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祥子离开学校当天的晚自习后,我约玲子到校园南边的小树林里谈话。我是先到的,那里,月光溢满了整个校园,一切景物在这清辉里显得混沌而分明----树有树的轮廊,亭有亭的外形,而树丛摇曳,影影绰绰,倒惹得我很怀疑后面坐着一对亲亲热热的男女。这样一想,心便陡地一沉,我不愿去想象那些男女在黑影里所做的种种举动。
仰望天幕上星辰闪烁,我分明看到的是玲子波光跳跃的黑眸子。
玲子的眼睛很黑,黑得发亮,亮得能慑住男人的魂儿。于是,整个校园里的男生在她面前总显得慌慌张张的----有想多看她几眼,却故意避开她目光的;有三天两头往她宿舍跑,却声称还书借笔的;有想和她搭讪,却自惭形秽的……在这群男生中我似乎倒有比一般同学更容易接近玲子的条件。
我和玲子是老乡,在我俩第一次见面时,我的魂儿就不由自主地被她勾住了。在叩响玲子的宿舍门之前,我也自惭形秽过,可我有一个很堂而皇之的理由不易被别人说出我对玲子有意思的流言蜚语。
就在那一次,当我推门走进她的宿舍,我看见祥子端端正正坐在她的床铺上,手里拿一本画报,正和玲子谈得起劲。玲子的脸蛋红扑扑的,眸子扑闪扑闪亮得异常动人。
咋啦?祥子也有这份心事,而且公然肆无忌惮地坐在玲子的床上与她放声说笑!玲子的眼睛也那么亮。
祥子比我勇敢,正是这种勇敢才使日后的我陷入一种难言苦衷之中,也使他落了个中途辍学的结果。当然这是后话。
玲子披了一身银霜来了,她的脚步轻轻叩响了甬道上的水泥板,好象生怕惊动了黑暗里幽会的男女。这不是她以往出现在校园内的形象。这个夜晚她悄悄地收起了往日高跟鞋奏乐般的喀嗒声。我知道,这全是因为祥子退学的缘故。
玲子走进树林后,面对着我她将背靠在树杆上。黑暗中我不能很明了地看清她端庄秀丽的面容,而那双勾魂的眸子却亮得出奇。
我叫了声,玲子。
玲子应了声。这一呼一应使我感到憋气,感到自己的声音突然间变得生涩难听。
我真不知道这一刻该对她说些什么。我就是这么混帐。难道我可以毫不隐讳地说:“玲子,祥子走了,有我呢,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呀!”
我知道,即使我以前对祥子嫉妒到何种地步,也是万万不能这样说的。我不是那种因爱情的饥渴而不顾一切的人。
安慰她吗?怎样安慰她呢?难道我就说:“玲子,你莫难过,祥子会永远爱你的,你应该珍惜祥子对你的爱,他为你付出得太多了。”我是不愿这么说的。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肉血淋淋地割下来,喂养别人呢?
也许我真不该冒冒失失约玲子到这儿谈话。
玲子静静地仰望那片星空,看了许久,便说:“明子,我不后悔,真的!”她的声音微微发颤,若风中的铜韵。
我无言,呆呆地望着她平静的俏脸。
“我俩是真心的,尽管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可我一点也不后悔。他说他将等我毕业,我相信他会的,他是个男子汉,我相信他到社会上不会比别人差的……”
她喃喃而言,每一句话都是一把刀子,一丝丝割我心上的肉。“玲子……”我痛苦地呻吟着,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张扬你和祥子的事呢?你难道不知道我也在默默地爱你吗?
玲子定定地看着我。好一会儿又说:“明子,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唉!”她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不敢正视她的脸。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负罪的感觉,为什么要流露出自己的感情呢?便慌忙说:“不,玲子,你不该这么说,真的,不该……”我故作轻松,将手插在衣兜里,望着那轮在云中出没的皓月,却感到眼眶中有种毛绒绒的东西直往外挤。
“不,明子,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更清楚你为此而付出了多大的痛苦,可…我…唉,你…”
我转过身泪眼呆望着她。
她握住我的手,我感到她手软软的,象一团棉花,微微颤栗着。
“也许咱俩没那份缘分,真的,明子忘掉我吧!”
我使劲地点着头,毛绒绒的东西终于化作两行泪水流了出来。
说什么好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点头,象一只受伤的小狗自己用舌头舔着伤口。
玲子又披着那身银霜悄然离去了。
我再也难以抑制自己的感情,伏在树杆上嚎啕大哭起来,这是我生平哭得最伤心的一次,也是哭得最一塌糊涂的一次。
二
我曾不只一次对同宿舍的同学说过,我将带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到宿舍里来。当时我说这话发自内心的动机并不是炫耀,而是平衡自己看到别的同学勾着女孩子的手出入而触发的嫉妒心。这种作法似乎相似于阿Q的精神胜利法,但是,阿Q口吐狂言后,未庄的人们是不会拿某一条找他兑现的,而我呢?
