆呀?总不能将整座山崖推倒吧!?人们知道老人住着祖上传下来的窑洞,就哂笑他:看来全村就你那窑洞算是保住了,要拆你的窑,就得填一条沟,估计人家也不会那样做的。
听到自己的窑洞不会被拆掉,老人心中就有一股暖流升起。他无法想象这么一个好端端的村庄被人推倒后,会是什么模样。还有他家那座有上百年历史的窑洞,那是解放前他太爷爷盖的“连耳院”中的一部分。如果整个村子里的房子被拆掉,只留下他家那座孤零零的窑洞,他会不会也像当年老父亲那样,坐在窑洞的门槛上黯然神伤?!听老父亲讲,当年他太爷爷不惜花重金雇了陕西米脂的石匠才修建好这处连耳院。连耳院前面是三进青砖大院,后面才是靠着山崖的窑洞。这些窑洞前半截露在外边,后半截藏在山崖下,这样的窑洞不仅像山崖下的土窑洞一样冬暖夏凉,而且又不失当地石窑洞的气派。据说太爷爷当年先盖好了前边的院子,才动土修建后边的窑洞,当地石匠箍了好几年,也无法箍成这种半截插进山崖里的石窑洞,太爷爷最后才不得不亲自跨过黄河,到米脂雇了最好的石匠,将窑洞箍成。土改时,他家的连耳院被村上人分了,仅留下后面的窑洞供他一家居住。他小时候,被分走的房子陆续被人们拆了,搬到别处,窑洞前面全都成了高矮不齐残垣断壁的土墙。分这串连耳大院时,他也没见过父亲有什么伤心的神色,但当人们拆走房子,留下这一院的残瓦断壁时,他却看到老父亲久久地坐在门槛上眼里不时地闪着泪花。
中午儿子从城里回来了。儿子满面春风地走进窑洞里,老伴高兴地喧寒问暖,一脸亲亲的表情含在眉宇间,像是儿子走了不是几个月,而是几年。儿子告诉他俩,是村上打电话让他回来的,说房子要拆,让他回来做准备。一听房子要拆,他原本看到儿子喜悦的心情,忽地又是一沉。儿子的房子是他给盖的,那房子建成才十多个年头,除了钢筋水泥是在城里买的,青砖是他赶着马车从十里地的砖场一块块拉回来的,石灰是他和儿子在村西头自己烧的,还有盖房时的水,也是他和儿子从沟底的坝里一车一车拉坠来的,为了盖这座新房,他和儿子没少出力,一家人为了能让儿子早日住上新房结婚生子,没少吃苦受累。现在那座房子还是一溜溜新,就连砖的颜色还是青蓝蓝的,没变过色来,怎能说拆就拆了呢?儿子却高兴地告诉他俩,城里小区的房子都建好了,六层住宅楼,有大套小套两种房子,估计他们家按人口能分到一大一小两套。房子他已看过了,修在城边的公路一侧,虽说远离闹市区,但门口就有公交站台,交通便利,环境整洁,比起他这几年租的房子,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当然他们村上就更没法和小区里比了。儿子将城里的房子说的天花乱转,到最后说出了一句关键性的话——关键是让咱搬迁了,咱再也不用在城里租房子里,再也不用看房东的脸色了。
儿子的话感染着老伴,也感染着老人。想着儿子因这次搬迁解决了城里的住房,他又觉得村子的搬迁,怎说也算好事。儿子早从经济上给他算了一笔账,村里的房子,即使是他家那座崭新的房子,放在这山村里别说压根儿就没人买,就是有人买,也卖不了几个钱,而城里房子的价格却噌噌地往上窜,按他们这几年村上的收入,就是再攒上个十年八年也在城里买不起一套房。现在别说拆一座房,就是拆十座房去换城里的房,在经济上他们也是占了很大便宜。儿子算的经济账,石板街上他们这些老人们也算过。当时三背锅就嚷着,如果真能给他一套城里的房子,他就卖呀,卖上几十万,他放银行里刚一年的利息就够他吃的。别人说,村里的房子都让拆了你往哪儿住呀?他就嗨地白了别人一眼说,后山里那么多山崖,他就在崖下打个窑洞住。当年老祖宗们谁家不是打个窑洞就能安个家!三背锅的话很显然是开玩笑,但想想在城里能白得一套几十万的房子,村上没有人不高兴的。
