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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占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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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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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道

兰丫坐在牛车上悠悠颠簸着,车轮声叽叽呀呀地徘徊在她的耳旁,像在唱一曲悲切切的“山曲儿”,直搅得她心烦意乱。

远望将要在她的视野内变模糊的村庄,她的心禁不住一阵凄凉。那个村庄是她们一家一早作别的故乡。那里的山水曾养育了她十六年,十六后的今天她将要远远地离开那里的山,那里的水。

她的心在凄凉中颤栗。

——故乡啊,我为何要离你而去?她在心中默默地问这片荒凉的土地。

——兰丫,你为啥要弃故乡而去?她又问自己。

她痛苦地摇着头,像是在摆脱一场难醒的梦魇,然而,一切她都无力摆脱。

她清楚地记着她将要去给坐在她前面赶车的那个男人做媳妇。

蓝天下,旭日东升,一缕缕晨曦从光秃秃的山峁上斜射下来,洒在了路边的草滩上。车轮叽叽的声响惊动了山坡上的雉鸡,它们惊恐地睁大眼睛,张望着将要在山沟拐弯处消失的牛车,叽哩呱啦从坡上滚落下来,掠过兰丫头顶的天空顺沟飞走了。

兰丫仰起她那张白皙细纤孩子气十足的脸,张望着雉鸡消失在晨曦中的踪影,不由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三辆牛车,走在最前面的由爹驾驭着,娘坐在车辕的一侧,车上装着两只粗大的黑瓷瓮,在晨曦中闪着熠熠的光亮。中间那辆坐着她两个哥哥。一件油漆皮斑驳的木质橱柜放在车上,摇摇晃晃的。

兰丫坐在最后一辆牛车上。坐在她前面赶车的男人,赤着膀子,不时挥动手中的皮鞭吆喝着拉车的老牛,望着他每一次挥鞭的神态,她有点惶恐。

“做他的媳妇?!”兰丫的心中又一次引起了强烈的震动,这使她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又是一阵不安的躁动,“是的!做他的媳妇,做一个比自己大十五岁男人的媳妇!”

她想打消自己昔日的记忆,可是越不想记起的事,在她脑海里越是那样清晰。她想不出半点磨灭这些记忆的办法,只的任其断断续续在脑海里闪现。

那个离他们愈来愈远的村子,叫醋柳沟。那是一个隐藏在大山皱褶里的小山村,山是石山,地少而贫瘠。兰丫一家就世世代代居住在那里。

兰丫的爹是一个年过知命的老汉。头上常年箍着一块脏兮兮的白羊肚手巾,光秃的脑门久经风霜,黝黑而发亮,面颊上绽起的条条青筋和额头上刀刻过一般的皱纹,让人看了就会想起黄土高原千沟万壑满目疮痍的景象,一双不大的眼睛,总是滚碌碌地转着,不时地射出一缕狡黠的目光来,不过那目光也总是流露出几丝忧郁。

虽然是命中注定的庄禾人,可他却并不安分守己。前几年,每当城里逢集,那位“独眼”队长来催他下地干活,他总是缩着脑袋,对着窗户眼,装出少气无力,病恹恹的样子,说:“队长啊,昨夜着凉了,拉肚子,准俺一天假吧!”队长听到他那软颤颤的声音,真以为他病了。说:“请假可要扣工分的!以后你要注意身子呀!”说完,便催别的社员去了。而他却在窗眼上瞅着队长的身影发愣。“扣工分?一个工分不值二毛钱,到年底的口粮,够不够三百六,唉!让他们扣吧!”他叹着气咕哝道。

见队长出了院门,他便来了精神,挎只又脏又破的帆布包,避开村里的人,偷偷出了村,到三十里外的城里赶集去了。

除了假托“病号”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县城大街上逛一个上午外,他也说不清他来集市上干什么。——赶集?象别的庄户人一样,在集市上逛逛,打听打听牲畜的行情,看看店铺里的布料……或者走过飘着肉香的饭店,闻一闻几年没沾着嘴边的肉香。他想在集市上凭着自己的精明脑瓜子混水摸鱼做点买卖,可抠着兜里的零 子,他满怀惆怅地摇摇头。不要说做买卖的本钱,就是连吃一碗肉炒面的钱他也拿不出来。他漫步在嘈杂的集市上,刚才在路上的那股兴奋劲,早已随着川流的人群消失的无影无踪。