那时我想到的就是将玲子带回宿舍。
某一日当我再次在宿舍里宣布自己的诺言时,同学们问我哪一位,我不好作答,只是故作高傲,让他们等着瞧,谁知那一伙无赖却缠着不放,我只好说,是玲子。这一说不要紧,全宿舍的人不约而同“哟”地一声长叫。
这个说:“明子,你想独摘那枝花吗?现在可有好多人盯上了,你小子小心挨揍?”
那个又说:“明子,咱哥们可把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把她抢过来。”
我知道他们奚落我的缘由。可心里仍旧愤愤地说:我爱玲子,你们想怎么着。
这中间宿舍里唯一没奚落我的就是祥子。
祥子和我都是文学爱好者,刚入学我俩就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团。他人长得俊气,可又野气十足。在平日的争论中,只要观点不一,他会毫不留情地发出一连串“炮弹”,必致人死地而后快,而那一次当别人当面挖苦我时祥子却静静地仰卧在床上,两眼直呆呆地凝视着洁白的顶棚出神。
那日下午的活动时间,初春的太阳将一款毛绒绒的光线斜投在文学社的窗前,我就坐在阳光里独享这份大自然的恩赐。祥子突然推门走了进来。淡黄的阳光为他白皙的脸上抹了一层金泽,使他更显得洒脱而富有神韵。
“明子,你要谈恋爱?”他顺手拿起桌上一本诗集,哗啦啦地弄出了很大的声响。
“怎么?”我以开玩笑的神态面对着他较严肃的脸。
“你难道不觉得谈恋爱对于我们现在是很无聊的事吗?”他双眼直盯着我,满有点审问的味道。
可笑!那一刻这两个字眼突然印在我的脑幕上。在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二年的中学校园内,学生谈恋爱已成了一个普遍的问题。而祥子那里特有的观点对于同龄人来说,也是屈指难找的。
“怎能是无聊的事呢?”我一直嬉笑着脸。
“不是无聊的事?!你看,咱们学校那群成日追在女生屁股后的男生,还不是无事可干,才去找感情寄托,虚度时光的,难道这还不无聊吗?”
“照你这样说天下就没有真情存在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们现在还是学生,我们总要有所追求吧!就比如你我爱好写作,就加入了文学社,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急急忙忙找女孩子谈情说爱呢?”
我无言。祥子涨红的脸孔正说明了他的真诚所在,这种友情对于我当然是至贵无比的。但,他当时的的确确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玲子。
但确切地说,面对玲子我又自惭形秽。我没勇气叩响玲子的门,更不知道该怎样邀请她来我们宿舍。
邀请玲子的心愈强烈,我便愈不知道如何着手,也就愈想多看她几眼。好象生怕她倏忽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于是每个清晨,我都要站在教室的窗前,目光长长地游伸到校园内,在那群穿着华丽的女孩子中间搜寻玲子的倩影。
她来了,象一只美丽的花蝴蝶落在群花中间,款款的步履,婀娜的身姿,蓬松的秀发,使我内心滋生出一种贪婪的激情。那时我多么希望自己变成一只飞物,永远地附在她的身上,我可以尽情地吮吸她身上散发出的芬芳,感受她体内青春不息的躁动;甚至于我想象到象外国剧《青蛙王子》中的王子一样变成一只通体透明的青蛙跳入她的帷帐,与她幽会……然而这一切都是妄想,我既不是一只飞物,也难以变成一只青蛙,那时我只是一个对爱情怯懦的男人。
这种激动与悲观混杂不清的情绪在很长时间内困扰着我。
三
玲子走进文学社是在一个夏日的黄昏。
那时,我和祥子正闷在文学社里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打发着这段光阴。
那个黄昏我俩就是这么一副模样:身穿背心和短裤,面对面地各自坐一把木头椅子,四条腿又同搭在另一把椅子上。我们悠闲地吸着烟,看着书,完全以一种恬然自得的神态自居。
那一刻我正沉迷于一本《席幕荣诗集》中,这位台湾女才子在她的诗中写出许多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想说又难以表白的话,“如何让我见到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候/为此,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她赐予我们一段尘缘/于是佛让我化作一棵花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当我读到《一棵花树》时,心便不由地狂跳起来。诗中那种对爱的倾诉超越情人间每一句甜言蜜语所容涵的全部内容的情韵,让我冥冥间对异性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爱恋。
我轻轻地合上书,心中充溢着纷乱的触动:我仿佛看到在遥远的旷野中有一片葱笼的树林,那里定有一位待我而来风韵绰约的女子。当我走在其间,她定会挽着我的手,为我唱起快乐的歌谣,我将依在她的怀里幸福地闭上眼睛。这样作着臆想,寂静的楼道里突然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喀嗒声。我的心骤然抓紧,脑际里倏地掠过了一个熟悉的倩影。
喀嗒声越来越清亮,响彻了整座楼的空间;我的心抓得愈来愈紧。在我的预感中文学社的门会被“哗”地打开,门口定出现一位高傲的少女。
喀嗒声在门外顿然沉息,接着传来一阵有节奏的叩门声。
祥子习惯地合上书。“请进!”他喊道。
门被推开。
“咦,玲子!”我和祥子几乎同时从椅子上跳起来。我们三人同在一个班。尽管在我的臆想中她会飘然而至,但那个黄昏,当她真正站在我面前时,我确实有些惊讶。
“俩位雅士就是与众不同嘛。”她在门口的长椅上坐定后,俊俏的脸蛋上一直漾着微笑,两只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天性跳皮的光彩。“大热天的,闭户关窗,两位就不觉闷得慌?”