老人和儿子在房子里收拾了好几天,一个看似穷的丁当响的人家,收拾起来才觉得东西多的有点没法收拾。院内的各种木材,有多年伐倒的树木,有一捆捆的柴禾,还有盖房子打家俱时剩下的木料……这些看似没用的东西,往后都能派上用场,可这些东西往哪儿寄存呢,搬到城里绝对没有放的地方,留在村里,房子都拆了,该往哪儿堆放呢?最后父子俩人都想到,只能拉到窑洞里放着,这是他家在村上最后的居所,即使整个村子被拆除了,估计窑洞也会被保留下来。父子俩人于是将院内的所有木料、砖头、沙子都一粒不剩地搬到了他家的窑洞里。搬东西的过程中,老人才发现,全村的人无一例外地将沟里几十年前废弃的窑洞都塞满了东西。还有屋子里的家俱,有的柜子尽管早已过时,但搬到城里勉强还能派上用场,有的老榆木柜子,压根儿就无法抬到楼上,他们只好将柜子抬到窑洞里。还有炕上铺的席子,毯子;灶台上的五烧大锅,炉圈火鏊;冬天的火炉子,夏天的春灶子,种地的梨耙铁锹……这些东西住在城里的楼上,根本就成了无用的东西,可他们却不忍心扔掉,只能一股脑儿地塞进窑洞里。收拾完屋里屋外的东西,父子俩的目光又盯在了房子上,既然整座房子要被拆掉,那么房子上能拆下来的东西,就应该完完整整拆下来,他们也不管这些东西是否有用,只是觉得将这些东西连同房子一起被推倒,当垃圾扔到沟里,就是遭践了东西。于是他们又将房子上的玻璃一块块取下来,将门窗一框一框缷下来,又一件不少地搬到窑洞里。
几天下来,一座原本好端端的农家小院在父子俩的收拾下,陡然变成了家徒四壁的院落。其间老人随儿子往城里送了一趟东西,东西都是日常必备的一些锅碗瓢盆铺铺盖盖的日用品。他们家如愿分到了一大一小两套房子,而且在同一幢楼上,大套在四楼,小套在一楼,正符合他们家的情况。房子都是抹了水泥地和白灰墙的成品房,如果不讲究现代装璜,他们搬铺盖卷就能过日子。儿子和媳妇好不容易在城里分到一套房,自然要装修一番,所以从村里拉来的东西只能先放在老人小套的屋子里。老人第一次走进新房子,的的确确唏嘘了半天。除了房子高低架构比起村上他们家的房子稍稍矮了一点,房子里一个连着一个的房间让他有点昏头转向。儿子领着他,告诉他这是客厅,那里是阳台,东边是厨房,一南一北是卧室。他每进一个屋子,似曾进入了当年太爷爷盖得连耳院里,房子虽然小了点,但各个屋子环环相扣,的确有点当年地主老财布置的味道。他尽管是家里的长房长孙,却没能享受到太爷爷挣下的那一份家产,现在奔七十的人,临了他也算好好享受一番太爷爷那种地主老财的日子。
从城里再回到村上,整个村子里的房子已被人拾掇的面目全非,原来整洁的院落被人翻得乱七八糟,水泥街道上到处堆积着房子里搬出或拆下来的东西。有的人家甚至开始动手拆自家的房子,这些房子大多是砖木结构的老房子,房子上的瓦片,椽檩,柱石,乃至青砖都能完好无缺地拆下来。人们将拆下来的东西拉到沟中废弃的窑洞中藏起来。有的年轻人嫌吃苦费力不愿意拆这些没用的东西,就被自己的爹娘一通臭骂。三背锅最会骂人,边拆房子,边数落儿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房子是你爷70块大洋从百十里外壬午老财手中买的,刚这些椽檩就驮了一个月,你说不要就不要了?!又骂:狗肚子放不下二两香油,有了城里的房就忘了村里的窝了!不走的路走三回,你娃娃就不小心后路的?!三背锅的骂人,就像他开玩笑一样精明。望着他爬在房上搬脊溜瓦灰不溜球的身影,老人不免又是一声长叹。
