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好几把拐杖。
母亲有两把拐杖,曾经静悄悄放在家里的某个位置多年,没有使用过,直到几年前,这两把拐杖才从蒙了灰尘的日子出世,成为母亲出门的倚靠,在家乡的土地上指指点点。母亲今年79岁,按道理这种年纪还用不着拐杖,关键是母亲在1992年的一次脑血栓之后,住院42天,昏迷13个日夜,虽然抢救过来,但留下偏瘫,造成一边的手和脚行动不便。这对于母亲来说,已经是奇迹,当时她出院的时候可是站不起来,更别说行走,是母亲自己坚持锻炼,恢复到现在的水平。
当年出院没多久,母亲就开始自我锻炼。母亲让父亲把一张方形的木桌移到屋子的中间,让父亲把她扶到桌旁,用正常的那只手撑着桌面,把全身的重量放在正常的那只脚上倚着桌子站好,然后凭借桌子的支撑用正常的那只手和脚拖着另外一边的手和脚移动,开始的时候只是用蹭,每一次都移动几寸的距离。父亲在桌旁既不妨碍母亲行动而母亲的手又够得着的地方各放了一把椅子,累了,母亲就背靠桌子,用正常的手拉过椅子休息一会儿,然后继续锻炼,几乎每一天她都有六、七个小时的时间在围着那张木桌绕圈子,以至撑着桌面的部位都红肿起来,手脚更是酸痛,但母亲从未叫苦,也从未放弃和懈怠。 一段时间过后,母亲移动的距离越来越大,也由原来的蹭进步为挪,母亲就尝试着用正常的那只手支着一支木棍,用伤残的那只手倚着桌子,锻炼身体的平衡能力。
母亲恢复性锻炼到一定程度,需要拐杖,当时母亲就拿了一根扁担当拐杖。从我家门口经过的人,经常可以看到我的母亲柱着扁担在家里绕圈,我家屋子的泥地上,母亲每天走过的线路特别光亮,母亲支着桌子的肘部和握木棍的虎口也留下厚茧。扁担虽然不好看,但实在,撑得住重量,母亲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支撑。后来母亲恢复到不用扁担支撑就可以行走了,母亲在病后将近一年的时候,重新站了起来,无需依靠拐杖,就能独立行走,后来甚至能走家串户,能到离家好几公里的地方赶集,更是没有了买拐杖的念头。母亲的第一把拐杖是我从井冈山买来的,那是2004年,我到井冈山的时候,看到有不少摊点在卖拐杖,为母亲买一把拐杖的念头就执拗地深入脑海。我就这样带着一把拐杖回到家,送给母亲。尽管母亲说我还用不着拐杖,但我听得出母亲话语中的高兴。拐杖母亲收起来了,但有一段时间,有人到家里去,母亲就会拿出拐杖,说这是我儿子从井冈山给我带回来的。我在母亲的心里放了一把拐杖。
2009年,我到了台湾,在日月潭邵族的店里,我又为母亲买了一把可折叠式拐杖,三段,打开时,刷地三段练成一把拐杖,收起来,尺把长,携带方便。我知道母亲依然暂时用不上,但我就是想给母亲带一把拐杖。我知道在母亲的心目中,这拐杖很受用,可以让她舒坦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已足够。
拐杖被母亲收藏起来,貌似没有发挥作用,但我不时听到母亲在和某人聊到行走,聊到拐杖的时候,就说起这两把拐杖,眼里盛满了得意和快乐,我知道这两把拐杖其实母亲在用着,在她行走的时候,偶尔点一点地,获取一点支撑的力量。几年前,母亲因为摔过跤,在我们的劝说下,母亲终于把拐杖经常性地使用了。使用一段时间,那把从井冈山带回的拐杖底端磨损了,因为着力不均,母亲再次摔倒,尽管没有大碍,还是把我们吓了一跳。儿子从县城里买了一根拐杖,给他奶奶送回去。看得出母亲心里的高兴,这是孙子买的,另有一种味道。有次回家,儿子儿子拉着母亲的手,说是给他奶奶当拐杖,看着两个人说说笑笑走在前面,我觉得那是人间最为温馨的画面。