“有什么办法呢!”正当我为这不无挑逗的话感到尴尬时,祥子微笑着,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俩既不会甩牌,又懒的去打球,也只能这样了。”
祥子话说的轻松而富有调侃意味,不过,我感到他漂亮的言语中藏有尖尖的玫瑰刺。
玲子的脸蛋上微笑掠过一丝绯红,她不好意思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搓搓手又说:“其实我觉得你们过得挺充实的,哪象我们成日无事可干!”她扬起头,两只黑白翻滚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和祥子。
“你们不也充实吗?学好专业课,拿头等奖学金,课余时间坐下来打打毛衣,也挺逍遥自在的,我们才是可怜得很,每学期都有补考的科目……”
“哪里,现在谁还愿意学那些乱七八糟的课程,打毛衣,我嘛,更是懒得去做,就这样混吧;不过,如果能象你们聚在一块乐呵呵呵地去玩个痛快,让我每学期补考我才不喊冤呢!”
祥子不再作声,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这中间,我静静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面部的多一半朝着玲子,少一部分对着祥子。他们的言谈举止在我听觉和视野内交流,而撩我心魂的却是现在坐在身旁的玲子与往日在我的臆想中构筑起来的那位少女的形象有着奇妙的叠合。这使我心灵上产生了一种威压,感觉到浑身的热血一齐向头部涌来。“如何让我见到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候……”那一刻这句热辣辣的诗句在我的情感深处翻腾。
她的确美丽:长长的秀发披在肩上,映衬着白净而绯红的脸蛋,一双眸子若秋水一般明净,透出一种少女的纯贞和跳皮的神韵。
“嗳,我加入你们文学社怎么样?”那个黄昏,当我们说了许多废话后,玲子突然说。
“怎么?你也加入?”祥子的眼睛里游移着一丝疑惑。
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如果不是祥子的话早已脱口,我定会连声说出三个欢迎来。
“怎么,我也是文学爱好者吗,难道不欢迎?是不是嫌我……”玲子的口气完全成了妖滴滴的嗔怪。
“哦,不……”祥子打断她的话。
“当然欢迎你。”我赶忙插了句,过分的急促致使我感到两脸发烫。
“还是老乡爽快。”玲子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你是个十足的笨蛋!”那个月夜我在小树林里哭得一塌糊涂后,不断地用这句话作践自己。几年前和几年后的我在女孩子面前永远无法更改那种劣性儿。
“你怎么就这么笨!”那个黄昏当玲子离去后祥子这样说我。他的目光中有种不屑和鄙夷的神色。
“玲子要参加,难道我能拒绝?”他的神情和言语让我有点恼怒。
“哦,是的,当然不能!”他慢条慢理地,用一种戏谑和嘲弄的口气一字一句说道。
祥子在未入歧途时,曾视文学的圣洁远不可容纳玲子那种玩性成癖的庸碌者,可谁会想到若干个月后,他和玲子如胶似漆地粘到一块儿呢?
四
我曾想,人的一生谁也说不准会留下一条什么样的轨迹。少年的憧憬和梦幻固然可以引导一个人去追求属于自己的那片单纯的天空,但当真正地面对眼前错综复杂的世界时,有谁又能摆脱了现实中的纠缠而按照自己的意愿逍遥于世呢?
