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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圣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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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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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情深似海

安徽省西部有一个叶集小镇,它南临大别山,西濒史河,位于史河弯冲积的一个肥沃小平原上。叶集镇历史上人才辈出,群星灿烂。这里要给大家介绍的“未名四杰”之台静农与李霁野,就是这片土地孕育的人杰。

百余年前,在叶集镇的南街,有一家经营粮食的商铺,名曰“台裕大”,前面是五间店面,后面是五间厅屋,与两边的厢屋构成一个四合院。后面接着又是五间大堂屋与两边的厢屋又构成了一个四合院子。1902年11月23日,台静农就出生在这里。从台家往北走,过了十字街口,老街北段再走50米,也有一家商号名曰“李锦源”,门朝西,店面经营粮食,店后设有槽坊(酿酒)。三间店面房之后,是两边相对的厢屋各三间;后有是三间厅屋,与厢屋构成一个小院子。1904年,李霁野就出生在这个院子里。

台静农与李霁野诞生在同一条街巷,同一方水土养育着他们。他们在狭窄的长街上,一起玩耍一起读书,度过童年的岁月,成年后又在异地一起求学工作,甚至在海峡对岸,他们还有段时间在一起工作,真情相处,互相支持。一直到1990年台静农逝世,在近90年的漫长岁月里,他们结下了手足般的情谊。

台静农长李霁野二岁,他们俩自幼好学。台静农后来不仅创作了大量的散文小说,而且还是颇有影响的书法家,论及渊源,台静农曾在《静农书艺集》的序中写道:“余之嗜书艺,盖得自庭训。”其父擅长书法,静农自小耳濡目染而爱好成性。他经常在自家书房里临帖。那时李霁野私塾下学回来,经常会来到台家,看台静农描红或临帖。有时临隶书的《华山碑》,有时摹颜鲁公《麻姑仙坛记》及《争座位》。临摹结束,两人就在一起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幼学琼林》,或者一起读《三国演义》等中国古典小说。这些儿时打下的坚实功底,为他们以后成为文学及书法大家,打下深厚的基础。

1914年,台静农、李霁野由私塾转入叶集明强小学读书,同学中还有四杰中的另两位,韦素园、韦丛芜。当时,几个人小伙伴的行动总是一致的,曾轰动全镇的剪辫子事件和砸佛像事件,他们都是积极的参与者。

有一次,他们瞒着家人,从李霁野家的酒坊里悄悄搬出一坛老酒,要比试比试。比赛开始,霁野喝了酒以后,转身偷偷将酒都吐到手帕上了;静农喝了一杯又一杯,却什么事也没有;结果混站一场,只有素园一个人大醉。后来他们知道台静农是海量,就再没人敢和他比试喝酒了。静弄一生嗜酒,这段往事应是他早年的酒坛逸事吧。

有一个冬夜,在韦素园的家里,他们几个人围着火盆海阔天空地聊。谈人生理想,谈国家大事,谈社会新闻,还谈他们自己的嬉戏游乐,谈各自读的书或临的帖……他们一边谈话,一边不停的烧水泡茶,啜饮香茗。忽闻雄鸡报晓声,才惊觉窗外已经曙光初起,他们竟不知不觉欢谈了一个通宵。

台静农李霁野的手足情深是从幼年就建立起来的。李霁野曾感叹到:“童年!童年的友谊!这里含有多少迷人的美,多少令人永远神往的力!”

1917年于叶集民强小学毕业后考入汉口大华中学。

1919年,李霁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公费的阜阳第三师范。

他们各自在学校里都受五四运动的影响,对学校不甚满意。1920年夏,台静农离开汉口,去了北京大学中文系旁听。1921年李霁野因为张贴一些宣传共产主义的材料,校内就有流言,说李霁野和韦丛芜要把当时被一些人称作“洪水猛兽”的共产主义思想引进阜阳第三师范。为此,他愤然离开学校,1923年春,李霁野到了北京。台静农、李霁野这两个好友在北京又聚在了一起,他们学习上互相帮助,经济上相互支持、互相帮扶。李霁野先自修英语半年,后转入了崇实中学学习,再后来进入了燕京大学深造。是友谊给了他们勇气、希望和信心。