母亲还有一把拐杖,那就是父亲。父亲比母亲大六岁,今年已经85岁了。在1992年母亲生病的时候,父亲就成为实际意义上母亲的拐杖。当年母亲还不能依靠扁担行走的时候,父亲经常扶着母亲锻炼,后来母亲可以在家中放着一张桌子,撑在桌子上从慢慢蹭、挪到一小步一小步的移动,乃至后来依靠扁担可以行走到最后放弃扁担也能自如活动,期间父亲的拐杖作用巨大。他不仅仅是母亲不便的时候扶着她,精神上的安慰更是颇大,那种支撑不是简单的言语能够表达。有时候父亲和母亲一起出门,在比较难走的路上,父亲总是会及时扶母亲一把,或许父亲没有意识到,他其实成为母亲无处不在的拐杖。
母亲需要长期服药,前几年,父亲还坚持半个月一次到离家12公里的九峰镇购买药品,为的是担心药品搁置时间太长过了保质期。如果说药品马虎不得,父亲为母亲吃水果而奔波却是柔情万种。有一年,母亲喜欢吃龙眼和荔枝。那天早晨母亲就淡淡地说了一句,吃完早餐父亲就跟母亲说他出去一趟,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提着一袋龙眼,那是父亲乘车到集镇购买回来的。父亲担心买多了不新鲜,就坚持每次只买两斤,三天购买一次。听说父亲买龙眼的时候是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尝过去,直到挑选到核小肉多汁甜才下定决心购买。可以想像在炎炎烈日下,一个近80岁的老头挨摊品尝挑选龙眼是怎样的一道风景。
除了买龙眼,因为身体的缘故,医生要母亲多吃点牛肉或者鸭肉。父亲就每隔三天去集镇买一次,要挑选本地鸭子、喂养时间要长的,还要不是换毛的,讲究颇多。前年,母亲因为行动不便踢到门槛,摔了一跤。在医院治疗后,母亲坚持回到乡下老家疗养,父亲又成为母亲的拐杖。扶着母亲到餐桌前就餐,扶着母亲上洗手间,扶着母亲上床休息。父亲原来喜欢散步,天天傍晚要出去走走,因为母亲的缘故,父亲很少出门,即使嫁在附近的姐妹到家里陪母亲,父亲出去一趟也是快去快回。父亲这把拐杖,是其他拐杖无法替代的,他能传递感情和温暖。
久了,父亲和母亲相濡以沫,互为拐杖,精神上的拐杖。曾经有几次,母亲到县城来,原来说好要在我和哥哥家住几天,但一到天快黑,她就坐不住,一直念叨着不知道父亲吃饭了吗?衣服放哪里能否找得到。尽管我们再三安慰,她还是坚持打电话回家,絮絮叨叨地交代得一清二楚,连晚餐吃什么都相互通报,热恋的男女一般。第二天,无论我们如何挽留,母亲还是坚决收拾行李回家。
村里演社戏,母亲为了让父亲去看戏,故意说不喜欢看戏,让父亲自己去。父亲知道母亲是担心自己手脚不灵便耽误自己看戏,也就说自己也不去看,宁愿在家陪母亲看电视。最后是两个老人结伴去看戏。父亲左右两肩各背着塑料靠背椅,手里还要拿着个布垫,说担心椅子太冷了母亲坐不惯。母亲则打着手电筒,那光线一定是照在父亲脚下往前一步的地方,嘴里还不时问到是否能看清道路。看完戏,他们相互照顾着回家,还要细细交流戏中的情节。
周末回家,看到父亲和母亲,在商量着鱼是煎着吃还是蒸着吃,牛肉是放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吃饭的时候,父亲会劝母亲多吃点鸭肉、牛肉,母亲则是挑了鸭肉的胸脯肉夹到父亲的碗了。饭后,泡一杯家乡的白芽奇兰茶。喝茶的时候,父亲总是把头几道茶端给母亲,说母亲喜欢喝酽茶,泡几遍过去就淡了,母亲喝不惯。而母亲则是我们用小杯品茶的时候起身拿个大杯,先满满地泡一杯递给父亲让他放旁边凉着,说父亲喜欢喝温凉的茶。父亲母亲都是农民,他们没有太多语言的表达,但就在看似平常的传递之间,每个细节都充盈着爱,浓郁的情怀已经弥漫在整个老屋,让他们平淡的日子滋润而且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