祥子对文学的追求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已到了着迷的境地。晚自习后,当看门的老头将校园内的同学驱赶回宿舍就寝后,在大楼里的一角,祥子却借这段阒无人声的时间伏案写作。有时他深夜回宿舍的声音将我从睡梦中惊醒,听着他粗重的呼吸和脱衣的声音,我不由地感叹:也许他这种精神才叫到了“废寝忘食”的境地。
不过祥子由此也招来了不少麻烦。
最初找他“麻烦”的是班主任汪育。汪老师那时刚到而立之年,脸膛削瘦蜡黄,戴一副近视镜,身体很单薄。他脸上时常挂着一种不屑的神色,似乎周围的任何人或事皆不入他的眼,只是当他面对我们这些可作小弟弟的学生做工作时,脸上才显出一丝矜持之色。
“我讨厌这种人。”入学的第一天当我们在宿舍里叽叽喳喳地议论新老师时,祥子这样说道,“看他那副嘴脸就知道缺乏阳刚之气,这种老师登讲台时活泛,在生活中一定蠢得很,在家里也肯定经常受老婆的气。”
他的评价引来了同学们爆豆般的哄笑。
“祥子刚进校门就连咱老师的私生活也打探清楚了……”
“你们不信?那咱走着瞧吧!”他的脸涨得绯红。
祥子的话果真有一部分得到了应验。汪育初次给我们留下的那丝矜持之色,在日后的班工作中变成了一种近乎过于苛薄的严格。
祥子夜间写作完全背逆了学校的作息时间。这使他显得精神很涣散,除了上课丢盹打瞌睡外,甚至连按时进教室都拖拖沓沓的。
汪育对祥子的所为渐渐不满起来,照同学们戏言,他已经被汪育列入了“黑名单”。
一天早自习,祥子又一次迟到。正当他将脚迈入教室的门槛时,汪育已站在了门口。
琅琅的读书声淹没了他俩的对话,但从他们各自表情和口形的变化,可以判断出汪育一定是询问他迟到的原因。
“你应该从文学社退出!”汪育的嗓门突然提高,声音中弥散着一种不可遏制的愤怒。
“这办不到。”祥子的声音也明显的含有怨气。
教室里的读书声顿时平静下来,同学们的目光一齐投向了门口。
“下自习后你来我家一下!”两人在教室门口僵持了片刻,汪育说道。
祥子低着头回到了座位。
“哟,祥子你油哩。”汪育走出教室后,读书声再没有重新响起来,跳皮的同学开始冲着祥子叫嚷。
“你敢顶撞主任,你小子可要卑低哩!”祥子静静地坐着,对同学们的叫嚷没有任何反应。那一刻,我看见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那抹繁茂的绿叶,脸上浮现出一种无奈的笑容。
早饭后祥子的脚慢腾腾地迈进了教师生活区的家属楼里。
“祥子,你近些时的表现不太好吧!”不太宽敞的居室里,汪育让他坐在椅子上后表情温和地说道。
“我说过,汪老师我不是故意的。”他低着脑袋说道。
“是不是故意的,你都应该注意起来呀,作学生嘛,就应该有一个学生的样子,别人都能按时进教室,咋就你一个掉儿浪当的。”汪育温和的口气里夹杂了几丝严厉。
祥子的脑袋蓦然抬起。“汪老师,可……”
“你不用解释了。”汪育打断了他的话,“我告诉你,你应该从今天起退出文学社!”
“我早说过,汪老师这办不到!”他坚定地说。
“咋就办不到?”汪育口气完全变得愤怒,声音明显地提高。“你来这里是上中专,不是来搞那些胡七八糟的事,你首先是个学生你懂吗?!”
“可我来这儿除了拿文凭,还想学一些有用的东西!”他固执地说。
“有用的东西?每学期你连那几门功课都不能顺利地结了业,还说什么学有用的东西。”汪育嘲弄道。
“汪老师,不管你怎么说,班上的纪律我可以遵守,但退出文学社我很难办到!”他不急不躁地说。
“你……”汪育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知道那个混蛋说什么,他居然说我不务正业……”那天祥子从汪老师那儿回来后愤愤地对我说,“我不务正业,难道成日听他的话呆在教室里就是务正业?!”
五
再次引起我接近玲子的强烈愿望,是文学社组织的那次“秋游”活动。
这从天而降的机会,对于我不啻是一次求爱的绝顶时机,好几天,我都为之兴奋不已。
我终于鼓足勇气第一次坐在了她那支无数次在梦幻中让我消魂的床铺上。我的突然到来,玲子未显出任何异样的变化。她一脸高兴的神色,和我肩并肩坐在一起,喋喋不休地描述着对“秋游”的设想,她那一副天真的神气,让我倍增爱慕。
当我表明与她同骑一辆车去秋游时,她原若桃花般灿烂的脸,顿时飞起一阵红晕,羞怯怯地说:“祥子已经说好带我……”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我强装笑颜走出那间飘溢着异性气味的寝室后,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开始蚕蚀我的心灵,那座营造已久的倩女的形象忽喇喇倒塌了。
呵,上帝呀,这究竟是为什么?