看过城里的房子,再回头看这座尘土飞扬的村庄,老人觉得城里就是城里,村上就是村上,村上永远没法跟城里比。当年太爷爷肯定也梦想着居住城里人那种屋子环环相扣的住宅楼,要不他也不会不惜重金盖那些连耳院,这都快过了一百年了,村上的房子也没多少变化,甚至还没太爷爷当年修的连耳院气派,可人家城里却每家每户都住上了这种洋气的房子。这样一想,老人就觉得自己这回算扬眉吐气了。
没过十天,村上便开始大面积拆除房子。村子里一下子开来两辆挖掘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这两个铁家伙伸出长长的铁臂三下两下就将一座房子扒拉倒了,倒下的房子被就近填了沟壕。一个上午这两个铁家伙就拆了十多处院子,等到拆他家的院子时,老人站在街巷里看到四堵院墙转眼之间就被夷为平地,墙倒塌的一瞬间,老人感到自己鼻子开始发酸。铁家伙在滚滚的尘埃中,继续将巨大的铁臂伸向房子,房子像一只被猎杀的羔羊,与金属碰撞发出咔咔的声响,顷刻之间就被撕开几个大豁口。可房子仍旧像断腿的羔羊拚着最后的力气不肯倒下,两个铁家伙继续伸出铁臂戳房子的墙壁,一个豁口,两个豁口……在巨大的轰鸣声中,整个屋顶像大鸟的翅膀,哗地一下全部倾覆下来,灰漫漫的尘土从废墟上四处扩散。那一刻老人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一行热泪像蚯蚓一样蠕蠕地从他眼角爬出来。这时,老人看到不远处站着的老伴和儿子,也默默地注视着那个废墟,他看到老伴用手捂着嘴,无声地将身子背了过去。
两个拆倒了房子的驾驶员跳下了挖掘机,他们看到老人的样子,一个就嘿嘿地笑着说:还留恋你这破房子哩,住在城里的楼上,怕你黑夜乐得睡不着觉哩!
老人看到城里的房子已乐过一回,他知道分到城里的房子心里乐了,可他看到自己辛辛苦苦盖起的房子,还没三分钟就被拆成一堆废墟,心也酸了。
拆倒房子的第二天,老人和老伴坐着最后一次搬东西的车进了城。他们家的五孔窑洞都塞满了从房子里搬过来的各种物品,老人自己居住的窑洞里的东西除了被褥和锅碗瓢盆必备的用品外,什么也没有带。老人告诉老伴,这些作古的东西搬到城里也派不上用场,还没放的地方,索性就什么也不用拿了,就放在这窑里,等到种地时候说不准还的回到这窑里住了。老伴在收拾被褥的时候拿出了那件羊皮褥子。儿子说,媳妇已定做了棕垫,他们老俩口还是加厚的,这老古董就别拿了。老伴说,棕垫再厚也没这羊皮褥子柔软暖和,他俩已铺了半辈子了,就拿上哇。老人知道羊皮褥子的来由,那是六十年代他从内蒙跑口外带回来的,他和老伴已经习惯了羊皮暖和柔软的感觉,还有那股淡淡的膻味。收拾完东西上车的时候,一直在门道上卧着的狗子也跟了出来,老人这才想到,村上的东西该藏的都藏起来了,该拉到城里的也拉进去了,最后只剩下安置这只狗子了。老伴说,这狗子就这样跟着,连邻村也走不过,就让其他村的狗子咬回来了。