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问题

就在我们校长与配餐的面包公司进行每三轮谈判的时候，教育局内部通知：送早餐的面包公司出问题了：有几所学校的部分学生食用面包后出现头晕、呕吐等不良现象，已批量送医。校长立即指示我摆茶送客。

送走谈判代表，蒯黎明校长叫住我：小林，今天这个电话太及时了，估计局里马上要组织相关经验教训的总结工作，你晚上搞个汇报材料，我的意思是早餐问题事关孩子健康，是头等大事，饮食的事情一定要控制在管理者的视线范围内。我一直以来就拒绝外面配送，所以我们没有早餐问题的风险。

刚才不是还在谈判吗？转眼就成了一直拒绝外面配送?我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说出来。反正就是敷衍一下，又不是搞什么先进材料。

我们晨光小学是全区通过改扩建后的三高学校：高标准建设高标准配置高素质教师队伍。按照政府的决策，目前为高档小区配套的学校，原则上只招收购房户子女就读。本地户口不在计划之列。后经本村两委多次请求才给一年过渡期，今年允许本地户口的孩子入读。之前的晨光小学条件不太好，名气也不太好，现在是鸟枪换炮，一下了成了香饽饽。我刚到校上班就听到一个笑话，说是有一名蹬三轮车的家长得知孩子可以来我们学校上学，乐极生悲，邀请几位好友庆贺儿子进入晨光小学，酒后驾车摔成残废。

“看来我们家公子强高胜祖啊。老子一辈子才到的位置儿子一出发就到了。”外出几个月刚回来的父亲见面第一句话不无嘲讽地对我开炮了。父亲在区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同几位好朋友组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建筑公司。而我不过是名小学的办公室副主任，岂可等而谈之？说起来也真的有些意外，大学毕业的我工作才一年多，原来在全区最偏远的一所小学做普通老师，暑假的时候被刚履新晨光小学的蒯校长慧眼识珠点将抽来，转眼就成为学校中层了。得意之余也想不出所以然，暗自揣度可能是我之前在报刊上发表过几篇小文章吧。

“你的大手笔晚生可是望尘莫及啊！”父亲一直以全区每一枝笔著称，有好几位曾经帮他拎包的后辈都做了他的上级，让他总觉得忿满而又自豪。“还望先生多多教诲！”

“要说教诲，我还是劝你退下来好好教学，好好教研，先把专业能力提升。”父亲一边滗着茶水，一边平静地说，不像是开玩笑。

“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你让我放弃？”我不解地问。

“是的。既然你选择当老师就要做一名好老师，一名优秀的老师，一名受人敬重的老师，不要误人子弟。”我知道父亲政治课又要开始了。

“蒯校长这么器重我，怎么好驳他面子呢？”我虽然嘴上这样说，其实自己心里还是不舍得放弃的。“我考虑考虑吧。”

正说着，有一个四十多岁戴着眼睛的人探头探脑地走进来。“林总总算回来了，陈总让我找您签字。”我看见他拿着一叠发票前倨后躬的样子有些可笑。他抬头看见我一时有些发愣。父亲说：“这是高工，是我们设备维护师。高工原来也做过代课老师，听说他的同事也有做成教授和专家了。”

高工赶忙说：“不敢不敢，维修工而已。”我朝他点点头，正好手机响了，我借机回到自己的房间。

电话是蒯校长打来的，他说：“为了给我们的汇报材料增加些亮点，我建议你写一下我们开学就组织安排学生在家早餐，目前正在推进中。我们的口号是：在家吃早餐，营养又健康。接下来就看你妙笔生花了。你最好今晚熬个夜，明天上午我亲自送过去。”

好一个妙笔生花！无中生有吧。于是我发挥小说家的想象，炮制一个事前诸葛亮的蒯校长高度重视学生健康，尤其是令人头疼的早餐问题，他非常具有前瞻性，决策果敢，开学初就引导全校师生统一思想认识，逐步宣传、摸底、有序开展学生在家早餐的名为“早餐工程”的工作。一个多月以来，我们通过不断探索、矫正、优化方案，目前已取得明显成效。

我真的好佩服自己的才华！就在别人可能才打过几关王者荣耀的功夫，近三千字的狗屁故事就完成了，哪里还用得着我熬夜？

中午刚到教师食堂打好饭坐下，蒯校长打来电话，说是教育局接到家长投诉五（4）班有老师留下学生不让回去吃饭。让我去处理一下。都说吃饭大如天，刚端碗又被叫差让我很生气。谁这么无聊没事找事。周公不过三吐哺就成圣人了，我已经吐一次了，再有两次是不是我也要做圣人呢？一路上也无聊地想着。