祥子是讨厌她的呀,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刻发生如此令我费解的事,难道祥子也经不住异性的诱惑迈出了第一步?不,这不可能,他不会这么迅速地改变自己的观点,去接纳一个他所讨厌的女孩子……难道是玲子?
我无法断定其中的缘故,只觉得正挣扎在“失恋”的边缘。
我情绪低落地走到准备出发的“社友”中间。他们神采飞扬,叽叽喳喳地嬉笑取乐,象一群即将破笼高飞的雀儿表现对外面世界极大的兴趣。
祥子就在其中,作为这次活动的组织者,他神气地雄踞在人群中间,我看见他推着一辆未安衣架的破车……奇怪?我的心又是一沉。
当着意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玲子跚跚走来时,队伍便准备出发,这时祥子走到我面前。
“喂,明子,玲子没车,今天就劳驾你带她一程吧!”
祥子冲我狡黠地眨眨眼,便示意玲子坐我的车。
“你不是答应带我的嘛……”玲子一脸愠恼。
“哦,真对不起,我的车没衣架。”祥子指指他那辆破车,似乎很抱歉地说道。
玲子恨恨地剜了他一眼,一甩浓密黝黑的长发冲我说:“咱们走!”
人世间的事总是这么变化莫测啊。
当我带着这位俊俏的俪人在宽阔的公路上恣意奔驰时,心绪又如麻似地纷乱起来。从刚才发生的一幕中,可以完全断定祥子并无真意邀请玲子同行,而且他所表现的纯粹是为我蓄意提供接近玲子的机会,难道玲子真的……那天当我们到达秋游的目的地后,我贴近大自然的兴致已落入低谷,取而代之的是我十分关心玲子的行踪。
她拒绝了女友们的邀请,踽踽独行于低矮的酸枣丛中,枝头上的酸枣在秋日的阳光中红得正艳,映衬着她秀美的身姿。
我没勇气再度打扰她,事情已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何必要去招她讨厌呢?
“你是个十足的笨蛋!”我无数次用这句话作践着自己。
是的,你总是囿于天真的幻想,你幻想美丽的处子飘然而至装点你灰淡的生活;幻想在文学的园圃中培植起属于你的一抹绿色添补你在专业课上的苍白;幻想人世间的温馨和甜蜜;幻想……然而你从来没勇气面对现实,因为现实总是将你的梦幻击得粉碎。
躺在枯竭的草丛中,我审判着自己的灵魂,像阿Q伸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一样,我的心境在自贱中得到了平衡。
六
祥子从文联回来后情绪一直很低落,几天里他甚至连夜间写作的习惯也丢了,好几次我见他面对着窗外的灯火仰首长叹,一幅悲天怜人的神态。
那些日子,我不愿接近他,这完全是由于玲子的缘故。
“秋游”活动结束后,他在文学社郑重其事地说:“这完全是误会,是玲子要我带她,我可没去找她。”他一副急于摆脱的神情,好象浑身粘了恶臭一般。
“那还不一样?!”我审视着他的脸,以一种恶毒的语气说道。
“一样?嗳,明子,咱哥们做得可够意思,其余的一切全在于你!”他急了,好象我的话是一只无形的巴掌打了他的脸,脸上呈现出斑驳的红晕。
然而就在那天晚上我意外地发现了件让我心跳气喘的秘密,尽管,在此之前,我预感到这件事会猝然发生在我眼前。
在一本封面艳丽的《艾略特诗选》中夹着一封“情书”。当我无意拿出沾满祥子手上汗渍的诗选时,那封薄薄的叠成鸽子形状的东西轻轻飘落到地上。“鸽子”的颈上一行用力很重的字迹赫然映入我的眼帘:鸿传情千里。
这不啻是一颗即刻就将爆炸的炸弹,我仿佛感到一种威力无比的能量穿透了我的胸膛,心在承受着炙烤,好烫,好干渴。
我用微微发颤的手拾起了潜藏着巨大能量的“鸽子”,几乎是在无意识状态下急促地打开了信。(上帝饶恕,那刻钟我无法用理智判断是否看这封信合适)
祥子:
给你写这封信,我是尽量克制着心中的怨气,因为你是个十足的傻瓜,你总在逃避,躲闪,躲闪得简直让我毫无办法。
你敢说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是的,你很高傲,高傲的象一只锋芒毕露的刺儿球,有谁靠近你,就张牙舞爪。还记得那个黄昏吗?我几乎被你刺得狼狈逃走。可是正因为你的“刺”,才使我感觉到你身上有一种别人没有的魅力。
我爱你,真的,爱你浑身的刺儿,爱你不懈追求的性格,更爱你的英俊潇洒。
祥子,说真的,从一入校我就注意到了你。每天坐在教室里无聊至极,我看得最多的就是你看书时一颦一笑的神情。
你知道吗?那些日子,我多么希望你能走近我的身旁,多么期望你的到来,能驱散那些无聊的男生的纠缠。
可是,你没有,没有。
你知道,我去找你,迈出这一步有多么难吗?
