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圣凤
第一次听说敦煌的名字,是在三十多年前。那时,我是个初中生,我的老师突然有一天舍下我们,要远走了。他要去敦煌,并且从此不再回来,就在那工作了。最爱的老师要去的地方,一定是个令人羡慕的地方。后来才知道,他是敦煌学的研究生,是去那儿去做佛文化艺术研究的。
自那时起,敦煌就成了我心中的圣地。
几十年过去了,我长大了,工作了,终于有了机会飞到敦煌来。的确是飞着来的,我张开了翅膀,我的翅膀长在心上。一路绿,一路黄,一路大漠雄关,我终于抵达,并且坐落为敦煌的一幅壁画。对,我就是那个“飞天”。
做梦无罪。我大胆地梦,大胆地飞,大胆地把自己摆成“飞天”的姿势。我相信,一个人心中的梦想,即使不见得能够实现,也能化作不朽。
敦煌不朽。千佛万佛点化了莫高窟,点化了敦煌的每一缕空气,每一粒黄沙,每一个安静或者喧嚣的晨昏。“一轮落日半边天”,看一看敦煌,也许就看到中华文化的半壁江山。敦煌是一个神一样的存在。
来敦煌,心一直是拎着的。无论你平时是怎样的淡定,怎样的内敛,怎样的沉稳,到了这里,你的心都会不停地往眼睛的方向涌。它不再安分于在原来的位置跳动,它总是奔突着,去抢占血液和大脑地盘。
来敦煌,心一直是铺张着的。千佛洞里形神毕肖的塑像和壁画,藏经洞卷轶浩繁的经卷和画卷,无不像起伏的波浪,滚滚向前,选择你心灵的幕布,华丽布展。来敦煌,你收不拢眼睛,停不下脚步,平复不了内心的撞击。敦煌,激情而又庄严,狂放而又收敛,精细而又旷茫,看得懂而又参不透。
敦煌,宏伟,浩瀚,惊天动地!
敦煌不是一个死去的标本,它是一千年依然活着的生命。沿河西走廊一路向西,数百公里人烟稀少,黄沙无际,戈壁连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而到了青海、新疆、甘肃交界的地方,天地骤然灵动起来,举世闻名的文化圣地,脱骨于洪荒的围困,赫然超拔,显现出不被世俗入侵的天机和人道。敦煌透出的辉煌的生命力,让人不由自主地要把膝盖和精神同时跪下。
敦煌的的气势、气韵、气场、气派,傲视华夏,傲视异帮,傲视古今。敦煌的精髓不仅仅在于彩绘、壁画、经卷等等,它存在于每一缕阳光,每一缕空气,每一道风,每一阵雨,每一个昼夜,每一场寒暑之中。敦煌的每一块碎石,每一条土埂,每一条宽阔或狭窄的道路,都有佛的存在,都有佛的光芒,都是佛的千手千眼。只要你的脚踩上这一片土地,你就会深深地被裹挟,沉沉地陷入,你的呼吸零距离接近宇宙。你在佛的包围之中,心跳加速,血液激荡,你必须把自己砸烂揉碎,把自己融化在中华文化的苍茫之中,情不能自已。
细沙打在脸上,月色高悬头顶,也许关闭的窟门把你推在了瑰丽的外头。但,又怎么可能是在外头呢?整个身心,整个骨髓,整个头颅,通身的毛孔,都已经浸透了莫高窟的崇高,浸透了千年的渊源,五万件文物的深邃在脑海鼓浪,汉文、古代藏文、梵文、齐卢文、粟特文、和阗文、回鹘文、龟兹文,十几种文字在心旌摇曳,即使卧在最深的夜色里,又怎么能沉睡呢?
敦煌是一个叫人心沸腾的地方。300多年前,一个叫乐尊的和尚,四海云游,忽一日走到此地,也是沸腾不已的。黄沙浩瀚,落霞无边,大慈大善写在天地之间。“他怔怔地站着,天地没有一点声息,只有光的流溢,色的笼罩。他有所憬悟,把锡杖插在地上,庄重地跪下身来,朗声发愿,从今要广为化缘,在这里筑窟造像,使它真正成为圣地。和尚发愿完毕,两方光焰俱黯,苍然暮色压着茫茫沙原”(余秋雨语)。乐尊和尚的这一跪,这一吻,这一愿,这一誓,让茫茫九州的这一隅,从此光焰煊赫,明亮耀眼,照彻天穹。
我相信,在乐尊和尚跪下的那一刹那,他的胸中,他的眼睛里,已经有了完整的莫高窟的模样,有了一座世界上规模最大、内容最为丰富的完美的佛教艺术殿堂。那不是幻觉,那是佛的指引,佛的昭示。公元366年,那个平常而又极不平常的傍晚,西边天空中那一轮落日,一定有半个天那么大,有布道者通身的血液那么灿烂。经过乐尊和尚以及世代弟子的努力,终于,敦煌成了举世瞩目的地方,成了全世界人景仰的地方,成为圣地和宝库。
忽然间我就明白了,我的老师那时候已经年近五十,已经家园安定儿女成行,为什么说走就走,为什么要背井离乡,飞向敦煌,飞向一个陌生而又荒凉的地方?这里的研究工作,自然是年深日久,颇为枯燥的,敦煌的历史可能会让他内心的“喜悦”和“痛”一并增长。但是,敦煌是一个值得终身付出的地方,值得把爱和生命统统交付的地方。敦煌的苍凉与博大,也是我老师内心的苍凉与博大,要比富有,谁又能跟老师相比呢?
捉一缕敦煌的风,系在眉目之间,让我在离开敦煌之后,敦煌依然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