逢集,他总要找个借口来集市上溜达。每次他都怀着一线希望——一线他也说不清的希望。他的脑壳里所装的一切都陈积了几十年来的沉闷与苦恼。

他想着跟他受了半辈子罪的婆姨,想着不够吃的口粮,想着在地里象牛一样死受的情景……

“汪汪汪……”一阵急促的狗叫声从远处传来。“噢,是俺家的狗!”兰丫简直惊叫起来。临早出发时,狗不见了,她要去寻找,可爹却说,狗自己会来的,它识得咱们的气味。她有点不相信,她怕自己失去唯一的伙伴,一路她都惴惴不安地惦记着。

狗终于来了,浑身沾满露珠,湿漉漉的,它一直跑到兰丫所坐的那辆牛车旁,摇着尾巴,咿唔咿唔地叫唤着,似哀婉的埋怨。

兰丫真想让它上车,同自己一块坐着,可当她回头看见一声不吭地架驭着牛车的男人,她的念头又突地沉了下去。

太阳升高了,天气渐渐热起来。

迁居的牛车走出坎坷崎岖的山沟,插入了一条路面并不宽广的田间小道。

兰丫一直不吭声地坐在牛车上。——在她的记忆里,她没有和那男人搭理过一句话,即使有时他没话找话说,她也总是将头低低地垂下,不吱声地走开了。

“从这条路插入那条油路,再走个把钟头的路就到了。”那男人甩着鞭子,扭过头来幽幽地说。

兰丫照样没搭理。

“嗨,这地方的庄禾就是比咱山那边强呀!”爹边吆喝着牛,边粗着嗓门说道。

“这里的人们肯上肥料,氮肥、磷肥都上着。”那男人接了话茬,边说边吐了一口唾沫,把皮鞭放在膝上,从上衣兜里抽出一张小纸条来。

“哦,哦……”老头子似乎被这一联串的“名词”搅晕了头,点着脑袋连声说。“是呀,有肥料,这苗子长势才旺呀,俺们山那边穷,买不起化肥,除了粪,别的肥料都很少上,地里的苗子蔫哩巴叽的。”

老头子的话在那男人毫无表情的脸上凭添了几丝笑容。一支“老辣麻”的旱烟卷像只鱼儿在他那粗大的手中跳跃着。

“可不,搞了包产到户,人们的干劲比过去那阵子强的很哩,过去常年是病号的,也有了精神;地里的肥料,更不用说,一到春耕抢着买化肥哩。”那男人叼起那支“老辣麻”,“嚓”地一下擦着火柴,点了烟。

“哦哦……”老头子不住地点着头,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感叹。“俺们山里人老实,过去现在一个样,无非是成天泥里来水里去,要不连个吃喝都闹不下!”

那男人脸上的笑容随着一团团浓烟喷出渐渐消失了,他撩起眼皮瞥了一下前两辆车上拉的家什,便只顾漫不经心地吆喝起牛来。

兰丫没去听他俩的谈话。抬起头,无精打采地扫▲着田野上的景色,那是一片披着绿蓑衣的土地,绿的生机正在那里涌动着。

一阵呛人的“老辣麻”的清烟飘过她的视线,飘散了。她厌恶地白了那人一眼,又低下了头,细细地倾听着发困了的车轮发出得微微的喘息声……

秋雨洗涮过的山村之夜,静谧、秀气。山风微微喘息着,呼吸着糜谷的清香,仿佛生怕惊动了护田老人的梦乡。

“嗳,俺说,听队长讲生产队以后又要变了,听说要搞什么…包产到户。”那是一个秋后的夜晚,兰丫刚刚有了,蒙胧的睡意,就被一阵低沉的咕哝声吵醒,她迷迷糊糊听出是爹的声音。

“包产到户?啥叫包产到户呀?”带有睡意的妇女在昏暗的油灯下纳着鞋底。此刻,她停住了手中的活计,喃喃地问。——是娘在说话。兰丫的睡意退去了,她静静地躺在被窝里,听着父母的嘀咕。

“听说就是‘单干’呗!”