当我想到你,我义无反顾地迈出了这一步。
是的,祥子,你不该,不该对我那么躲躲闪闪。这次“秋游”,我原以为能向你表白心迹,可是你却拒人千里之外。你知道吗?
玲
哦,原来如此,我久久地拈着那封滚烫的情书,突然记起了几个月前祥子劝我的一幕和他白天无力摇头的情景。
像被惊涛骇浪从睡梦中惊醒一般,我感觉到满嘴里都是海水般苦涩的味道。
从那日起,我不再搭理祥子。仅仅是“不愿搭理”,我并不仇视他。
现在他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一副沉思的神态。
“明子,你说为什么现在有些人,放着自己的事业不干,而要做一些不大要紧的事呢?”他突然没头没脑问我,手指儿不断地掐着并无胡子的下巴颏。
“你说哪种人?”象平常一样,我放下手中的书,准备进入问题的讨论中。
“就比如现在作家,本是搞创作的,却搁了笔,下海经商。”
“这大概与时尚有关吧,现在是经济社会,人们总是要向钱看的。”
祥子摇摇头,茫然地看了我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掐着下巴颏。
“要不就是图享受,票子呼喇喇一抖,总比穷日子过得潇洒吧!”
我的补充使祥子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是认同,还是驳斥,在那一瞬间很难以判断,不过,随之而来的却是他一声微微的叹息。
那天我俩再没有谈论下去,很长一段沉默后,文学社的门终于被玲子撞开,这使我的心绪又回到了那种纷乱中。
“咱们到外面逛一逛怎么样?”玲子仍旧保持着以往乐天的个性,她的到来尽管表面上给我们增添了一种活跃气氛,但彼此内心深处所隐藏的秘密总使我们的谈论不尽如意。末了她说道。
我不愿再次涉入这种汲人心髓的纠缠,便摇头谢绝,祥子却大咧咧地将我从椅子上拽起。“走吧,到外面消遣一下!”
我再难推脱,或许那一阵在我的内心深处压根儿就不愿失去和玲子在一起的机会,便懵懵懂懂随他俩走出校门。
“你好大笨蛋!”我实在无法饶恕那一次自己的猛浪。如果那一天我迷途知返咬咬牙从此退出和他们的交往,或许我会重新振作起来去干一番别的事,我也不会由此使自己在以后的日子里痛苦不堪。
然而……人生到底有多少“然而”。
那天当我们漫步在被秋风剥落得萧条的街道上时,谈论的话题不知不觉又被祥子扯到了赚钱上面来。玲子却一摆手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现在的社会谁不向钱看”。
她的话使祥子原本明朗的脸变得阴沉起来。
七
祥子的追求发生了变化是否也是由外界因素引起的呢?这我不敢妄加虚拟,不过一个曾不顾一切热衷于文学的年轻人,当他站在一位头发苍白而又放弃了文学创作下海经商的老前辈面前,又会作何感想呢?
祥子说:“现在是金钱社会!”
他说这话,又是一个学期伊始之时,久别重逢的我们象一群麻雀聚在文学社里叽叽喳喳说笑个不停。
那天当我问及他一假期的收获时,他很潇洒地一摆手说:“不写了,一假期我只字未写,不过我倒干了件我以前从未干过的事。”他的脸上浮现有得意的神色。
“你这家伙,是不是又有什么新发现?”我问。
“倒不是什么新发现,不过事情对于我的确新鲜的很。”他的目光由得意变成了一种耐人寻味的深沉。
“别卖关子了,究竟什么事?”我不耐烦地问。
“我做了一假期临时‘商人’。”
“你小子也做买卖了,”他的回答令我吃惊,“那你不是做了一假期强盗吗?老马家有句至理名言说的可是商人和强盗信奉的同一个上帝呀!”
