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雷（小说）

何琼章

封青云五一节也没有休息，没有同家人去看看这个很大的世界，也没有约上三五好友码码长城。他很兴奋，他太兴奋了！五四青年节马上就到了，他作为县团委书记当然要发表讲话，但他告诉自己不能张扬，要含蓄要内敛，要谆谆善诱，鼓励青年们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现在他要为县委书记写讲稿了，这可不一样，书记是长者，是我们青年人的人生导师，那就是作为过来人的畅所欲言，是壶口瀑布的黄河之水，是太阳之光照临大地。这个最合封书记的胃口，他有好多心里话要通过区委书记的口向同龄的朋友们表达,他要让书记的讲话像一声惊雷唤醒所有躺平的灵魂......

也难怪，28岁，一般人在这个年龄正是摸索、迷失、挫折和寻找出路的时候，而封青云已经成为县团委书记，少年得志的他怎能控制跃跃飞腾的感觉？他仿佛看到县委书记在台上气宇轩昂、神情激动地挥着有力的大手，铿锵有力地读着他写的讲稿，他几乎有点为自己的讲稿迷醉了！

就在这时，手机“登”地响了一声。他瞟了一眼，只一眼，他所有的激昂的情绪就像被针芒刺破的气球，“啪”地打回了原形。同时脑袋突然嗡地一响，像一声闷雷划过。

“据群众反应，在前期林泉镇林权规整过程中出现违纪违规现象，请有关人员尽快联系纪监委领导说明事情经过、原委，具体通知以纪委2020年X号文件为准。”

他时时以为隐忧的事终于还是来了。

六年前大学毕业，正准备同几位同学一道去南方某城找工作。父亲说：“家里的公司也需要人手，干嘛要去外地打工？”他明白父亲所说的家里在的公司其实也就是个米场，或者说是个粮食加工厂。对于一个大学生来说操持这些能有什么前途？他说：“古人类学家认为，一群离开非洲森林的猿类，最终成为人类的祖先。而继续留在森林里的古猿，则演化成黑猩猩。不走出去，哪有出路？”

父亲一下子暴怒起来。这里是非洲森林吗？我们是黑猩猩吗？青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过分了，完全的一副学生腔调。他知道父亲也是非常的不容易。父亲是个农民，早些年一无所有，打拼成这点家底可是付出了十二万分努力的。

当气氛缓和些了。父亲说：“在家里考个公务员也行啊。去年老村长的儿子考了个大学生村官也神气得不得了。你比他上的学校好，一定会考得更好，到时也能让咱们家光宗耀祖了。”

说也奇怪，封青云居然考到了全县第二名的好成绩。就在他以为要在县城某机关工作的时候，却被分配到全县最偏远的林泉镇。他本想不去上班的，父亲又说：“林泉镇未必有根拴牛绳把你系在那里了？贺龙元帅还在洪湖打过游击哩。”他想想，也是，年轻人什么苦吃不得？

他第一次上班，接待他的是镇长老贺，贺起。四十多岁的他膀大腰圆，一副憨厚而慈祥的样子。

“林泉镇天远地偏，领导班子思想老化，正需要一批年轻有文化的新鲜血液补充进来。你们大学生在这里真可以大有作为。”贺镇长说完客套话，又向他介绍本镇的地理位置和经济状况，林泉镇地广人稀，是全县面积最大的乡镇，尤其是森林面积那是得天独厚，现在上面提倡新农村建设，有很多倾向性政策可以利用。当晚热情的贺镇长就把封青云拉上了酒桌，虽然年纪比他大了一倍居然也称兄道弟起来。

“入伙了就是兄弟，以后大家相互照应。工作的事你不要有压力。”贺镇长还告诉他，儿子小贺正在上大学。

贺镇长果然有魄力，镇里的工作顺风顺水有条不紊。表面上大大咧咧，关键时候又对同事非常体贴关心，也确实给了青云很多关照，让他感动。第四年，年轻的大学生封青云已经提升为本镇副镇长，分管林业。

履职的第一件是就是林业普查。

本镇丘陵众多，道路险阻，要真正实地勘测颇费功夫，封青云还是带着技术员们查了个八九不离十，将第一手数据报告给了镇长。

“接下是林权确认了，要不要召集所有相关人员来开会通报一下？”青云建议道。镇长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要。一个一个来。我想借这个机会给镇里的干部们搞点福利，大家都不容易。”看青云一脸茫然的样子，镇长哈哈大笑起来。“过几天你就明白了。”