“噢……”

屋子里一阵静默,只有纳鞋底与烟斗发出得声响交织在一起,在空荡的屋子里回响着,像冲破沉闷的幽灵,不断地发出阵阵哀号——“丝丝丝”、“哧哧哧”……

“俺说……”她爹打破了沉默,话头又哽住了。

“咋了?”她娘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老头子。“你说话呀!”

“俺是说,就咱这穷山沟旮旯,就是‘单干’了,到头来还不是照样饿肚皮?”老头子终于把哽住的话吐了出来。他看着婆姨在灯下拿着手中的活计,痴痴地愣着的样子,又说:“俺想过了,要不……”

“咋的?”她娘睁圆了双眼。

“要不,咱家离开这穷沟旮旯吧?”

“上哪儿去?”她娘屏住气问。

“俺还没想过,总之去个比咱这富的个地方!”

“咋去?”

“咋去?!”

她爹沉默了。“咱不是有兰兰吗?”过了好一阵,老头子终于嘟哝道。

“嗯,咱把兰兰嫁过去,他男方能不同意咱随兰兰一并把户迁过去吗?”

她爹不再说话了,她娘也没有再作声,而被窝里兰丫的睡意却全没了,她听到自己的心在霍霍地跳。屋里又响起了那单调的声音——“丝丝丝”“哧哧哧”……

“驾——”那男人吆喝着牛,“叭——”随出一鞭,鞭梢掠过了兰丫的头顶,风嗖嗖的,她的心猛地紧缩了一下,又舒展开了。

抬起头,她又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这是她对他发出得唯一的抗议形式。

“做他的媳妇?!”她的心猛地震动了一下。是的,做媳妇,十六岁?十六岁就去给人家做媳妇?为爹,为娘,为两个哥哥,更为摆脱这穷山野岭的地方……

“爹,求求你,别把俺嫁出去,俺不嫁那个人么!”她呜咽着,摇着爹的肩乞求着。

“唉!兰兰,爹也是为你们兄妹好呀!爹和你娘在咱这穷沟旮旯里呆了多半辈子,缺穿,少吃,爹指望的就是能早点离开这个穷地方呀!”爹说着抹去了眼窝里那几滴混浊的老泪。“兰兰,爹知道你不愿这么小就嫁人,可是,你也得为两个哥哥着想呀,他们都奔三十的人了,都该成个家了,可咱这穷地方,谁愿嫁呀?”老头子抹着混浊的老泪,央求着女儿。

兰丫扑在炕沿边上抽噎着。爹一屁股坐在了小凳子上,无可奈何地拿起了长烟管,装好烟,在黑薰薰的火塘里点着后,“吧嗒吧嗒”抽起烟来。

“兰兰”,娘走到兰丫面前,伸出嶙峋的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娘也是从你这个年龄过来的人,娘知道你的心事,可人活一辈子毕竟有个好的着落才是呀!”娘的眼角也湿润了,她用母性的温情感化着兰丫那颗幼稚的心。“难道你还想呆在咱这穷地方受一辈子罪吗?”

兰丫不再作声了,她使劲抽噎着,泪水象泉水一般从那双眸中流下来。

炙热的太阳晒的人背心发烫,隐隐作痛。牛车走过了田间小道,插入一条路面宽广而平坦的柏油马路。

一辆接一辆的运输大卡车,疾驰着,“嘟嘟”地乱叫,把三头拉车的老牛吓得惊慌失措,竖着耳朵直往马路两旁靠,好象生怕比自己壮几倍的“铁家伙”撞着。爹第一个跳下了车,下车后便粗着喉咙向车上坐着的小伙子嚷道:“喂,怎还在车上愣着,看不见牛都要被汽车吓得撂魂了?快下来赶着!”