他们在北京期间,经济虽然窘迫,但大家聚在一处经常乐而开怀。台静农性格幽默,不拘小节,“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1924年春天的一个傍晚,为庆祝李霁野翻译完《往星中》,他们想看卓别林演的电影《赖婚》,可是没钱。台静农急中生智,当了件衣服,看了场电影还吃了一顿火烧。台静农邀朋友喝酒都有理由:若是天热,他说喝酒解暑;若是天冷,他便说酒可御寒;路过朋友家时,酒兴发作进门就问:“有没有开了瓶的酒?”;老友路过门前拎着小包,他就喊:“有好酒丢些下来!”颇有“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的潇洒。

1924年,台静农和李霁野经小学同学张目寒的介绍,初识了鲁迅先生,此后的11年里他们始终和鲁迅保持着深厚的师生友谊,尤其是台静农,即使鲁迅在上海时,他们的通信往来依然频繁。查阅《鲁迅书信集》,可以发现鲁迅写给台静农的信有39封之多,另外还有3封是给台静农和李霁野两人的。

1925年夏天,在鲁迅提议下成立了“未名社”。这个文学社团,成员有6人:鲁迅、韦素园、台静农、韦从芜、李霁野、曹靖华。台静农这时期的创作以短篇小说为主,兼写诗歌、散文,多载《莽原》半月刊、《未名》半月刊等刊物。1928年集结《地之子》和1930年《建塔者》,均为短篇小说集。这些作品为鲁迅所赏识,并赞其“贡献了文艺”。《地之子》中小说14篇,基本上都从故土民间取材,有浓厚的地方色彩,由此台静农成为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

李霁野这时期主要从事翻译工作。1928年4月“未名社”被国民党当局查封,李霁野和他的另一位朋友因翻译《文学与革命》一书被捕。5月,台静农受李霁野之牵累也被捕下狱,同被关了50天。在这段囚禁的日子里,他们亲身感受到旧势力的黑暗与暴虐。夜里,牢房的气氛尤其恐怖,细细地呻吟,凄厉地喊叫,让人不寒而栗。后幸得台静农的朋友常维钧在狱外四处奔走营救,加上鲁迅先生的帮助,才得以取保获释。台静农重友情如生命,他与李霁野情深义重、情同手足,虽受牵累连环被捕,却无任何怨悔,并戏说和李霁野不仅是同乡、朋友,从此还多了个名称“牢友”。

1925年夏“未名社”成立到1931年秋未名社解体,这7年时间是台静农、李霁野的重要人生阶段。他们已从伙伴变成战友,共办“未名社”,共展宏图,共同入狱,共赴国难,他们的友谊更加坚实深厚了。

1932年,李霁野在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英语系教书,12月13日清早,他正准备去上课,朋友孔另境打来长途说:“台静农突然害病,病情十分严重,请你赶快前来!”当时说病是一种隐语,李霁野马上想到台静农被捕了。他一面思考,一面略加准备,立刻坐火车去北京。

据说那时台静农房里有间仓库,平时无人居住,只存放些杂物。卫队从这屋子角落一只旧藤箱里搜查出 “炸弹”(也被称为“新式炸弹”,指的是“共产党宣传品”)。台静农经常在这里为同乡或亲友存放东西,随存随取。他说不清这只箱子是谁存放的,更不知箱子里是些什么东西。所以搜出“炸弹”时,台静农无以对答。特务们把“炸弹”和前些天发生的一起暗杀事件联系起来,所以事态就变的尤其严重了。幸而内外有人,机智地出手相助,谎称查明“新式炸弹”只是一件制化妆品的小仪器,这件大案才以有惊无险收场。这次斗争中,台静农、李霁野都差点丧生。他们的友谊在一次一次入狱与脱险中,更加深厚,诚可谓“刎颈之交”。

