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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占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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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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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囤嫂

谷囤嫂是在十岁那年被人贩子卖给谷囤哥作童养媳的。那时的她乱蓬蓬的头发掩一颗瘦弱的小脑袋,两股“脓带”常拖在嘴唇上,一颤一颤的,有时用劲一吸,“脓带”便象避难的白鼠“嗤”地滑进了鼻孔,不过,没多大功夫便又探头探脑爬了出来,直至在两片嘴唇间架起白格生生的“小桥”。

一个邋里邋遢的小丫头,给不缺腿少胳膊的谷囤哥作媳妇,老太太觉得脸上很不光彩,无奈家贫,没钱给儿子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回来。为了延续香火,老太太只得从柜底掏出了多年积攒的十块大洋把她买了下来。

二十岁的谷囤哥只知道成天跟土坷垃打交道,对母亲的抉择并没有多少兴趣。一个未长成的小丫头,在他眼里远不及村里寡妇的大奶子诱人。然而,作婆婆的老太太倒显得精神起来,一张皱巴巴的嘴,不时地一扭一扭的----

“嗳,谷囤家,去打点猪草回来!”

“俺把你个狼叼货,咋不给谷囤送饭去?”

嘴巴“扭”不过瘾,便伸出鸡爪子似的手在小丫头身上乱扭起来。

“娘,俺就去,娘饶了俺吧!”小丫头边躲闪,边哭着讨饶道。

“俺把你个狼叼货……”

小丫头抹着泪干活去了。老太太撇着嘴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就象婆婆当年在她身上痛扭一顿而感到满足一般。

日子象村头小河里的流水涓涓而去了。当毛绒绒的阳婆婆在山梁上又爬过五个年头后,经常拖着两股“脓带”在婆婆脚下哭着求饶的谷囤嫂已出脱成个秀气的姑娘,闲暇时爱转悠到小河边偷看女人们洗衣时一抖一抖的大奶子的谷囤哥渐渐把视线移到了她的身上。

一天晌午她照常给谷囤哥送饭。

“娘前晌在家做甚哩?”谷囤哥 乞蹴在地圪塄上边背着黄风大口地吃着送来的莜面窝窝,边瞅着她一起一伏的胸脯问道。这些时,他总爱没话找话说。

“甚也没做!”她把头低低地埋在胸前,双手不住地摆弄着打补丁的衣襟。她的声音低得象蚊子叫。

谷囤哥似乎倒听清了。把最后一口饭拨拉完,又问道:“你前晌打猪草了?”

她没作声,只顾弯腰收拾碗筷和饭罐。谷囤哥迷茫地瞅着她丰满的臀部,一种霍霍燃烧的激情在胸口膨胀,禁不住贪婪地扑向她……

“哥,你……!”她在庞大的肉体下挣扎着,呜咽着。

一时失去理智的谷囤哥这才发现她红润的面颊上早已泪迹斑斑。

他茫然地呆滞了。蓦然间他明白过来,一把抓起她的手,把衣袖“嚓”地一下抹到胳膊根上。他看到她细嫩的皮肤上有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你……你……”谷囤哥眼睛瞪得老大,他说不出话来。

她流着泪,从地上爬起来,提起饭罐向村子的方向跑去。

寂静的山梁上只剩下谷囤哥呆呆地跪着的身影……

也就在那一年黄花开满山的季节,在算命先生五指掐算的黄道吉日,谷囤哥一家破天荒地吃了顿软颤颤的黄米糕,晚上小俩口便同睡在了一个炕头上。

谷囤哥尝到了女人味,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圆房后的谷囤嫂在男人宽厚的胸怀里得到了安慰,每每男人那双粗大的手抚摸她姣小的身躯时,她总觉得自己象根漂浮到了岸边的水草,找到了生活的依靠。老太太的鸡爪子手已把她“扭”成了有规矩的媳妇。做饭前她总是先甜甜地唤婆婆几声“娘”,老太太才动身和她一起到锅灶上张罗。村子里唱戏时,她乖乖地拿只凳子扶着婆婆去戏场,而且看戏时象婆婆那样稳稳当当地坐在凳子上,并拢双腿,眼睛从不东张西望。

老太太心疼儿子,挑水、碾米都指派谷囤嫂去做。谷囤哥心疼媳妇,要去帮忙。老太太气呼呼地把谷囤哥吼进厢房后,骂道:“看你那个样子,没一点男人的架式,在自个儿老婆面前还抖儿打颤的!”

晚上谷囤哥耷拉着脑袋进了正屋,插上门后,便对女人木讷地说:“娘嫌俺在你面前没男人架子!”