小伙子们很听话地下了车,他这才把伛偻的腰干靠在牛脖子上,一手挽着牛缰绳,一手挚着皮鞭,小心翼翼地驾驭起了牛车。

“嗳——停一下车哇!”兰丫突然叫了声。

“吁——”那男人忙勒住了牛。“咋了?!”他转过身来讨好地问道。

兰丫利索地跳下了车,没有搭理他的问话,飞快地向她父亲驾驭的那辆牛车跑去。

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他脸上刚才那种殷情的笑容在尴尬中慢慢收敛,倏尔,整个面孔变得阴沉下来,腮帮的肌肉痉挛着……

他愤愤地抓紧手中的皮鞭,用尽浑身力气,“啪啪”向着牛背猛地摔了两鞭。牛被这猛然间摔来的皮鞭吓惊了,直着脖子往前冲。

爹见兰丫从后面跑来,又听见那男人那失态的吆牛声,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便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顾驾驭着牛车往前走。

“她爹,停一下车呀!”娘见女儿从后面赶上来,还以为老头子没看见,便急匆匆地说。

老头子这才勒住了牛。

“兰兰!?”他转过身来,用一种悲凉的声调失声地叫道。

“爹,娘……”兰丫哽咽了,眼泪便扑簌簌地流下来。

“娃,快上车吧!”娘边说边把憔悴的脸孔伸过瓷瓮向后面看了一下。“不要让人家看见了!”她又低低地说道。

兰丫擦着眼泪,上了车,靠着母亲的背坐了下来。

车轮在父亲的叹气声中起动了,慢慢地,一颤一颤地,像是沉郁,又像是厌烦这个嘈杂的世界,似乎它又是在默默地思念,思念那个远去的村庄……

泪花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噙在了兰丫的眼里,似乎在这一瞬间就要脱眶而出,她使劲抑制着。抬起头,目光透过眼中的热泪,她看到身外那个喧嚣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变成了一片模糊的阴影……

“兰兰,你就坐这一辆车吧!”当搬家的行李都装上了车,他们就要告别这个小山村起程时,兰丫磨磨蹭蹭走出院门,她正要上母亲坐的那辆车,她爹便指着那男人的那辆车说道。

她惊讶地打量着爹的脸孔,像打量一位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她有点不相信这声音是从爹的口中发出的,可明明是爹这样说了。她不明白爹为什么要她这样做,而爹却用恳切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是在用无声的言语乞求兰丫这样做……

她没有作声,低着头默默地上了那男人驾驭着的那辆牛车……

——兰丫,你为啥要违背爹的意愿,跳下那辆牛车?

她责问着自己那颗已被无形的锋芒刺伤而又未能补偿的心……

——不!不!不!俺不知道……

她痛苦不堪,回答只有无声的泪水。

“兰兰,”母亲凄凉的声音萦绕在她的耳旁。“你也得多为咱家着想呀!咱家从醋柳沟搬出来,往后也少不了人家帮济,你想想,往后你还看着人家不顺眼,他还有啥心肠帮济咱呢?”娘艾怨着女儿,象是生怕女儿再做出傻事来。

兰丫的抽噎哽住了。母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象一柄无形的锤子狠狠地锤击着她的心灵,像在睡魇中梦见一个可怕的恶鬼向她扑来时,她想呼喊亲人的名字,却又口干舌燥叫不出一个字来一样难受。

她爱着娘,她更怜悯娘。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尽管娘从地里收工回来已累得筋疲力尽,可她却仍旧挎个小篮子去地里挖灰灰菜,甜苣……而后,便忙着用挖来的野菜为一家人张罗饭食。晚上还得撑着油灯为一家五口赶着做针线活。

啊,娘……我受尽苦难的娘……

兰丫心底里默默地呼唤着,她真想转身扑入母亲的怀里放声痛哭一场,哭自己的不幸,哭爹娘的不幸。她更想跳下牛车跪在这片土地上,问问老天爷:为什么要她一家人受尽穷困的折磨?为什么要她走这条路?要她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可自己又不能拒绝爹娘的苦苦哀求,委屈求成上了迁居的牛车……

天呀!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她的泪水又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爹此刻完全是另一种心境。

当他看到身边长势旺盛绿油油的庄禾和广袤平整的田地时,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从心底突地冒了出来。