老人觉得也是,上一次进城的时间,狗子就一直跟着,可跟到邻村时,那个村上的狗子像是嗅到了它的味道,全村大大小小的狗子倾巢出动,一顿狂吠乱咬,硬是生生地将它逼了回来。儿子看看驾驶室,又看看车箱,车上委实没有放狗子的地方。狗是土狗,身材高大,身上也脏,如果是城里小巧的狗,老人怀中就能抱着。儿子说只能让它跟着了,到了邻村如果再有其他狗子咬它,他就下车护着它。老伴就坐在车上,一路开着车窗,哟哟地唤着狗子,生怕狗子撵不上他们。路过邻村时,果然村里的狗子又狂吠着围过来,儿子就下了车,拣起路边的石块驱赶那群狂吠的狗子。狗子见主人和它并肩作战,满有点狗仗人势的味道,也翘着尾巴,一副雄纠纠的气势,直到将那群狗子赶走,才跟着主人的车继续赶路。一路他们路过八个村庄,有五个村庄的狗都群起而攻之,儿下也下了五趟车。等车开到干线公路上时,狗子却被疾驰而来的车辆吓的四处逃窜,儿子停了好几次车,下去吆喝一番,狗子才又跟上他们。但这一次狗子却再也没有刚才的威风了,一路耷拉着尾毛,完全是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
搬入小区的第一晚上,尽管铺着那件羊皮褥子,老人和老伴却久久无法入睡,他俩不是乐得睡不着觉,而是一时无法适应小区的环境。一个晚上他俩老是觉得头上悬着一盏灯,明晃晃地照着自己。睁开眼睛后,头上却没有灯,屋内白光光的墙面却看的逼真。那是从窗帘上映进来的街道上的灯光。老伴就嘀咕,咋这城里的路灯都没人关呀,半夜三更的我就不信街上还有人了!老人长叹一声,这得费多少电呀?!俩人说着就拉开了话。老人说,你听到了吗?一闭上眼,耳朵里都是声音。老伴说,这楼里圈音,有点响动就听到了。老人说,街上的声音也能听到,你听这突突的声音。老伴在枕头上扭了一下,直棱着耳朵听。说,不只有突突的声音,好像还有咝咝的声音。老人说,这附近肯定有工地,像是从工地上传来的。老伴说,夜深人静了声音就响动大,这城里的人就不知道睡觉,工地上半夜三更还干活呀!老人说,你没听儿子说他们在工地上干活也是三倒班吗?说到声音,老人和老伴就叹息这城里的小区好是好,可就是声音太嘈杂。一家打了一只碗,全楼上的人都能听到,楼上的人上一次厕所,全楼下的都能听到流水的声音,还有楼里的脚步声,碰倒东西的声音,最闹心的是小孩的哭闹声和踢踢沓沓跑逛的声音,更是让人受不了。老伴说,还是咱那窑里安静,睡上一天也没人打扰。老人听到老伴又说到了窑洞,就想起住在窑里几十年的光景,想起了墙壁上晃动的蛛网。想着想着,老人就觉得心里静悄悄起来,觉得自己整个身子依然躺在窑洞的土炕上。
住在小区里,老伴每天伺候一家老小吃饭,媳妇忙着装修房子,儿子依旧跑工地,小孙子的上下学就由老人接送。将孙子送进校门后,老人就沿着长长的街道一路走回家,到孙子放学后,老人又沿着长长的街道领着孙子走回家。每天周而复始,老人就觉得日头长长的,心中也悄悄的,身边的车流,校门口的人流很是喧闹地擦身而过,可老人却觉得自己痴愣愣像一口枯井,除了眼花缭乱,还是眼花缭乱,枯井里沉闷的没有任何声响。老伴却似乎找到了感觉,从早上起来一直到晚上睡觉,都是手忙脚乱的。只要孙子进门,她能一口气跑孙子跟前七八趟,不是送水,就是送吃的,要么替孙子脱衣摘帽,弄得孙子也嫌她烦,直接朝她嚷:你弄得我连作业也写不成!老人看着老伴拃着两只手还想到孙子跟前,就嘿嘿地笑。老伴吃不倒孙子,拿眼白他,讪讪地笑着对孙子说:俺这不是亲你嘛?你还嫌俺!