“是嘛!”他眼珠子一转,跳皮地说:“那我就继续做一学期‘强盗’。”
果然,那一学期祥子将文学社的所有事情连根带茬推给了我,他却从此离开了书桌。
我曾不只一次说过,人总是经不住诱惑的。
如果祥子第一次做买卖就被碰得头破血流,以失败告终,如果他因钱的缘故而没有真正体会到另一种好处,那么或许他会对社会对人生有另一番思考,或许也由此对自己学生期间的所为作出重新选择,然而事情却恰恰走向了一切假设的背面。
祥子的事,曾一度成为学校上下议论的话题,在各色师生飞溅的唾沫星子中间祥子被或褒或贬评价不一,但最终他们的脸上留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有的老师甚至不无惋惜地说:“那个学生咋就堕落到这种地步呢?听说以前很不错的嘛。”
然而,那天当我从校园的小树林里懵懵懂懂走回文学社时,意外地发现了祥子遗落在写字台抽屉里的日记本。
……
今天是我在假期中心情最不能平静的一天。
早晨,表哥来到了我家。多日不见,他的打扮已完全变了样,西装革履不必说,就连头发也梳剪得全然是大老板的派头。而且香喷喷的,不知洒了什么高档香水。
他一进门就很大方地将一张崭新的一百元钞票摔给我,说:“表弟考上了学校,也是我作哥哥的荣幸,这一百元钱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吧。”母亲乐不开支地忙前跑后为表哥倒茶取烟,而相形之下我却为表哥的举动尴尬万分,手里拿着一本书,只是一味地招呼表哥坐。
表哥是变了,就连举止言谈也全不象以前委琐,这也许是他在社会上闯荡多年的缘故。早听母亲说他承包了一家商店,生意做得挺不错。闲聊间,表哥似乎很有见地对我说:“拿上文凭就不赖了,可不敢将自己弄成个书呆子,社会可远不象书本上讲的那样……”母亲也在一旁唠叨:“他呀,成日价就知道看书,也不出去转转,长长见识,瞧瞧你,书不比他看得多,可照样当经理,赚大钱嘛!”
“嗳,我咋能和祥娃子比,人家将来是国家干部,我算啥?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的社会,谁有钱谁牛气,咱祥娃子将来总不会落后吧!”表哥说着笑呵呵地看着我。
中午吃饭时,母亲提出让我到表哥的店里帮忙,表哥豪爽地答应了。
饭后我对母亲说,我不想去!
“什么,这么好的事,你不干?跟着你表哥咱还能吃了亏,在他店里帮一天忙他少说不给咱十块八块的?再说,你到外面也能长长见识,成日呆在那堆书里,我看早晚要变成‘书呆子’的。”母亲的脸色由惊讶,而变得愤怒,随之又眉开眼笑,拍拍我的肩:“去吧,听妈的错不了!”
……
……
几天里呆在表哥的商店里,目睹那群对物质占有欲相当强的人们,使尽各种手段争夺一丝一毫利益的交易场面,使我不由地记起了那位曾经指导过我作文章而现已下海经商的老作家,难道此刻他也在为争夺丝毫利益而绞尽脑汁吗?
这亦使我的心里涌起一种凄楚黯淡的感觉。难道我们成日所追求,所营造的价值堡垒就要在这金钱的涡流中忽喇喇倒塌吗?
表哥说:有了钱才牛气!
母亲说:听妈的话错不了,去吧……
柜台内的那伙人说:赚它十万八万的,也去潇洒一回!
唉,我该说什么呢?
……
那天当我浑浑噩噩读祥子的日记到这一页时,便不愿意再看下去,我害怕在他的日记中看到记述有关他与玲子的文字。
在白炽灯刷亮的房间里,我久久地回味着其中的内容,那一刻我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可终究未能理清思绪。若干年后的今天,当我重新回忆那段和祥子共同度过的光阴时,我才真正明白,也许人生最难以回避的是现实生活的撞击。
八
对于祥子中途辍学的事,我曾作了这样的假设:如果祥子仅仅因为受到校外花花世界的诱惑,却没有和玲子如胶似漆沾到一起而引出的是非,他也许不会作出退学的选择。然而他俩粘到一起,恰恰是在祥子因作买卖而被学校停课检查的那段日子里。这也许原本就是生活的结局。
那时祥子作买卖正狂劲上涨。每到星期六他总是借故请假,到一些大的集贸市场购进货物,星期天下午返回,然后在本校或其它学校兜售一空。有时甚至在上课期间也偷偷溜出校门为他的“生意”奔波。
他的所为被学校觉察也许正是由于他逃学的缘故。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当祥子又一次从外地购回货物,正向我们同宿舍的几个开包展示时,学校的大喇叭里突然传来翁翁的声音:祥子,请马上到学生处。这使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学生处叫我有什么事?是不是……”他语噎了。象有某种预感突然潜入他的意识中,他急忙将大小包裹收拾好,推到床底后,便对我们哥几个说,如果学校里问起我星期天在不在学校,你们就说在。过分的唐突致使我们也紧张起来,未明白祥子的托付,却齐声称是。
果然那天学生处叫他是为了他做买卖的事。尽管当学生处的老师们向我们调查祥子时,我们哥几个一口咬定祥子并未离开校门,但终因事情波及面大,还是被学生处调查得清清楚楚。
在几天后的学生管理大会上,校领导对祥子的所为作了严厉批评,并责令其停课检查。
几天前,我因公差又到了那座城市。在落日的余晖中,当我踽踽独行于母校的门口时,意外地遇到了班主任汪育老师。多年不见,汪老师的眼角处凭添了几道鱼纹,只是他原来蜡黄的脸膛红润了许多。
他将我让到校门口的一个餐馆里,正在我诧异之余,从蒸气腾升的厨灶内走出一个我熟面的女人来。
“汪老师,您……”诧异中我若有所悟。
“嗳,这完全是你师母的主意,工作之余拣两个零花钱嘛!”
