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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占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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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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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爷

四爷一生中有过两个女人,可他到头来还是打了一辈子光棍。

有人说四爷英武了一辈子,即使光棍一人,也不见他显出孤苦零仃的样;也有人说,四爷一辈子活得猥琐,死后连一具棺材也没占着,是村里人把他家唯一的一具衣柜当作棺材装着他埋了。孰是孰非,人们在作四爷的盖棺定论时并无争执之嫌,只是当人们谈起四爷生前和两个女人的故事时倒显得津津乐道,不过久而久之这些话题也被人们当咸菜就着饭吃了,既无留下残核也无留下剩骨,空空的象山沟里的一阵风。

关于四爷年轻时的形象,据老人们说,四爷血气方刚之年,高高大大的骨头架子,长一身黑不溜球的彪肉,谁见了都畏惧三分。土改时,四爷属贫农,故而斗地主,分浮财,别人一哄,他便一马当先冲在前面,而且是绑人的能手。

当年,大地主二老财就被四爷一根麻绳绑在了村头的歪脖子树上,分房子分地时,四爷半开玩笑地对那伙奶子耷拉的婆姨们说,要是二老财的闺女小翠还活着,他就不要这房子这地,只要把小翠分给他就满足了。

这话吐自四爷之口,虽说是玩笑,却掺杂着四爷的心底之念,四爷绑二老财,发自内心的仇恨,也正是由小翠而引起的。

四爷十八岁就在二老财家扛长工。他除了一年到头在地里耕耙锄割外,平日里撵猪放羊,又样样都干,且有一身蛮力,干起活来一个顶俩。原本就精于农务的二老财又凭添了四爷得力的帮手,日子过得愈来愈火红。村上人眼红二老财的好日子,巴不得他败时倒运,于是居心叵测者便捣起四爷的鬼来。

村上素来有农历七月十五为长工送“面鱼”(用面粉捏成鱼形状的食物)的风俗,有人便问放羊的四爷,“老四,二老财给你‘面鱼’没有?”四爷说:“还没哩!”那人眼珠子一滚碌又说:“二老财那狗日的,白萝卜上插刀子----不是出血的主,你何不糟践一下那狗呢?”四爷无言,只是嘿嘿傻笑。那人又说:“老四,你得催促二老财那狗日的,你今儿在羊犄角上挂上石头圪蛋,他明儿准会给你送一条大‘面鱼‘的!”四爷仍旧不还言。那人于是在一旁嘲弄道:“老四,我说你狗不敢得罪二老财,你看你怕了吧!”四爷活了十八年从未听过说自己怕不怕的话,今儿见那人因一件小事嘲弄自己,一下子火了,说:“我怕二老财×,你看我今儿敢不敢给他羊头上挂石头圪蛋?”那日傍晚羊群归栅,二老财发现几只公羊的犄角上挂着拳头大小的石圪瘩,二老财以前曾听人说过长工用这种方法糟践东家的事,当下就气得七窍生烟,有心当场把四爷臭骂一通辞掉算了,可村前村后又难雇这么个一身蛮力的受苦人,于是便咬了咬牙忍了。

那人见这件事未挑起四爷与二老财之间的是非,便又日哄四爷说:“老四,二老财那么看重你,管保是想招你作上门女婿哩!”四爷一听这话,嘿嘿一笑,浑身就来了劲。

二老财无儿,只有小翠一女。十六岁的姑娘出脱的象一朵花儿,丰乳,圆臀,细高个儿,走起路来屁股蛋一扭一扭的,直撩得人心痒痒,欲念霍霍。四爷出入二老财的深宅大院,目睹了小翠的美艳,心中横生过许多念头。那人的话,正中了他的意,不觉得浑身燥热,竟飘飘然起来。

那人见四爷脸膛生辉,心中暗自窃笑,嘴上却正儿八经地说:“二老财有这意,你得赶快动手,小翠那女子人长得俊,身后盯着一群眼梢子,她人大心也大,没敢定那天瞅准了谁家的小子,那就不好办了!”

四爷又是嘿嘿一笑,两眼却茫然。

那人又说:“你得跟小翠搭上线,没敢定哪日摸揣了她,她还不死心踏地跟了你?”

四爷听过这番话后,茅塞顿开,只觉得内心燎火滚烫。从此一进二老财的四合头院,眼珠子总是东斜西调,寻找小翠穿着红绸衣褂的身影。

小翠不喜见四爷。四爷一身黑炭般的皮囊就让小翠如见恶疮,因而尽管四爷每每见了小翠没话找话说,百般讨好,可小翠却眼皮儿不撩,匆匆走开。

这天晌午,四爷在二老财家茅房外侧的火堆里烧山药蛋。小翠正好出来抱柴禾。四爷忙从火堆里拔拉出一颗皮儿烧烤得焦黄的山药蛋给小翠,小翠没去接,却碍着脸面,说:“四哥哥,你吃哇,我还忙着哩。”便平生第一次给四爷一个妩媚的笑。

这一笑,若定身的咒语,把四爷直呆呆地定立在那里,直至二老财喊他吃饭,他才回过神来。至此,四爷更是神魂出壳,浑身躁动难忍。在地里干活愈发没死没活,回到家里又痴痴呆呆。为了多看小翠一眼,有时他便捎一抱柴禾进来,这倒引得二老财的婆姨直夸四爷勤快。更有甚者,四爷时不时瞅着小翠进茅房的身影而浮想半日,见小翠走出茅房,便拔腿进去,朝小翠刚刚洒过尿的地方浇上一泡,才满足地离去。