老人没事的时候,就在小区里转悠。一出楼门那只狗就摇着尾巴跟上了他,接送孙子时狗子一路跟着他,在小区里狗子仍旧跟着他,狗子在村上很少跟他,进城后却成了他的尾巴,窸窸窣窣跟在他身后,转个弯就在墙角下撒泡尿,好像真怕将自己弄丢了。老人背着手绕楼房转了一圈又一圈,小区有十几幢楼,老人一幢一幢挨着转,每转到一幢楼的单元门前,老人就仰着脸看楼上的窗户,他想从那些窗户上看到自家村上的人。儿子告诉他,他们这个小区有他们村上十几户人家,村上其他人家被安置到附近的移民小区了。老人没有和村上人的联系方式,只能这样碰碰运气。
老人绕着楼房转悠,楼房两边种植着低矮的树木,还有星星点点的花坛、草坪,余下就是水泥路面。路面平展展的,这让老人想起了村上的石板街。石板街串着一幢幢楼房,就像村上串着一户户人家,有三背锅家、二卜浪家、混小子家、累绵羊家、三板汉家……村上的人名老人在心中全部翻落了一遍。每每数到这些人名,老人又记得这些人家住在村上的小地名。三背锅家住在石板街边上,那地方叫当黑廊;二卜浪家前面有个菜园子,叫大圐圙;混小子家门前过去有座庙,人们叫庙咀子;累绵羊家前面有个晒场,叫西场圪旦;三板汉家住的地方叫阳圪棱……老人数完了这些地名,就想到自家住的那个山沟,那是本村人过去吃水的地方,人们都叫井坡子。数完这些地名和人家后,老人就将他家住的那幢楼房叫作井坡子,然后又以此类推,将十几座楼房挨着起名叫当黑廊、大圐圙、庙咀子、西场圪旦、阳圪棱……这些地名一一对应着村上石板街上的人家,在老人心中,这个小区依然还是他们村上,他在小区溜达,就仿佛是在村上的石板街上溜达,只可惜他还没找到村上那些和他年龄仿佛的老人,但老人相信只要那十几户人家也住在这个小区里,他肯定总有一天能遇到他们。
老人在小区里溜达了一周,在第八天头上果然遇到了三背锅,这是老人在小区遇见村上的第一个人。三背锅住在被老人称为“阳圪棱”的那幢楼房里,在村上他家应该住在石板街的“当黑廊”才对。那天,老人刚刚溜达到“阳圪棱”的楼门前,三背锅正耷拉着脑袋从楼里出来,看背影老人一眼就认出是三背锅。老人喊了声三背锅,三背锅也看到了老人,就应声走了过来。老人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激动地握住了三背锅的双手。三背锅也激动不已,嘴里一个劲地嚷道,是你呀!老伙计!真是你呀!?俩老汉平生第一次拉住对方的手久久没有放开,他俩在村里相处多半辈子了,平素见面最多也就一声招呼或者几句叫骂式的玩笑,这一回他俩却亲热的几乎抱在一起。
俩人的手终于松开了,老人就开三背锅的玩笑,你不是说回村上打土窑窑住吗?咋还住在这里?三背锅吐一口痰到地上,就说:房子分到手了,还能轮上咱做主了?真要卖下个二三十万,看两个儿子还不把咱吃干喝尽了,还能轮到咱花一分钱?真要卖了这房,我还真的回村上打土窑窑住啰!三背锅嘻嘻哈哈地说着,声音里透出的却是无奈。老人说:现在是年轻人的社会,甚事也轮不到咱这老古董作主了!三背锅就不嘻嘻哈哈了,说:管他哩!这地方哪有咱村上好住,这几夜我就梦到咱村了,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咱村上!这话说到了老人心坎上,老人就又说:你家不是住在当黑廊吗?你咋从人家阳圪棱出来了?三背锅一脸疑惑,弄不清老人话中的意思。老人就将他把村上地名搬到小区楼房上的事说了一遍。三背锅就朝当胸给了老人一拳说:这是城里的小区,你给人家起了咱们村上乱七八糟的名字,谁知道你这是说甚了!老人说:咱自己心中明白就行了,管他呢!三背锅说:那我住的这座楼就叫当黑廊,可不敢叫阳圪棱,你这样瞎叫,村上人还以为我又串门子哩!三背锅说着自己就笑开了。老人知道三背锅又在提他当年的风流事了,村上将男女关系说成串门子。三背锅年轻时与阳圪棱一家的媳妇相好过,他经常半夜三更趁人家丈夫不在家去会小媳妇。老人现在说三背锅从阳圪棱出来了,让他又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事情。