“尽灰说哩!”谷囤嫂正在油灯下纳鞋底吃吃一笑说道。

他叹着气坐在炕沿上又说道:“不灰说,娘还非要俺拿颜色给你看!”他见她停住手中的活计,吃惊地看他,便不再往下说。

谷囤哥把女人一把拽入怀里(他发觉她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亲了一口,说道:“俺哪舍得打你,俺擂枕头哄娘!”说完脱鞋上炕,顺手拣起炕上的枕头,抱入怀里使劲地擂,嘴里不住地嚷着:“不打你死狗,你还低估老子,哎----叩----”

谷囤嫂拿着鞋底痴痴地坐在油灯下。她的脸惨白,男人每一拳砸在枕头上,她的心都不由自主扑愣愣直跳。

日本人进来那年,谷囤嫂生下了大儿子狗旦。老太太乐得不得了,脱下了多年不离身的羊皮坎肩子,把哇哇啼哭的狗旦包了起来。就在当天夜里,老太太因失去了护身的羊皮坎肩子着了凉,连跑几天茅子,两腿一蹬见老祖宗去了。

老太太死后没多久,日本人就打了进来。区上来了人,要在村里组织“抗日民兵小分队”,村里的小伙子们纷纷报名。谷囤哥没去,他舍不得离开女人和才几个月的孩子。晚上,谷囤嫂钻在被窝里对男人说:“哥,你也去吧!娘在世时,不是要咱们处处学着点别人吗?”

谷囤哥爱女人,觉得女人的话也中听,便加入民兵小分队。谁知就在那年初夏,谷囤嫂又腆起大肚子时,谷囤哥却被鬼子一颗子弹打中了要害,临死前一直唤着女人和孩子的名字。

二儿子丑旦是在山那边的“躲反窑”里生的,那天正是谷囤哥的“百日”。一大早阳婆婆还没露头,谷囤嫂就腆着大肚子行在了给男人上坟的路上,想早早到男人墓前痛哭一场,好人在世那样疼她,如今却抛开她们娘俩独自去了。她要把满腹的凄楚向他诉说。

不料刚出村,就听见有人喊:“日本人来了!”

倾刻间她由男人想到了儿子。她临走时把狗旦安顿给了邻居老婆婆,日本人进了村,上了年纪的老婆婆是不会往山那边躲的,儿子……啊呀!前些时她听村上的人说日本人在某村用刺刀把一个五岁的孩子钉到了墙上……她不敢多想,风风火火跑进了村。

当她抱着狗旦随村里涌出的人流,朝山那边跑时,腹内一阵绞痛……

丑旦出世了。她抱着这一大一小两个无爹的孩子,内心一阵酸苦,不禁嘤嘤地哭起来。哭声愈来愈大,凄凄婉婉回荡在整个山谷间。

拖累着两个孩子的寡妇,生活自然很艰难。两间破烂不堪的房子,已被鬼子折腾得四壁空空,叫她们母子拿甚糊口度日哩?唉,没头的日本鬼子!

谷囤嫂有改嫁的念头是在夜里。她常梦见死去的男人赤条着身子搂住她睡觉,胸口上还带着伤,直淌血……有时她被梦中的情景惊醒后,睡眼朦胧,望着窗外那弯瘦月,泪珠便落了下来。此刻,她多么盼望身边躺一个疼她的男人。想起婆婆,这种念头又沉了下去。婆婆也是年纪轻轻就死了男人,她能守着贞节把孩子拉扯大,俺就不能?

心强的谷囤嫂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拉扯着孩子艰难地 生活着。

第二年,抗日军队驻进了村。当官的姓焦,生得五大三粗,身体健壮的象头牛。人们都叫他焦队长。

焦队长号召村上妇女们做军鞋支援抗日军,也让战士们帮助村上的人干活。因抗日而失去男人的谷囤嫂自然成了特别关照的对象。她听说这伙穿灰布粗衣的汉子是专打日本鬼子的,便默默做起军鞋来,每一针每一线都纳入自己的爱与恨。

就在那年仲秋的一天,谷囤嫂正在山峁上挖野菜,远远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声。她以为是鬼子又去邻村抢粮,便猫着腰躲在山洼里朝枪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汉子正向山峁这边飞奔过来,后面追着两个人。跑近了,她认出是焦队长,后面两个是拿枪的日本兵。她顾不得多想,忙从山洼里跳出来,对焦队长说:“俺识得路,快跟俺来!”

她引着他越过山峁,正要往山沟钻时,身子打了个趔趄,她腿上中弹了。焦队长要扶她走,她却说:“俺个老百姓,他们咋不了俺!你快跑吧!”眼看两个小日本追了上来,焦队长只好独自向深沟钻去。

谷囤嫂死了,死得很惨,浑身被日本人刺得面目全非。

焦队长收养了年幼的狗旦和丑旦,他不忍心把两个孤儿托给村里人抚养。也许只有这样,他才稍稍感到对得起舍身救他的女人。

解放后的一天,一辆吉普车驶进了村。车上下来三个男人,是焦队长、狗旦和丑旦。

三人来到谷囤嫂长满荒草的墓前,跪了下来,跪了好久。

    一九九二年六月二日于原平工校

(发表于《五台山》九三年第三期,获九二年全国校园文学评比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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