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东南平原的初冬,在潜移默化中到来,不经历几场西伯利亚吹来的西北风,天气仍然延续着晚秋的特征。但是,天地间的生灵万物对季节的变化有着进化来的感应。当鸿雁雌雄双飞,携儿带女地飞向蓝天,排成“一”或“人”字长阵,向南方翱翔而去;当千万只紫燕集会,叽叽喳喳商讨着行程;当蛙儿、蛇、刺猬等小动物蛰伏进温暖的洞穴……冬天悄悄来临了。
人,更是如此。当耩完冬小麦,扫干净打谷场,用土坯封了场门的时候,正是初冬时分。换季了,当然要未雨绸缪,把过冬的衣服翻箱倒柜地找出来,把夏秋衣物压在柜底。
这天,我和妻子拾掇衣物,翻的床上床下满屋皆是,正忙碌着,忽然想起一首诗,叫《晒旧衣》,是清朝的周寿昌写的:“卅载绨袍检尚存,领襟虽破却余温。重逢不忍转移拆,上有慈母旧线痕”。唉,我虽然没有珍藏着母亲给我缝制的旧衣,但每到初冬,母亲为全家绸缪过冬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小时候,家里九口人,奶奶、父母和我姊妹弟兄六人。家里人的穿衣及被褥等针线活儿,完全由母亲一人承担。每到秋风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昏黄的油灯火苗不停摇曳时,母亲的纺线车就会“嗡嗡”地飞转起来。“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不分昼夜日夜把活儿干”,豫剧《花木兰》中的这句唱词,还真是母亲和千千万万个劳动妇女的真实写照。
线纺好了,还须拐线,把线缠在线拐子上,便于成缕;浆线,给线上一层面浆,增加牢固性和耐磨性;络线,把线缠在络子上,便于织布;上机织步,这是纺织中最关键,最繁重的工序,“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说的就是织布。
母亲十六岁嫁到我们家,女红活儿还没学全,奶奶像教自己的孩子一样,手把手的教会了她。记得母亲织布时,奶奶守在织布机旁边,有啥不熟练的活儿,随时指点教学。我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只是看到母亲手脚并用,脚蹬手投,线梭子来回穿梭,天虽然冷了,但母亲的额头上却渗出密密的汗珠儿,我瞅的也眼花缭乱。听母亲说,有一次她织的凹凸不平,奶奶剪断了布,让她从头再来,真的不容易啊!
织完布,到做成衣服、被褥、鞋子等,只完成了原料上的筹备,算是完了一半的活儿。
接下来的工序越来越精细了。先是捣布,拿着木棒槌在石头砧板上把布捣平,以求柔软慰贴,便于缝制。“亦知戍不返,秋至拭清砧。已近苦寒月,况经长别心。宁辞捣熨倦,一寄塞垣深。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杜甫的这首《捣衣》诗,就是这道工序的艺术写照。
裁剪缝制,是出成品的时候了,也是最后一道工序,活儿好活儿赖就要见分晓了。先是量体裁衣,因为我们身体长得快,不能按去年旧样子裁衣,只好给我们重新量体。母亲不识字,她用尺子仔细地量着,姐姐们有报数的,有记数的,忙的不亦乐乎,我的心里提前感觉到了棉衣的温暖……。“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孟郊的诗句我后来才学到,但在那时,我已感到心里的不安和对慈母的感恩。
女红系列里,要数做鞋最费功夫,最费力气了。先是用破旧的衣被剪成片,用糨糊打成袼褙,再按我们的鞋子量出鞋样儿,然后就是纳鞋底儿。顶针儿把母亲的手指磨出了厚厚的茧子,针尖儿钝了,母亲就在头发上磨一下,灯光下,我看见母亲的头上已有些许白发……。
我是穿着母亲做的衣服长大的,踏着母亲纳的千层底儿走出村庄,走向社会的……。无情岁月催人老,母亲于6年前的春天离我而去;转眼间,我也要年近花甲,早已看淡了世上的荣辱得失,忘却了许多恩怨情仇,但唯独忘不了的,是那伟大的母爱,更忘不了自己的根本。
今天是寒衣节。我和姊妹、弟兄给父母上坟、送寒衣。母亲,你这一辈子给我们做了多少衣服、鞋子,数不清了,那千针万线,千丝万缕,浓浓深情,何以为报!而我,只能在你的坟上献上一束花,除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初冬的原野,空旷寂寥。老树枝头黄叶飘零,遍地金黄。树欲静而风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