他与我坐在一张餐桌旁,沏好两杯茶后,我们聊起了别后各自的情形和所知道的班上同学的诸多情况。当我们谈及祥子时,他似乎很惋惜地说:“那小伙子不错,不过他那种性格,太偏激了!”
难道单单是偏激吗?在酒肉的香气充斥的餐馆里我又发起呆来。
那天当我走出餐馆,漫步于灯火阑珊的大街上时,我才突然明白纷乱的世界里,尽管人们表面上讲经说道,可经得住诱惑的人又有多少呢?
祥子被停课检查的那些日子里,他成日呆在宿舍里,面对着惨白的纸张发愣,“我真的不愿违心地写这份检查,更不知道该检查些什么?”他愤愤地说。
那些天,玲子悄悄地叩响了他的心扉。
那是初夏的季节,风暖暖的可人,校园内的树木已泛了青,被黄尘遮盖了一个春季的天空明澈起来,不时地,有片片白云悠悠地从校园的上空飘过。课后的同学们已不愿呆在教室中,三三两两漫步在校园的甬道上。
那天实属我多心,居然萌发了约祥子去校外散心的念头。
当我走进宿舍楼,正将推开门时,突然听到女孩子的声音从里面传面。
是玲子,我停在了门外。
“他们这样做太不公平了?”玲子说。
…… ……
“看咱们学校的办公室里,也不是空空荡荡的,老师们都哪里去了,还不是去搞他们的第三职业了!”玲子仍旧愤愤地说。
“哼!”祥子冷冷地笑。
“你准备咋办?”沉默了好一阵,玲子又问。
“低头认错嘛!”祥子的声音跳皮起来。
“玲子,你真的愿和我好?”
“你难道还不相信……”
我悄悄退出了楼道,独自站在泛青的树木下,仰望那片片白云,我长长地叹着气。
谁知就在第二天,校园里又传开了议论祥子的话题。那是上午课间操后,我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座位上胡思乱想,突然旁边几位同学的议论声将我的注意力拉了过去。
这个说,“祥子真是祸不单行,刚被学校处罚了,又出了这码子事!”
那个说,“听说是大白天和玲子在宿舍里,正巧汪老师和学生处李处长进去了。”
“抓住了,还嘴硬呢!”
“这下又够他受的……”
他俩发生了什么事?从同学们的议论中可以断定他俩在一起被学校抓了。可在这个学校里谈恋爱的又何只他俩人,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
那天下午,一个外班同学问我,“听说你们班的两个同学在宿舍里被学校逮了。”
“男女在一起很正常嘛。”看着他狡黠而故作神秘的脸孔,我冷冷地说。
“谁知道,他们在一起干了些什么。”
同学们神秘兮兮地猜测着。
学校的处理结果很快公布了,给祥子留校查看的处分,给玲子记过一次。
校园内哗然起来。一日,课后活动时间,玲子找到我说:“明子,帮个忙,你去告诉祥子就说我在校门上等他!”
望着她忧郁的俏脸,我说:“玲子,你?”
“就帮我最后一次忙!”她坚定地说。
祥子决定退学的话就是在那天晚上对我们宿舍的同学说的。我们都很吃惊,七嘴八舌地劝阻他,可他始终只有一句话:你们不会理解我的。
第二天,我们在一家小酒馆为他送了行。那天我们都流了泪。席间,祥子突然站起来咬着牙举起一杯酒说:“我祥子,就不信以后混不出个人模狗样来!”全桌默然,玲子也站起来,也举起一杯酒和祥子一碰,便一饮而尽。
多少年后,我总是不时地记起那个送别的场面,耳边隐隐传来玲子的细语:他是个男子汉,我相信他到社会上不比别人差的……
一九九四年三月于原平工校
(获中国作家协会《文艺报》社99年文学作品研讨会二等奖,2014年9期《五台山》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