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重阳
重阳节到了,父亲,我多想给你写封信,倾诉我的思念,可我知道,信是寄不到了。但我还想对你说 , 父亲,你在天堂还好吗?这些年来,我一直认为很了解你,直到你走后,才觉得从前并不是十分的懂你。
我小时候,甚是懵懂无知,那时对你的印象仅归纳为以下三条:
一曰‘’闲人‘’。因为从我记事时起,并没见过你像村里其他男人那样,一身土两腿泥,整天长在地里去拼博挣扎,倒像个现在的上班族,天天出去,且不知忙啥。
二曰‘’懦弱‘’。那时候,家里人很受气,记得你一到晚上经常被‘’请‘’到大队部,回到家就唉声叹气,母亲问你,你只有一句话:‘’不关你们的事,谁作下谁挡‘’。你在村里从不敢惹任何人,你到底做错了什么?虽然我少不更事,但心里已知道纳闷和愤懑。
三曰‘’无能‘’。当年咱家九口人,———你和母亲、祖母和我等姐弟六个,上有老下有小,特别是我姊妹兄弟,大的不大,小的真小,当时咱家在村里是最难的,吃得很差,穿得很破,几近崩溃的边沿。那时我心里就只怪你‘’没出息‘’,‘’没本事‘’。
直到我到了上学的年龄,才渐渐地知道了你的一些事情。你当时是大队会计,是全村人的‘’管家‘’,虽然不下地干活,但却忙得不可开交。你管帐管钱,却从未贪过一分。那时有句俗语‘’一天一两饿不着事务长,一顿一钱饿不着炊事员‘’,可这句话绝不适用于你。有一次,你去公社接运生产队的救济粮‘’山药干‘’,回到半道,饿得眼花,但硬挺住一点也不动公家的财物,你心里想的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种耿直和‘’迂腐‘’得到了全村人们的认可和尊敬,你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好人缘,好人性。
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你都跑前跑后,记得后邻的老光棍‘’蔫老大‘’爷爷快不行的日子里,你像亲人一样侍候人家,端屎端尿,送水喂饭,直至帮助发丧,入土为安。村里有那么俩亲兄弟,因家务事打架,打到大街上,谁也劝不了,你上前去冲他们脸上一人唾一口唾沫,那兄弟俩如梦方醒……直到现在还感激你呢。
后来,我知道了你的大概经历。你小时候断断续续上了两年私塾。1938年,因山河破碎,再加上家里贫穷,又受地主的欺压,你于十六岁那年毅然扔掉锄头,参加了一支国民党的队伍,一入伍便参加了抗战,你的头上、身上留下了道道伤疤……因这段经历,文革中你被定为‘’一般历史问题‘’,接受批斗。那时,我三个姐姐正值初中、高中阶段,受到牵连,取消上工农兵院校的资格。我和哥哥虽小,也预测到自己的未来……一不能参军,二不能考学,三不能当工人,甚至还要打光棍。唉,爹啊,你当初是错还是对呀!其实,很多事情是无奈的,历史不能假设,出身不能选择啊。关于这些事情,你在家三缄其口,我当时是听村里人议论的。
别看你只读两年私塾,可文化功底不薄。冬夜,一家人冻得难耐,你就给我们‘’摆古‘’,讲孙悟空讲鲁智深讲诸葛亮讲拍案惊奇……声音很低,因为这些在当时属于牛鬼蛇神,帝王将相之禁类。油灯下,母亲的纺线车声,伴着你的低声的叙述,我们既新鲜又惊喜又幸福。
我渐渐长大。国家恢复高考,我初中毕业考上一所中专,迈出农门,这在全公社就像破了天荒,同时也预示着咱家的生机。你觉得必须庆祝一下,于是你去菜园摘了些青菜,在生产队代销点打了一斤散酒,‘’大宴‘’乡邻以示庆贺。开学那天,你亲自和三姐、大姐夫骑自行车带着我和那些沉重的行囊,顶着风骑了九十里地。那年我刚好十六岁,正是当年你充军抗倭的年龄,而你却已五十六岁……
快毕业了,我即将成为一名国家干部,你教诲我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教诲我‘’广厦千间,夜眠三尺;良田千倾,日食三餐‘’,且不可生一贪之念。
参加工作后,我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改革开放,农村政策先行一步。家里分了地,你六十多岁了,又开始了繁重的农耕。你是一个出色的庄稼把式,耕耙耩种,使牲口、打场、扬场等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2015年‘’九三‘’大阅兵,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周年。这是一个全国人民扬眉吐气的日子,是举世瞩目的日子。你已经九十三岁高龄了,你为这一天而高兴,而激动,而无眠;但你做梦也没想到,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联合颁发的金质纪念章竟有你的一枚!还有5000元慰问金!那些印有‘’抗战老兵,民族脊梁‘’的奖状,匾牌,衣服等,使你即欣慰又惭愧,你想到了当年血沃战壕的那些年轻孩子……面对党和国家、人民的肯定和褒奖,你很谦虚很淡定。你默默地带上纪念章,冲前来的工作人员和记者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2017年腊月初七日,你静静地走了,很满足地走了。你没留下任何遗憾,更没留下任何遗产。但你留下的精神和骨气是任何金银财宝,豪车洋房等不可比拟的。斯人已逝,风范永存。父亲啊,你和你的人品就像一座高山,永远矗立在我的心中!重阳节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