气喘喘一路跑到五（4）班，果然看到老杨正在不急步躁地跟一个孩子边打手势边讲解。“杨老师，你知不知道吃饭大如天？孩子正在长身体，耽误吃饭怎么行？”我气冲冲地说。

“我知道。”杨老师淡淡地答了一句，又对着孩子讲起来，再抬起头朝我微微一笑“你别生气，马上就好了。你还没吃饭吧？”

“抓紧点，别人家长都投诉了！”我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老师，我吃过了。”孩子有些着急地对我说，同时从抽屉里拿出饭盒。

“孩子吃了家长为什么还打投诉电话？莫名其妙！”我一下愣住了，也许是不明底细的家长误打电话了。

“我知道。”杨老师依然还是微微一笑。望着这张苍白但满脸皱纹的脸，我想起了母亲。这位母亲吃饭了吗？我立刻换了一种心情，也对她笑了。“杨老师，您也要赶紧去吃饭。”说完我就转身离开，只听到背后一个声音：“谢谢！”

晚上开教师大会。一百多名教师还没坐满会议室的一半，偌大的空间有明显的回声。蒯校长一脸严肃的站在主席台上。“毛主席说，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今天我们就来说说吃饭的事。”

我一下子感到自己失职了。我知道蒯校长肯定要说中午杨老师留下孩子的事，而那个孩子是自己带饭在学校里吃了。这事我忘了给校长讲。

果然，蒯校长紧绷着脸说道：“今天中午我在教育局办事，有家长电话打到局长那里去了，说我们的老师长期中午留孩子，迟迟不让吃饭。孩子正在长身体，怎么可以耽误呢？如果孩子出现低血糖怎么办？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同时，家长投诉也严重地影响我们学校的声誉。”

我想为杨老师辩解，但看到蒯校长十分威严的样子终于没有勇气站起来。

蒯校长是我们区里的名校长，素有教育改革家之称。年前还出了一本专著，据说理论与实践并重，操作性极强，一出版就抢购一空。来到晨光之后他大刀阔斧改掉了一些制度方案，向老师们提出不要问晨光给了你什么，而要问你给晨光带来了什么？要比贡献比付出！在他的鼓动下，老师们，尤其是一些年轻老师更是摩拳擦掌，大有一显身手的架势。只有几位像杨老师这样的老教师好象无动于衷，依然我行我素，这让蒯校长大为光火，感觉在挑战他的权威。今天借这个机会，他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地敲山震虎。

“我不希望再有类似现象。今后有家长投诉电话一旦坐实要从绩效工资中体现出来。”他很威严地说着。停顿了一下，他好像川戏中的变脸一样立马换了一副表情，不无得意地说：“我们学校的一个方案受到了教育局领导的高度重视，德育科表示要把我们的做法向全区推广，并且向市教育局汇报了，要我们迅速总结经验，力争作为全市教育改革的典型向省里报送。”

什么方案？大家一时莫名其妙，傻傻地望着讲台上的校长。只见校长娓娓道来。“老师们，在我来晨光之前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吃饭的问题，直接地说，就是早餐问题。很多家长都没有意识到，孩子们大多都在路边的早餐摊上对付，既不卫生又存在安全风险。所以上周我就让办公室林副主任起草一个早餐工程实施方案，提出在家吃早餐，营养又健康。要确保每一个孩子都能在家早餐。”

他喝了口茶，兴奋地下达指令：“为了保证工作效力，请班主任迅速落实，对不能落实老师的要追究责任，有家长不同意的要让他孩子退学好了，先是班主任劝退，不行的话德育处出动，再不行来打我！”蒯校长大手一挥，豪迈有力。会场上嘤嘤嗡嗡一阵就安静下来。

散会后，杨老师瘦弱的身子拖着疲惫的双腿有些落寞地最后走出会议室，我连忙赶过去。“对不起，中午的事我忘了向校长汇报，让您受委屈了！”

杨老师还是那样微微一笑：“没事。其实他即使知道真相也会这样做的。”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孩子都吃饭了，为什么家长还要投诉呢？”我疑惑地望着她。

“投诉的是家长没错，但不是这个孩子的家长。”

