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脚

父亲的脚

黄圣凤

从我有记忆开始，眼中的父亲就是瘸着腿走路。瘸，在我眼里是一种常态，父亲似乎永远和奔跑跳跃没有关联。

那天，在姑姑家翻相册，我看到一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我几乎不敢相信，父亲曾有一张那么英气十足的脸，有那么一副帅气干练的身板，那样一种洒脱灿烂的表情。

于是，姑姑给我讲了父亲过去的故事。

父亲年轻的那个时代，家乡经常舞龙灯唱大戏，年年端午春节都有表演。父亲是戏班子里的干将之一，能唱能跳。就说舞龙灯吧，长长的龙需要十几、二十个青年配合完成，最关键的部位是龙头龙尾。因为龙头耍的好，龙才活灵活现；龙尾耍得好，龙才热情奔放。父亲就是负责耍龙尾的。每当舞龙的队伍出来，观众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只见那巨龙在空中飞腾，摇头摆尾，辗转翻滚，赢得阵阵喝彩！父亲在龙的尾部，奔跑的力度最大，要有速度还要有力度腾，才能表现龙的欢腾。父亲的步伐快捷、利落、稳健、张弛有度，常常使龙灯大大增色。

父亲爱玩也很会玩，喜欢各种各样的游戏，尤其擅长踢毽子。不玩龙灯的季节里，父亲经常在大街上和一群年轻人踢毽子。

只见毽子在父亲的脚腿间上下翻飞，来去穿梭，好象毽子和鞋子之间有无形的吸引，无论怎样踢来踢去都不会掉在地上。地脚、跳子、连跳、左右跳、前掏、后掏、攒子、跬子，各种各样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踢法，父亲都踢得很好。开始往往是几个人轮流踢，比着踢，后来就是几个人联合和父亲对抗踢，再踢着踢着都败下阵去，最后就变成了父亲一个人的表演。经常会引来不少过路的人围观，父亲在人群中间，矫健的身姿伴着鸡毛毽子腾越、腾越。到最后，只见毽子被踢得老高，然后父亲在原地转两个圈，右脚轻轻一伸，毽子稳稳当当落在脚尖上。“哗”人群中会爆发一阵掌声和叫好声。

一直到结婚以后，父亲还玩心不改，母亲细细密密，千针万线做的布鞋，有时只消一天，就踢破了。

但是，人生变数很多，命运没有叫爱玩的父亲玩一辈子。

我爷爷那一代，在街面上开一家商号，经营火纸，生意兴隆，家庭还算富裕。但解放初，不准经营火纸了，说是助长封建迷信。没有了营生，家里失去了经济依托，坐吃山空，于是越过越穷。为了生计，父亲也不得不四处谋生。由此，父亲的脚遭遇了二次致命的灾难。

第一次是冻伤。

一年冬天，父亲和别人一起到山里扛树。回来的那天夜里，天降大雪，父亲就在雪地里连夜往家赶，走啊走啊，因为脚已经冻得麻木，一只鞋子什么时候陷进雪窝里都不知道。光着一只脚仍然走啊走，到家以后，母亲发现父亲的一只脚和鞋子冻在了一起，另一只脚光着，完全僵了。母亲当时就哭了，弄来温水慢慢化开。后来我听母亲说，必须用温温的水，水烫了，外面就脱皮了，里面还不解冻。母亲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给父亲暖着脚，温水泡过以后，母亲揭开棉衣，把父亲的脚放在自己怀里，然后盖上棉被，就这样一夜一夜的焐。尽管母亲极尽小心，但无奈那脚冻伤太严重，有的血管已经死掉了，从小腿以下颜色乌紫，终身没有再变过来。从此把毽子踢成了花的父亲，失去了脚的灵活。

第二次是扎伤。

后来父亲到河南杨山煤矿当了工人。有一次施工时，一截钢精从脚背扎入，穿透脚心，把父亲左脚钉在地上。那时，医疗条件很差，父亲自己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以为消个毒吃点药打点吊水，就会长好，就没事了。结果数日以后，脚部严重溃烂，以至最后医院也控制不住伤情了，通知家属要截肢。母亲反对，说截肢了以后一家子怎么过呀，坚决要求保守治疗。后经过漫长的诊治，长时间的休养，脚总算保住了，但脚部神经坏死许多，脚掌弯曲伸不开了，从此父亲走路就瘸了。

父亲下半辈子就是拖着残腿残脚一直到老。我们无从知道爱唱爱跳，爱玩爱闹的父亲是怎样一天天面对自己的脚，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人生痛苦。人生何其短暂，当年把龙舞上天，把毽子踢成花的父亲转眼就苍老了，去世了。

我们这些孩子辈无法亲眼看到父亲舞龙灯的矫健，无法看到父亲踢毽子的潇洒，但父亲年轻俊美的面容，飞跃腾跳的身姿态，还有那张扬的龙灯，上下翻飞的鸡毛毽子，就总是在我的头脑中放映着，放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