接下来在贺镇长运作下，林权持有人都主动上交管理费。青云没有打听，但心里知道那不是一个小数目。那天的庆功会后所有镇领导聚餐，贺镇长不无夸耀地说：“这次封镇长（我们那里称呼副职领导都省略“副”字）劳苦功高，享受最高福利补贴，大家有没有意见？”

镇长发话通常没有谁有不同意见。于是封青云的银行卡里多出了三十万元。这让他很意外。钱虽然在卡里，他却一直不敢动用，就像屏幕上的美女，美则美矣，却总是让你感觉不真实。

一年前他参加县里团委书记竞聘，贺镇长的儿子小贺也参加了，小贺虽然是研究生学历，但缺少实际工作经验，担任了副书记，他毫无争议地当了书记。县委书记是刚上任不久的新领导，也特爱惜人才，对他更为看重，有时讲话稿都不给秘书，要安排他来写。坊间有传言，不等他做完这一届团委书记就会进县委班子了。

可是这条信息一下子让他心神不定，茫然无措，本来已经想好的慷慨激昂的语句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起身泡了一壶茶，然后拨打老镇长的电话。老贺是他人生的第一个贵人，也是他走向官场的引路人，再说事情也是发生在林泉镇，看看同事们大家怎么处理也好一致行动。

“啊， 是封书记！这件事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是镇党委政府决定的嘛，有事也是大家扛着哦。纪委要了解情况也属正常。事情就那么个事情，哪里都一样。年轻人不要想太多，见的事情多了就明白了。交个三五万元混过关就好。”老镇长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像长者安定着他。

封青云好像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大口地喝了一杯茶。噫，铁观音怎么喝出了回甘的味道？

周一他抽空去了趟县纪委，上交了情况说明，也一并上交了违规所得的五万元。纪委的同志很高兴地接待了他，夸他站位高、识大体，夸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

封老板六十岁生日，本来封青云只是说家人庆祝一下，可兄弟们不干，说你怕影响前程就走开些，老爸平常生日也就罢了，六十岁整生就是人生花甲走一遭，辛酸苦辣尝个遍，亲友们一起来热闹一下犯了什么法？人家贺镇长都来关心了，人情世故情理之中。扭不过的青云最终折中一下，请客可以，不收礼。

等到青云从县城赶到家，村子里已经成闹市了。村口挂着长长的条幅：热烈祝贺封老板六十大寿华诞！也是老天作美，大阴天微微的风透着惬意的凉爽，封家大院的院墙上插满了彩旗，彩旗整齐地飘动着，好像封家是一辆前行的车。院子里整齐地摆满了十多张餐桌和椅子，预示着即将开始一场饕餮盛宴。几台麻将桌已经开张，有的桌上还发生了一些小小的争执，围观的都喊着输牌不输理！没参与牌局的，尤其是业务上有往来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老板们说着真真假假的客套话、生意经和一些不着边际、不乏色彩的新闻趣事。也有一些无所事是的宾朋们推进拥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院子旁边搭了帐篷，请来酒店的师傅操持，现场已是热气腾腾，香味四溢。封老板笑容满面，迎进送出。

老镇长果然也专程从林泉来贺喜。他没有送贺礼钱，只是很得体的送上一份礼物，跟封老板畅谈一会，又亲切地同封青云聊了会儿工作上的事。“我家小贺回来说也多亏封书记关照。他才刚走出校门，什么都不懂，以后你还得多教导教导他。”

还没等封青云说话老贺又说：“乡下的事尽都是狗扯腿的事，这你是知道的。我来的时候胡湾村两兄弟打架打到镇政府来了。”他摇摇头，有些愧疚地打着招呼告辞了。

天有些阴沉下来。可亲友们热情已经冲上了顶峰，欢笑声和轻快的音乐带来无穷的喜悦。封青云忐忑不安地想着心事，就在他回家路上，有朋友透漏：林泉镇大多数领导都如实上交了那次林权确证的违规款，只有他和少数几个有瞒报行为。

雷声在远处沉闷地吼着。他抬头看看天，突然他看到了两个不该来的人，他有点认识，是县纪委的。

是请客的事惊动了他们还是林泉的违规款事发？封青云突然觉得自己被困在一张网里面，左冲右突又无能为力。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其实自己也好，家里也好，并不缺那点钱，为什么就钻进了那个死胡同了呢？他有一种预感：在劫难逃！他没有作任何的反抗，只对父亲笑了笑，作了个揖，就随纪委的同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