“那会是谁的家长？这么无聊！”

“我们班有两名学生非常优秀。一名是我中午辅导的小鼎，他的家境很不好，早餐常常买两份，带一份当午饭到学校吃，学习很勤奋也很聪明；另一个是瞿万利，父亲是个大公司老板，母亲是全职太太，但嫉妒心特强，她担心我辅导小鼎，会让她家瞿万利争不到第一。”杨老师苦笑着说。

“啊！”我大惊失色，三十六计运用到这里来了？这个世界真是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也不怨家长，焦虑嘛。”杨老师淡然说道。“其实不管谁家的孩子，只要有不懂的地方我都会耐心辅导的。我当了快四十年老师了，马上就要船到码头车到站，以后想教孩子也没机会了。”

校园里昏黄的灯光仿佛定格了杨老师微笑，我却看到她有了明显的失落和伤感。

早餐工程正式启动。

微信公众号连篇累牍宣传，QQ家长群不间断推送专家们强调早餐的重要性，在家早餐的好处 ，比如卫生营养、增进亲子关系、培养孩子感恩等等等等，不在家早餐不仅存在饮食安全风险，交通安全风险，孩子被拐卖风险，甚至还有专家说了孩子可能还存在生育风险，也就是说孩子在小摊贩吃早餐搞不好会断子绝孙。

一顿狂轰乱炸之后，家长们纷纷表示一定保证孩子在家早餐。

学校附近的那些早餐摊贩只好骂骂咧咧走开了。

据各班上报数据，全校一千八百多名学生百分百都在家早餐了。于是蒯校长满心欢喜，立即吩咐我写成果汇报材料，说要把清除学校周边小摊小贩也写上。

学校完美的早餐工程被作为先进项目报送到市局了，据说要总结经验全市推广。市里的日报、晚报以及网络媒介也蜂拥而至，从而发表大量的介绍文章，与之前学生食物中毒事件的零星报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仅图文并茂，而且篇篇都是大块头，都在显眼的位置。尤其是一篇名为《教育改革者蒯黎明的大作为——晨光小学早餐工程带来的改变》在头版头条并配有编者按，建议所有学校行动起来向晨光小学学习，要把学生在家早餐当作头等大事来抓。

蒯黎明校长和他所领导的晨光小学一下子扑进了所有领导的眼里。教育局决定将原本安排晨光小学改扩建一周年后的办学业绩第三方评估提前，这样可以彰显蒯校长办学思路办学作为的先进性，从而对其他学校施加影响。我这个小小副主任又是搞材料又是搞接待，忙得不亦乐乎，所任课程根本无法顾及，教务处只好临时安排老师去代课。

不知什么时候第三方评估成为了一个时髦的名词。据说教育系统内部的评估往往自己的孩子下不得手，很多问题不能被公正看待，第三方评估则可以畅所欲言，有一说一，更公正公平。于是被广泛采用。

这天学校把会议布置得庄严而灿烂，全区中小学领导早就济济一堂，教育局领导也在前排就座，身着笔挺西装的蒯校长带领接待组负责礼仪的女老师们风姿绰约，门外侍立，静静等候专家组的到来。只听有人说“来了”，就见一个戴着眼镜的矮胖男人一脸严肃迈步走进来，在教育局副局长的引导下和身后一群专家模样的男女在主席台对应的座位坐下。

副局长主持词念完就开始介绍嘉宾。“今天我们有幸邀请到著名的聂教授及他的团队来区评点全区教育工作情况，希望具有全球视野的专家团队的真知卓见引领我们突破发展的瓶颈，真正办人民满意的教育。接下来我们把时间交给聂教授。”

台下掌声雷动。聂教授接过话筒讲了几句简短客气的开场白之后，口气来了个一百八度在转变，变得十分冷峻。“经过我们十多天的调查考察，走访了全区每一所中小学，得出的结论是两个字。”所有的听众都竖起耳朵，紧张、期待而又惊恐地望着聂教授。

聂教授威严地扫视一下会议室，斩钉截铁地说：“糟糕！”

短暂的骚动后全场一片寂静。我看到好多人瞪大眼张大嘴好像喉咙被鱼骨头噎住了。

接下来聂教授反复强调第三方评估的伟大贡献，他的团队在某某省某某市都取得了辉煌成就，使某地某地的教育改变了落后面貌，一跃而起成了全省的先进典型。某地某地在他们指导下跨越式发展，创造了从未有过的教育奇迹。总之谁有了第三方评估，谁的教育就有希望了，否则沉疴不起。于是他开始一一指出本区各中小学的一些不合理不先进不靠谱的事情，台下的校长们被批得面红耳赤汗流浃背。然而他的话锋一转：当然有些现象还是很有特色的，比方说晨光小学虽然改扩建重组还不到一学期就出现了喜人的局面，象他们的早餐工程，从关心孩子的身体入手，这就是教育的真谛嘛......