1943年,李霁野因受日军迫害离开北京辗转至重庆,经曹禺介绍,在北碚某大学教课,次年夏天到四川白沙女子师范学院去了。他到白沙女师时,台静农已先他来这里了,这两个根茎相连的老友,又一次从分离到聚首了。

台静农、李霁野是文化人,有棱有角有个性, 1946年白沙女师院闹学潮,教育部下令解散学院,为抗议这野蛮行为,台静农毅然辞去教职。1946年3月,李霁野也离开白沙。

1946年9月,应许寿裳约,李霁野启程赴台湾省编译馆任编纂。“二·二八”起义后,编译馆解散,他又转台湾大学任教。得知台静农在内地艰难,1946年10月李霁野和魏建功写信召其来台,于是台静农携家带眷千里迢迢到了台湾。那段时间他俩都在台湾大学工作,又像当年在四川白沙那样,情同手足地生活在一个校园里。

不料风云突变,1948年末许寿裳在台北寓所被杀,1949年4月,传闻当局要抓捕李霁野。危险中,李霁野只好挈妇携子惶惶出走,于1949年秋经香港回到大陆。

台静农与李霁野最后一次见面是在1949年春的台北,他们似乎明白这一别意味着什么,一杯老酒,两行浊泪,他们沉痛握手,依依话别。此一别后,两人海峡相隔,天各一方,40年再也没有见过面。

为了避免政治上的麻烦,台静农与李霁野只有通过在美国的亲人间接通信问询近况,互报平安,有时辗转寄送录音带,把自己的声音传给对方。1977年12月,台静农托女儿从美国寄了两个条幅给李先生:一幅题录李霁野旧诗《幽居》的书法,一幅是台先生画的梅花。在梅花条幅上,有两句诗:“孤灯竹屋清霜夜,梦到梅花即见君”。这是宋人的诗句,台静农先生将之题在自己的梅花小品上,远隔重洋、辗转万里寄赠给李霁野先生,表达了他的强烈思乡和怀念故友之情。1986年台静农又寄来了他书写的自作绝句多首,李霁野从中选出一首表现祖国之思的,送给天津书法家协会,供他们刻在蓟县长城碑林上,给老友留下个久远的纪念。

1990年10月9日,台静农因癌症逝世于台北。噩耗传来,李霁野深深陷于悲痛,他写了一篇沉郁而深情的小文《永别了,静农》表沉痛哀悼。一年后他又写了一篇风格独特的散文《记梦》。文章以杜甫《梦李白》中的两句诗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起始,记述了他梦中返回故乡探看老友旧居,并在四川白沙见到台静农的情景,全文且喜且悲,亦真亦幻,读后让人唏嘘不已。

1997年5月4日凌晨,九十四岁的李霁野先生在天津去世。

台静农与李霁野是终身之交。读小学时,他们是叶集明强小学一班的同班同学,他们结伙造反,“剪辫子”“砸佛像”不胜其乐;上中学时受五四影响,在阜阳共办《新淮潮》、《微光》,两人共同发表公开信,要求解除父母包办的婚约,意气方遒;后来共办“未名社”,连环被捕;抗战时期同在四川白沙女子师范学院教书;1946年10月到1949年4月,他们又在孤岛台湾相伴相惜。台湾一别,分离在海峡两岸的四十年里,他们间接通信,互相牵挂。从童颜到鹤发,他们的友谊有近九十年的历史,从20世纪初在同一条长街上出生,到20世纪90年代相继辞世,他们的友谊几乎跨越了整个20世纪。

如今,两先生已先后故去,音容虽渺,精神永存。他们给后人留下的宝贵遗产,除了他们的学问、著作、操行外,还有那种令人感奋的人间真情。今天我站在两位前辈生活过的叶集长街,虽市井面貌与百年前殊异,但他们的精魂似乎还在故乡徘徊。因为,故乡是一个人的根,他们的步伐无论走多远,他们的根深深扎在故乡的泥土中;他们的音容无论走多久,他们的英名在我们心中永存。我们爱他们,尊敬他们,回忆他们,并且永远怀念他们。

首发于发于《中国社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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