当他家要搬出醋柳沟的消息在村里传开时,那位能和他谈得拢的独眼队长上了门。那阵兰丫趴在炕沿上哭得正伤心,老伴在一旁摸着泪劝解,而他一直不停地吸着已经尝不出任何滋味的闷烟。

“这是咋了?”独眼队长一进门,见这情景,单眼里泛起几丝疑色。

老伴见有外人进屋,忙强装着笑,吱吱唔唔想找话搪塞着。老太太非常谨慎,从不想让家里的事传到外面。唉,村里的人,以讹传讹,芝麻大一丁点事,添油加醋能说得天花乱坠。而他却恼了,也不忌外,象只疯狗朝女儿吼道:“咱这穷山沟旮旯里有啥呆头?女婿咋哩?地方咋哩?!难道人家那地方还不如咱这沟旮旯里好住???”

老伴见他这样,用胳膊肘子直戳他。——这死老头子,有了旁人就越发不得了了,刚才还是好言相劝,这阵是发哪门子丧哩?这事张扬出去,村里人说三道四,咱们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呀?

独眼队长鬼精。见老俩口这般模样,单眼珠儿一转,对屋内的事儿明白了七八分。

“你这是咋了?娃儿们也不小了,有甚事哩,慢慢说么,走哇,先去帮俺修耧去!”

平素别无拘谨的老哥们,这阵子也不管其心情如何,有事便硬拉着出了门。

唉,在猫抓了似的沟旮旯里穷忙乎一辈子,能闹出个啥结果来?老头子有点心酸。从他十六岁那年出外揽工时,他就对村里山坡上那圪坻圪瘩的地有种厌恶的情绪。

“嗨!瞧山外人家那地方……”那阵他回到村,逢人总爱夸一番山外的天地是如何的好。

那位和他称兄道弟的独眼队长却显出一脸费解的神色。

“老哥,兰兰嫁得那地方比咱这强?”

“嗯!”

“听说你们也要跟着搬去?”

“嗯!”

老头子满脸的愠色还未消褪,只顾低着头修耧。

“独眼”吐口浓烟,皱皱眉头,瞥了他一眼,又“嘿嘿”一笑,说道:“兰兰不情愿!?”

老头子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兴许是被木屑刺了一下,停住活计搓搓手,撩起眼皮看了“独眼”一下。

“有甚不情愿的?自古有: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小娃娃能翻过个甚事理来?”

“独眼”见他说得脸膛发赤,又“嘿嘿”干笑几声就不言语了。

树上传来了鹁鸪的叫声——“咕咕啾……”很凄婉。

“唉——”老头子长长地叹着气。

“老哥,俺看这事,你还是再想想哇!”沉默了一阵,嬉皮笑脸的“独眼”变得正经起来。“你为甚非要搬出咱村呢?俺看人家那‘金窝窝,银窝窝’倒比不上咱这‘穷窝窝’里好呆哩!”

这也许是真的,这话也曾从他的口里吐出来,可是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使他更加意识到为人连肚子都填不饱,还再有甚安乐可图呢?

他要走出这穷山沟,尽管这一步迈得是那么沉重、艰难。

身后,女儿那张沮丧的脸和痴愣愣的神态,却把他拉入了另一个苦涩的涡流。

女儿总归是自己生的。她那天真烂漫的笑靥,曾不知给了他多少希望和安慰。在兰兰很小的时候,他常迷着眼,用腮帮上的硬胡子蹭她细嫩的脸蛋。“哦,哦,明儿给咱兰兰找个好女婿,嗳?”兰兰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儿。

可是自从他把女婿领上门,兰兰那张笑脸消失了,花儿凋零了。

“唉,兰兰还小哩!”在他眼里女儿永远是个不懂事的娃。

“爹,要是兰兰不情愿,俺看这事就算了!”一天,大儿子蠕动着笨拙的嘴唇曾这样对他说,说毕,也不正眼看爹的脸,呆头愣脑的像根朽木圪桩。

“咋?”他看着儿子微微涨红的脸,觉得蹊跷。

娃人厚道,成天没命似的把浑身的劲儿使在了山峁上,挣得工分养活全家。虽说快奔三十的人了,可是常腼腆的像个女娃。家里的事他平素很少过问,就连妹子这门亲事他也从没搭过茬。