老人与三背锅站了许久,他俩的话题始终离不开村上。村上就是村上,那里有他们记忆中的童年,也有说不尽的青春往事,更有他们魂牵梦绕的梁梁峁峁沟沟叉叉。
没出半个月,老人在小区里就陆续遇到了村上的其他人。小区里有了说话的人,老人就不觉得日子长了。每天送罢孙子,老人就到小区的“石板街”上找那几个老伙计。他们住的每幢楼房的名字都对应了他们曾经住在村上的地名,尽管这些楼名与村上的地名根本驴唇不对马嘴,比如在村上“当黑廊”挨着“大圐圙”,小区楼房却是“当黑廊”挨着“西场圪旦”,他们对这些全然不顾。他们在村上住在哪里,在小区里仍旧住在哪里。每天太阳升高后,他们就慢悠悠地从楼里出来,坐在楼房两侧的“石板街”上晒太阳,嘴里议论的仍旧是村上的是是非非家长里短。老人与三背锅腿野,他俩不只在小区院里晒太阳聊天,早上或傍晚,还到小区外边的野地里溜达。野地里的枯草有一人多高,有的地块被人们翻过,显然是准备耕种的,看到那些长满枯草的荒地,他俩就长吁短叹。他俩原想着搬到城里的小区,村上的土地他们仍旧可以回去耕种,谁知清明节还没过,他们就得到消息,村上的土地都退耕还林了,他们全村的人今后能从退耕还林的项目中领到应得的补助。儿子当时一拍大腿说,这下好了,以后再也不用在地里苦一滴汗一点受累了,他可以安心在城里找营生打工了。老人耕种了一辈子,虽然种地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突然一下子不让他去种地,心中不免有点不踏实。尤其是每天早上一眨眼,家里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他更是觉得这城哪里是他们这种庄户人呆的地方。上一趟厕所洒一泡尿,哗啦一冲,一水箱水没了,需要钱;一天三顿饭不是电器就是液化汽,需要钱;每天还得到小区超市买菜,更需要钱;上一月小区收物业费,乖乖!一年就得八百多!想一想住在村上,上厕所,做饭,菜粮,哪个需要花一分钱?物业费更是扯淡了,住在村上谁还雇人打扫卫生看门护院呢?
老人和三背锅在野地里转悠的时间长了,俩人就有了开荒的念头。老人说,地里的枯草有一人多高,这地肯定没人种了!三背锅也嘀咕,这地周围都是楼房,说不准也是准备盖楼房的,要不这么平展展的地咋会荒了呢?俩老汉你一句我一句议论,最后他俩得出了两个结论,一是这地没人耕种,二是这些都是上等的好地,要不荒草也不会长这么高。有了开荒种地的念头,俩人就在“石板街”上和村上其他人议论。不说这话大家只是晒太阳,这话一旦成了议论的话题,众人都觉得到野地里开荒好,不说别的,至少夏天能吃到自己种的菜蔬。于是十几个老汉都跑到小区外边的野地里寻找自己准备开荒的荒地,几天下来,他们或远或近都找到了自己开荒的地块,而且无一例外地将这些地块命名为他们村上的地名,什么绵羊坡,黑豆洼,担勾梁,后庙梁……他们曾经在这些地里种了一辈子庄稼,他们这样叫起这些地块来就觉得亲切。当然这种首创是老人想起的,他不会想到,村上的老伙计们能照猫画虎地将小区外边的野地也命名为他们村上的地名。老汉们从野外清理野草回来,一个问另一个,你那绵羊坡的地不赖哇?另一个就笑迷迷地答道,不赖,不赖!接着也问道,你那黑豆洼的地也行哩哇?仍旧是相同的回答,行哩,行哩!俩人一唱一和相视而笑。
不出一月,小区外的荒地被十几个老汉拔光了草,修整了畦垅,等谷雨一过他们就能安瓜种豆了。这时老汉们才觉得他们手头家具远远不够用了,翻地的镢头,锄地的锄头这些必备的农具都寄存在村上的土窑洞里,他们必须回村取来这些农具才能不误时令地将地种进去。