四爷的举动,越来越使二老财感到蹊跷。有一日,四爷在山圪梁上放羊,看山下混在婆姨中洗衣的小翠的身影,便不觉一股燥热滋生出来,于是便唱起了山曲儿。“对巴巴那个圪梁梁上是个谁/那是不是我要命的二小妹妹/哥哥我在山梁/妹妹你在河/是我的二小妹妹招一招手……”正唱着,谁知山下那群婆姨却朝他这边喊:“四子,你这唱给谁听哩?”四爷平生第一次大胆地向那群婆姨喊道:“你们人群中谁袭人,我就唱给谁哩!”那群婆姨便将小翠一把推到前面说:“那你是唱给小翠听了!”小翠羞得满面通红,边骂边捶打着推她那婆姨。四爷也羞红了脸,窘在那里没了作由。这事让不远处的二老财看到眼里。没过多久,二老财便找了个理由将四爷打发了。

走出二老财的深宅大院,四爷的心却一直系在小翠身上。那人见四爷这般模样,便戏谑他说:“老四,你摸揣过小翠没有,要是摸揣了,还怕他不嫁你!”这话倒使四爷后悔自己当初没大胆去摸小翠一把。

关于小翠死的消息是在一个麻雀声聒噪的黄昏里传出的。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突然间从村子里消失,这是男女老幼很难置信的事实。有的老者,抹一把眼角混浊的泪水叹惜道,天咋就不收赖人呢,这么个袭人闺女咋就命不长呢?也有的说前晌还见小翠在河边洗衣的,咋……这期间,没有人注意四爷的神色,只是似乎有人说那天下午见四爷在二老财家门口晃悠过……种种说法人们只是在茶余饭后信手拈来,说说而已。人们不会把小翠和四爷这两个极白极黑极美极丑极不般配的人拉扯到一搭,而衍生出另外一种说法。人们只是知道小翠是得暴病死的,四爷是极好的受苦人,不应该成日闲溜达。

当四爷一根麻绳将二老财绑在树上,二老财象牛一般哭嚎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害死了我小翠……”这倒使许多人记起了当初村上人流传的说法。于是有人私下里说:“四爷强奸了小翠,小翠无脸见人,才寻的死!”不过这仅是猜测,“土改”一开始四爷成了红人,谁还敢说这种没头没脑的话?

四爷成了响应“土地革命”的积极分子,同时也迎来了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那是四爷绑了二老财没多久的日子,前村的三谷囤被定成了地主成份,还没等四爷一伙人闯入他家的院门,三谷囤就把他唯一的小儿子指派投奔了“口外”(内蒙河套一带)的亲戚,而他平素对村上的人多有得罪,自觉逃不过劫难,就一根麻绳结束了老命。小媳妇见夫家大难临头,死又下不了决心,遂思谋着嫁人。那日四爷分了他家浮财,小媳妇便来到了四爷的门上。

小媳妇那时三十刚出头,经特意修容打扮一番,倒象个十八的。四爷见她身段匀称,有突有凹,面带桃色,便想起了小翠,心中不觉又生一阵浮幻。妇人说:“四,我现在走投无路,想跟着你过,你要我么?”四爷虽平素爱幻想男女之事,面对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倒有点难为情,结结巴巴地说:“你,你真愿意嫁我?”妇人叹口气说:“愿意,你要不嫌我,我跟你。”从天而降的美事,四爷岂能不受,便满口答应了。

小媳妇那晚便成了四奶。谁知嫁了过来,对四爷却不冷不热的,除了每顿饭勤勤恳恳,到了晚上兀自睡去,从不理睬四爷。四爷有苦难言,走在街上别人耍他说:“老四,你媳妇那么水嫩,晚上你可得悠着点!”四爷就嘿嘿地傻笑。

谁知到了五八年,三谷囤土改时跑到口外的儿子回来了,硬要带小媳妇走。四爷不依说:“你娘跟了我,就是我的人,你带她走,有这理吗?”三谷囤的儿子说:“我爹让你们活活吓死了,我娘走投无路才跟了你。”小媳妇也在一旁说:“你当我喜见你,你害得我家破人亡,又霸占了我十几年,现在儿子大了,我就是要跟他走!”说完两眼汪汪流泪不止。

四爷这才明白了小媳妇当初嫁他的真正用意,自觉心中恼火,仍不答应这种事体。那天晚上,四爷平生第一次连打小媳妇几个耳光子,骂:“你狗你倒飞呀,老子一辈子被谁耍过,你死了走不了!”

没想到一天夜里,四爷到队上开会,小媳妇母子俩便偷跑了。四爷气得哇哇乱叫,连夜追了三十里也不见人影,第二天追到老河畔也终未向艄公打听清小媳妇的去向,只得悻悻作罢。后来有人向四爷提起这事,四爷却一摆手说:“狗日的地主婊子,想走,走他妈那个B哇,腾出炕来老子再娶个十八的!”

四爷后来终未再娶亲,也未听说过有十八岁的姑娘再自动给他送上门来。不过,四爷以后的日子似乎过得并不寂寞,他在村上一直当着不大不小的干部,在队里的生产劳动中也一直是模范人物。在我很小的时候,我曾见过四爷带领一帮人修窑洞,在别人的起哄下,他能一人背起磨盘大的一块石料从村东走到村西。至今我都记着四爷灰不遛球的背影……

   一九九三年十月十六日于原平工校一稿

一九九七年八月十九日于河曲二稿

(获“民俗杯”短篇小说优秀奖,收录于大地出版社出版的文学作品集《唱响新世纪之歌》,2014年9期《五台山》特别推荐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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