突然我无意中看到在专家团队中有一个人特别像父亲公司的高工。我犹疑了一下掏出手机给父亲发了个短信：学校有机器出现故障，请告知高工电话。

父亲很快就回过来了，我迅速拨打出去。电话铃声猛然炸响，高工一下子惊慌失措，掏出手机紧紧捂住，见捂不住便下死劲把手机关掉了事。

聂教授不觉有些尴尬，举止有一丝慌乱，但随后立刻稳定下来。开始一一介绍他卓越的团队。每介绍到一位，这位就发言，说出自己的宝贵意见。当介绍到高工时，说是某市资深专家，某名校郑校长。高工站起来，现出有些敦厚样子，可能是刚才的电话让他还心有余悸，嗫嗫嚅嚅说了几句就坐下了。聂教授赶紧补充说：“可能有些人没有理解郑校长的意思，他说的是......”我不想再听了，响亮地回击了他一个屁。

第三方评估让晨光小学锦上添花，蒯校长凭借早餐工程声名远播。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榜样自身也是力量无穷的。全区所有的学校都在效仿，更是让蒯校长自信心爆棚，我们明显感到他的语言更加铿锵有力，态度更加坚决果断。这天开行政会，蒯校长宣布将对晨光小学过去的所有制度方案及办学目标作都要整改，进行一次全面的高质量的顶层设计。他正滔滔不绝地讲着，忽然电话响了，他看一眼手机，示意我们暂停。

电话不到一分钟，蒯校长的脸却从热情四射的夏天很快进入冷光凌凌的寒冬。“教育局来电话，说有家长投诉五（4）班有学生没有在家早餐，我们所谓百分百在家早餐是在欺骗社会大众。小林，你去找老杨了解一下，然后把情况汇报给我。”

老杨似乎早就准备好了情况说明：小鼎的父亲就是传说中的得知儿子能进晨光小学乐极生悲的三轮车司机，现在躺床上生活不能自理。母亲是环卫工人，每天夜晚三点半就得去上班，小鼎没办法在家早餐。我把事情原委汇报给校长，看能不能特别情况特别处理。不想蒯校长一听就拍桌子：“我要的是百分百，不是特别。你告诉老杨通知家长，准备转学。到不要求在家吃早餐的学校去。”话没说完就挂了手机。我和杨老师面面相觑。

通知吧。

一会儿，小鼎妈妈就请假来到了学校，风尘扑扑的脸上贴着污秽的头发。我带她去见蒯校长。

小鼎妈妈从校长室出来的时候泪流满面，神情忧伤，陈旧的环卫制服裤腿上清晰地印着灰尘。她失魂落魄地从我身边走过，然后去教学楼领了孩子回去。望着他们缓缓离去的背影，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在家早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半夜里杨老师打给我一个急促的电话，小鼎父亲自杀，正在医院抢救。好在抢救及时，现在没有生命危险了。杨老师告诉我，她已经同小鼎的家长协商好了，以后小鼎就在杨老师家吃早餐，让我马上联系教务处先不要转走小鼎的学籍。听说人没有生命危险，我放下心来，满口答应明天一定办好。

第二天早上我把小鼎父亲的事情告诉给蒯校长，他沉默了一会，对我说：“你去教务处吧。”

小鼎终于留校就读。杨老师好像比他妈还高兴。

后来蒯校长作为中青年教育改革家的先进代表参加省里组织的相关活动，留名留声留影忙得一塌糊涂。

再后来，有一天我和杨老师去小鼎家，看到他简陋的家庭和父亲脖子上留下一道丑陋的伤疤。在这个城市里富人越来越富，可穷人还是那么穷。

再后来到了一年一度评职称的时候，学校分配到一个副高级指标，我满心以为杨老师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尾，结果却大失所望。

期末的时候我向蒯校长提交了辞掉办公室副主任的申请，理由是我想让自己先做一个合格的老师。至于我要拜杨老师为师傅，申请书里没有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