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悲剧从她出嫁的那一刻开始。
如果她嫁的不是鲁迅,如果她嫁了另一个普通的男人,哪怕就是村夫愚氓,可能也会幸福的多。就算是每天为衣食发愁的贫贱夫妻总还是夫妻,而她与鲁迅实在算不上夫妻。
朱安出生于绍兴一普通人家,裹着一双尖尖小脚,比鲁迅大3岁,被周老太太相中,鲁迅不同意这亲事,老太太坚持。忽一日,远在日本留学的鲁迅,接到绍兴老家的电报:“母病速归。”他便匆匆起程回国。到家,才知道是个骗局。
周家已经张灯结彩,结婚已是万事俱备,第二天,婚礼按既定日程举行。鲁迅无法抗拒母亲的安排,然而婚礼归婚礼,日子怎么过就是他自己的事了。谁也不会想到这里的鞭炮阵阵、喜气洋洋竟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一生漫长的婚姻灾难的起点。
婚礼当天,鲁迅彻夜未眠。
第二天晚上鲁迅在母亲屋中看书,後半夜睡在母亲屋中的一张床上。
第三天晚上鲁迅仍在母亲屋中。
第四天鲁迅借口“不能荒废学业”,和二弟周作人及几个朋友启程东渡日本,这一走就是三年。
新房里的朱安独自作着种种猜测,不知所措的等待使她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作为一个没有文化的小脚女人,在这被动的婚姻中,能怎么办呢?她只有忐忑地坐立不安,只有心烦意乱的无助等待。如果说鲁迅是封建婚姻的受害者,那么在这场婚姻中,朱安的痛苦绝不亚于鲁迅。
鲁迅说:,“朱安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又说:“朱安是母亲娶媳妇,没有我的事。”的的确确,鲁迅只是配合母亲把婚礼进行到底,婚礼以后就再也没他什么是事了。
嫁给鲁迅实在是朱安天大的不幸。一日出嫁,终身寡居,一辈子连话也没和她的大先生说过多少。朱安的一生是空白一生。她日常生活的中心就是侍候鲁迅的母亲,每天的工作几乎就是在安排饭菜,料理家务,做针线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蹉跎了青春,蹉跎了年华。除了周老太太,朱安每天面对的就是迟迟的日光,夜夜的空房……
1910年7月,鲁迅回到绍兴,任省立第五中学教务长。这段时间,鲁迅虽然人在绍兴,但很少回家,偶尔回去,目的也只是看望母亲,不在家过夜。即便母亲强迫留在家里,也是通宵批改学生的作业或读书、整理古籍。似乎朱安就是一个摆设,和屋里的一个挂钟,一只木箱没有区别,朱安任何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亲近,鲁迅从不予理睬,话都不说一句。
可怜的朱安除了独自垂泪,想不出任何办法能与这为大先生交流。真的是近在眼前,而实际上又远在天边。对朱安来说,大先生就是遥远的挂在天边的星星,他闪亮着,却不属于自己。是自己错了吗?她试图从自身找原因,她加倍地顺着他,讨好他。一直想着改善和鲁迅的关系,在无望的婚姻中,不愿意放弃那丝丝微弱的希望,她说:“我想好好地服侍他,将来总会好的。”善良而可悲的朱安,在没有尽头的隐忍岁月中等待着夫君的真正归来。可是目不识丁的她与鲁迅在人格、思想意识方面差距实在太大,她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1912年5月,鲁迅应蔡元培之邀,离开绍兴前往北平到教育部工作,开始了在北平长达7年之久的独居生活,一直到1919年,鲁迅把老太太和朱安接到北平。表面全家虽然团聚了,但夜晚就寝,仍旧是分居两屋。
老太太说,你要是有个一儿半女,总会好点。她说“大先生终年不同我说话,怎么会生儿子呢?”这字里行间是怎样的辛酸血泪!
1927年10月鲁迅和许广平在上海同居。这时的朱安已是近50岁的人了,她结婚也有整整22个年头了。对她来说,这22年的婚姻等于一片荒漠。与其说她嫁给了鲁迅,不如说她嫁给了周老太太,在她花轿出阁的那个日子,她会料到吗?她是陪伴婆婆生活一辈子的。朱安曾经说过:“我好比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但是,此时面前摆的是大先生与许广平的婚纱照,她才意识到自己无论怎样艰难地往上爬,历尽万苦,头破血流,也不可能爬到墙顶了。如果把封建礼教比作一口深井,那么朱安就是一只被困在井底的蛙,永无缘见到井外的湛湛青天。
10年以后,鲁迅在上海逝世。消息传来北京,朱安想南下参加鲁迅的葬礼。但此时周老太太年已八旬,身体不好,非朱安照顾不行,只能在北京居所的鲁迅书房设灵堂,为鲁迅守灵。
1947年6月的一个凌晨,朱安孤独地离开人世,身边没有一个人。
在遗嘱中,朱安说:“灵柩回南,葬在大先生之旁。”这个愿望最终也没有实现。她被葬在北京西直门外保福寺村,继续陪伴她侍候了一生的鲁老太太。
朱安就这样一个人凄凉冷清的去了,没有人哭泣,没有人守灵,她的灵魂升上天空,看到自己没有被葬在大先生的身旁,她一生最后一点做鲁迅妻子的希望也没能实现。人如果真的有灵魂,她会伤心流泪吗?生不能同寝,死也不能同穴,她空嫁了一人,空守了一生。她不也是一个普通女人吗?她为什么不能相夫教子,儿女绕膝?是谁剥夺了她做女人的权利?时代?礼教?说不清楚也说不明白,而谁心里又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禁不住想,像朱安这样一个生命的诞生,究竟有什么价值呢?上帝给她安排了一个伟丈夫,一个令人景仰的男人,然而,对她来说,这个丈夫只是一股空气,一片云朵,一个符号,她从没有抓着过他,到死都是两手空空,甚至她连景仰都没有份,不够资格。
朱安的寂寞与悲哀,谁人能懂?鲁迅懂得吗?他在痛苦的婚姻中寻寻觅觅,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月亮”许广平,他忽视了朱安的感受。
朱安的痛苦与期待谁能体味?鲁迅能吗?他也是封建婚姻的受害者,但他历经多年的攀爬,终于爬上了墙顶,他冷落了朱安一生的爱情。
朱安的眼泪流在黑夜里,朱安的眼泪流在心底里,朱安的眼泪流在岁月里,朱安的眼泪流在历史里。她没有文化,她写不出“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句子;她没有才情,吟诵不出“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诗句,但她是血肉之躯,有一颗血肉之心,她嫁给了冰冷,遭遇了人间最灰暗冷寂的命运,她嫁给了无情,饱尝了世上最无助无望的酸辛。一颗茫然期待的心,在一生漫长的相思中注定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