“她的事由她哇,她看不下,这事咱还犟唬喝她甚哩?……再说,就是咱劝她,她也只知道哭,能顶甚事哩?”儿子皱着眉头木讷地说道。

儿子凝重的眉宇,使他仿佛感到一阵漫天的黄风。向他袭卷而来,让他心中不禁涌起悲怆之感。从他刚做爹那日起,他就想着今生就是拼上命,也要为娃们安排个好日月,谁知他辛劳一生,到头来得到的却是子女一句不尴不尬的话——“她们的事由她们哇!”唉,是嘲弄自己的老子没本事吗?女儿嫁人,在他们眼里仿佛倒成了他这个做爹的昧着良心拿他们的前途和青春谋取幸福哩?!

他怔了半天,直到儿子吆喝着牛出了山,他才重心装了一锅烟,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唉,咱娃不是那种人!”他在心中默默地自己安慰自己。

老头子自愧都一把胡子的年纪了还没把两个儿子安排妥当。唉,还是自个没本事,有本事的人怎会在这山沟里窝一辈子呢?!他不愿把这种自认为是父辈的义务交给子女。当年跛足的老父亲也不是在临终前还东奔西走硬托媒人把那个软绵绵的女人娶到自己的炕头上了么?

女儿到底是自己的骨肉,骨肉与老爹之间永远打断骨头连着筋。她终于含着泪应诺了。

老头子感激的目光足足在女儿挂满泪珠的脸蛋上停留了一袋烟工夫。

“吁,吁,吁——”儿子歇斯底里吆喝牛的声音让老头子的心猛地惊悸了一下。

他转过身看见两个儿子架驭的那辆车,一只车轮栽到了田埂的排水渠里,车箱倾斜着,几乎翻了过去,车上的橱柜像兰丫所料及那样被震荡得散了架。

“咋了?”老头子吼了一声,便勒住牛跑了过去。

“日你妈的!”儿子骂骂咧咧操起了皮鞭,拽紧牛缰绳,朝牛头上猛抽过去。牛喘着气,惊得大眼珠子扑闪扑闪的。

“怨牛哩?赶车的眼长哪儿啦?”老头子责骂着,将车子从沟渠里抬了上来。那件祖上留下的唯一家什,象具出土后被风化了的陈尸零零乱乱散在地上。

儿子不声不响地蹲下身来收拾。他不敢看爹阴森森的面孔。

老头子的确有点火。

瞧这三个不争气的东西,今个儿就象专往老汉心坎上捅,起先是兰丫哭哭啼啼,让老汉心上难过了好一阵子。现在又半路上杀出了个程咬金,两个都二十老几的人了,倒也不痴不呆,居然……唉,他感到头晕。

“就只破橱柜,俺临走时就说不要带,你们偏……!”儿子终于粗着气怪怨他老爹。

老头子乜视着这忤逆子弟,那种不屑一顾的神色直把他气得脸色铁青。

他慢慢弯下了腰,伸出嶙峋的手一片一片地拾缀着,蓦然间,他感到他拾起的不是糟朽的柜子,那该是他跛足老爹破碎已久的梦。

“唉,这路不平坦呀!”他喃喃自语道。

那是民国年间,究竟是民国多少年,他实在记不清当年跛足老爹无数次的唠叨了。天大旱,峁上的苗子还没有生出毛叶,就大片枯死了。

眼看遭下了红旱旱的年馑,村里人在不惜一切代价求神祷佛而终不济事的情况下,都谋算着各自的出路。敢外出闯荡的年轻人都走了西口,没胆量出门的,或不愿离开家的,则拉着妻子儿女老早地就守护在一棵或几棵老榆树下,等着捋开展的榆钱充饥度日。

他老爹(那时还不跛)和二叔跟着爷就加入了后一类“谋生者”的行列。

爹和二叔倒不是没胆量出外闯荡,而是爷不让走。爷一来怕两个儿子到外面有所闪失,二来却一直怯于山外人的势头,认为山里人挣不得人家的钱。就连村里的年轻人戚戚而去,他还忿忿然:“口外的钱就那么好挣哩?离开家还不得讨吃!”