老人是在清明到来的前一天回村的。只所以选这个日子,是因为老人不只要回村取农具,他还要回村上坟去。村上人常说:坟里有个烧纸的,炕上有个屙屎的,这样的人家才常兴不衰。小孙子就是在炕上屙屎的,他就是上坟烧纸的,每年清明节他必须让自家祖坟上冒起清烟来。回村那天,小孙子正好礼拜,老伴也不用围着锅台转了,儿子又从工地上借来一辆拉砖的农用三轮车,除儿媳妇忙着装修房子,脱不开身外,他们一家四口祖孙三代便开着农用三轮车回了村。
沿着熟悉的山区公路往村上走,老人心中突然间闯亮开来。山野中的树木开始泛青,向阳的山坡上青草吐出了绿芽,冬日里雾霭沉沉的山间变得清亮起来。老人将头探出车外,凉嗖嗖的山风扑面而来,却夹杂着一丝甜滋滋的味道,间或有三五成群的喜鹊站在路边的树枝上喳喳地叫着,让老人的心头一阵阵发暖。老伴说,过去住在村上甚也觉不得,这劈猛地回到山上,还是觉得咱这村上好!儿子说,也就是空气好!孙子坐在老伴的怀里却嚷道:树上的鸟儿好,我们班上的同学,他们连鸟儿也没玩过,我还答应他们再回村给他们逮几只呢!老人没有作声,他觉得这山里甚也好,就是过穷日子不好。他年轻的时候,走州过县跑过口外,在后套种过地放过羊,想着就是能为家中多挣几斗米回来。那时还是小媳妇的老伴就住在窑洞里等他,他也盼望着能早早回到这山上。61年自然灾害最饿人的那一年,他从口外背回一口袋米来,才让一家老小度过了饥年。63年自然灾害一过,村上的条件逐渐变得好转后,他才结束了跑口外的历史。当时村上有些人吃到了跑口外的甜头,还约他一起走,他斩钉截铁地说,只要村上饿不死人,打死他也再不出去了。他当时真是舍不得小媳妇,也舍不得这个村子呀!
三轮车突突地响着,渐渐地开向了村子,老人的心也在慢慢地紧缩。他不敢相信那个记忆中温馨的村庄,现在早已被夷为平地,可他离村时,村上的房子分明已被拆光,除了街道,院外的平地,树木,沟渠还能看出村子的原貌外,整个村子已经不复存在。但老人心中依然想着的是那个完整的村庄,那里有祖辈留下的窑洞,有自己亲手盖起来的房子,有石板街,有高低错落的房屋和树木。
车子走进村口的一刹那,眼前的景象险些让老人从座椅上跳起来。村口的两座山冈被铲土机推成了两道缓坡,坡上裸露着新鲜的黄褐色的泥土。再往村中走,那条石板街仅留下了一段水泥路面,街道两边的墙壁全部消失殆尽,斜立在上面的那些光滑的石板也不见了。三轮车在水泥路面上停了下来,老人慌忙跳下车。眼前哪还有半点村庄的痕迹,村庄原来所在的山塬全部被推成了平地,即使凭着印象也很难找到原来房屋所在的位置,只有四周的山梁让老人感觉到,他所站的位置应该就是当时村庄的所在地。老人一脸迷茫地四下里张望,老伴嘴里发出啧啧的惊叹声,也是一脸迷茫地看着眼前这片陌生的故土,儿子却赞叹这里的工程进度快,说马上就有植树的工程队来这里种树了。孙子从未见过眼前的景象,独自跑到土坡上扔土坷垃玩耍了。
好一会儿,老人才回过神来,嘴里不断地说道: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老伴也在一旁喃喃地接和他说:推没了,全都推没了!突然间老伴惊问道:咱们的窑呢?是不是也让他们推倒了?老人这才记起这个村上还留着自家的窑洞。老人快步向沟畔走去,堆起的泥土掩埋了他的双脚,他也全然不顾。儿子比他利索,三跳两蹦就跑到了沟畔。儿子向他俩喊:咱的窑还在!老人听到儿子喊叫,仍旧奋力向沟畔走去。当老人站在沟畔上看到自家的五间窑洞像灾难过后的幸存者蛰伏在沟叉里,老人觉得自己的眼睛湿润了。
那天老人一家从堆满泥土的窑门进入了窑洞,他们找出了寄存在这里的农具。老伴站在窑洞里久久地打量着窑里的陈设,她看到他们搬家时的那些蛛网还挂在窑顶上。小孙子显然对窑洞有点陌生,一个劲地问道:奶奶,这是咱们的窑洞吗?老伴搂着孙子,声音颤抖地说道:是哩,是哩,你忘了吗?你和你爸爸都是生在这里的!
老人听到老伴这样说,回过头来对孙子说道:孩子,你要永远记着,咱们这个村子叫仁义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