谁知不安份的二叔却蠢蠢欲动起来,硬怂恿爹和他一起出山。

“咱出外能干甚哩?人地生疏,就是想给人家做工,也怕找不到主。”爹倾于爷的观点,显得很消极。

“咱才不去做工哩,天下七十二匠,哪匠的手艺咱不能学?俺就不信咱有手艺人家还不用!”二叔从小就鬼精、活套,这阵子似乎比爹和爷看得远。

爹动了心,却担心爷不应允。二叔狡黠的眼珠子一滚碌,“爹不答应,咱就偷偷地走!”

爷果真不依,红涨着脸,下巴颔上的山羊胡子一跳一跳的,“就是这二丧门出得鬼点子,遭个年馑倒会饿死你?也不看看就你那副样子哪行的匠人肯收你!”爷一向恶于二叔的轻佻,这阵子不免又多了几句挖苦。爹在一旁屏住气不敢吱声。

二叔和爹不死心,当天夜里便悄悄离开了醋柳沟。为此,爷气得破口大骂两个“孽种”,奶急得哭红了眼睛,若烂桃一般。

一年以后,兄弟俩的身影出现在了归村的崎岖山道上,暮霭冥冥,尤如两株弱不禁风的瘦柳,一摇一晃的。

爹和二叔外出闯荡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俩是跟一个独眼木匠学手艺的,在一次伐木中,瞎眼师傅砍倒得一棵树不幸打准了正埋头干活的两兄弟。从此,爹瘸了一只腿,二叔的一条袖管也空荡了。

儿子的归来,奶先是喜,倏尔干瘪的嘴巴一抿一张,两眼汪汪起来,伸出抖颤颤的手抚摸着儿子残疾了的部位,哽咽了。

爷气哼哼的,紧绷的脸上显出异常的神色,像怨恼,又像得意,还像哀痛。

“学下手艺了?”爷阴阳怪气地问。“露一手让做爹的也瞧瞧,咱家正缺件橱柜子哩!”

爹沮丧着脸,看了一眼爷,嘴唇蠕动了一下,泪花在眼眶内闪耀。二叔的牙关咬得紧绷绷的,腮帮的蛮肉突突地跳。

第二天这座院落里一片斧锛做活的嘈杂声淹没了鸡鸣狗吠声,很沉闷,象冰融后的春雷在山谷间滚落,袅袅不绝。

几天后,一件木茬白光光的橱柜子立在了院中心。爹拖着那只跛足疲惫地坐在檐台上,他看见奶伸出颤微微手摩挲着橱柜惨白的质面,二叔两眼呆直地盯着那双嶙峋的手,空袖管在微风中荡悠。爷的面孔仍旧阴森可怕,轻轻“哼”了声,便转身进了屋。

那年冬天,爷责令二叔出外揽工,却留爹在家里。黄昏时分,二叔背着工具回来了,他没揽着工,人们不相信他这一只胳膊的匠人。吃晚饭时,爷夺下了二叔的饭碗,脸涨得像红通通的蚯蚓。“你能耐,揽得活呢?没揽着活,还有脸吃饭!”。

二叔木然地盯住爷的脸,旋踵走出了屋。奶和爹端着饭碗在一旁呆若木鸡。

那夜二叔没回来,吊死在了一棵歪脖子树上。

奶伏在二叔僵硬的尸体上哭嚎得昏厥了好几次,爹爬在冷冰冰的橱柜上哭喊:“可怜的兄弟呀!”

老头子回过神来时,感到眼睛有点发涩,似毛毛虫叮咬了。

破板子被全部收拾到车上后,三辆牛车又重新悠荡开了。

兰丫惊讶地发现一路时而突奔时而嬉闹的狗这会儿也拖拉着尾巴,乖乖地跟在了他们车后,难道这灵物也怯外吗?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搬到那个男人的村子后该如何生活。

做媳妇?爹说,再过两年她才往过嫁。

哦,两年,两年以后,她会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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