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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贝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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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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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米小米小米子

苏北一带,把粳米叫大米,灿米叫小米。后来市场上把金黄色的旱谷叫小米,为了分清此小米和彼小米的区别,人们就加了一个“子”字,把旱谷小米叫做“小米子”。我小时候,对大米、小米分不大清,但小米子吃过几回,总认为那是鸟食,人吃它满嘴钻渣渣,不舒服。

我的家乡是旱谷杂粮区,主粮是麦子和玉米。小时候,非常难得吃一回米。离我家乡朝西三十里的地方叫西乡,那里是稻作区,水荡湖泊多,水好稻好米也多。我们这边靠海,西乡人就称我们为东海人。其实我们是黄海人,只是和“西乡”对应成了“东海”。西乡人喜欢到东海来找媳妇,最大的诱惑就是嫁过去天天吃大米。邻居家有个小姐姐叫“三财子”,16岁就“出门”嫁到西乡去了。我们这称姑娘“出嫁”叫“出门”,还说什么“嫁出门的姑娘泼出门的水”,其实我们家乡“泼出门的水”人家也不当好的,因为地里盐碱重,那沟里塘里的水苦咸。三财子“出门”后,说话口气也变了,说“我们西乡里,尽是大水荡,水甜死个人!你们东海里,尽是盐碱滩,水咸得不能进嘴。唉,老人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西乡里吃大米,东海里吃大麦糁子”。话粗理不糙,人说的又不假。三财子常回来,每次都从西乡里带过米来换黄豆、黑豆、赤豆,妈妈知道三财子回娘家,就用淘箩拎几斤黄豆到人家去换点米。至于多少豆子换多少米,都是三财子说了算。妈妈从不还价,也还不了价。那时,黑市上也有米卖,但很贵,买不起。

米的身份很金贵,于是吃大米还是吃小米,就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我们这块人家都把父亲叫做“爷”,后来,知识青年到农村来,我们听城里人称父亲为“爸爸”还觉得好笑,说人家吃大米把舌头吃硬了,“爷”都不会叫。城里人就说我们吃糁子吃昏了头,“爷”是长两辈的人呢。我听了就笑:长两辈的叫“爷——爷”,爷的爷才叫爷爷,城里人一听也有道理,便不说什么了。我爷在供销站工作,家里妈当家。妈妈说:“不能吃大米,大米不涨锅,吃了还不见饥。”“涨锅”是妈妈做为当家人的第一选择,一碗小米能煮两碗饭,就绝不吃只能煮一碗半饭的大米。“不见饥”是句反话,意思不是不见饥饿,而是饿得快、不熬饥。人有时说话很奇怪,反说的。比如说,“他非要吃。”字面上“非”就是“不”,“非要吃”就是“不要吃”,但表达的意思却是“偏要吃”,是“他非要吃不可”的意思,省略了“不可”两字,可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明白表述的内容。就像“不见饥”,似乎是说看不见饥饿,很耐饥。“不见饥”是妈妈教我们选择“吃大米还是吃小米”的重要理论根据。人吃粮食就是要饱腹的,如果吃了米很快就饿肚子,那为什么还吃它!

妈妈还有第二个理由,“大米还比小米贵。二斤大米的钱差不多够买小三斤的小米了。”这话尽管有点夸张,但是说到根本了,钱的问题太重要了。那年代,一个强劳力挣一天工分还值不到一角钱,一斤大米就要一角四分,一斤小米一角二分,省一分钱也是好的呀。

这么一说,全家心服口服,尽管一年只吃几顿米,还是必须要吃小米,就是涨锅、耐饥、便宜的籼米。

后来实行“人民公社好”,农村大办食堂,开始时,食堂里有了大米。我第一次吃到了大米粥,才晓得大米和小米真正的不同,那香、那糯、那爽口,比小米只高二分钱一斤,简直太对不起大米的身价了。

办食堂初期,放开肚皮吃饭,连队里的老牛都有一份口粮。我亲眼看到食堂里掌勺的徐三姑,舀了两大勺子足足四五大碗米粥,倒进牛主吴大爷带来的粥桶,说这是给队里牛吃的。当时有人怀疑吴大爷回家不喂牛,自己吃。队长就让吴大爷把牛牵到食堂门口,把粥倒进牛食槽里,让牛当众吃。老牛开始可能不敢相信人们会喂它大米粥,只在食槽边上舔了舔,抬头向主人看了看,主人好像懂它的心思,竟用双手掬一捧米粥去喂它。牛喝完主人手里的粥,又舔干净他的手,慢慢把嘴伸向食槽,看周围人都没有恶意,就喝起米粥来,越喝越快,一口气喝光。

连牛都喝大米粥的日子没过多少天,公家的粮食就支不住了。莫说大米,连小米也没有。再接下来,粗粮也很少了。要吃瓜、菜、代。这瓜、菜大家都晓得,“代”是什么东西,今天知道的人已很少了。“代”是“代食品”的简称,比如盐蒿、树叶一类野菜,还有用玉米箬子浸泡后在搓衣板上搓出浆水来,淀一淀就成了淀粉,可以做成小饼,一咬稀碜。但我们还是把它当成宝贝,顺一只小饼进衣裳口袋,上学校就不怕挨饿了。这东西很“见饥”。

粮食越少越怕添人进口。偏偏我家人丁兴旺,妈妈生了四个男儿。我是老大,最小的弟弟小我11岁。弟弟断奶吃饭时正是全家粮食紧张日。还好爷是公家人,还能捣鼓几斤米回来,当然那也是爷从他自己嘴里省下来的,吃食堂凭饭票,一天省一两,一月就三斤,兑成米或面带回家来。这米还轮不到哥哥们吃。俗话说“半桩子,饭缸子”,正长身板的半大小伙是最能吃饭的,要是放开量来吃,三斤米全煮成饭哥哥们一顿就能干掉!

但,米越少越见吃,那是四弟的主食。几岁的宝宝,肠胃功能尚不健全,粗粮不大消化,有米当然先喂他。可是一点点米怎么个做法呢?妈妈真巧!她找出一块旧蚊帐布,洗一洗,剪剪缝缝,做成一只小“饭口袋”,撮起一小把米,灌进口袋,扎紧口,放到粥锅里一起煮,粥好饭熟。“饭口袋”里的米饭很烂,或者就是厚粥。软软的,正好喂牙未长全的小伢子。

有一回,正是夏天,热得很。月底了,中午做饭,主粮是麦粯子加玉米粯子。妈妈看米口袋的米已不多,算算已到月底,爷还会带点米回来的,就把剩下的大半斤米淘一淘,把已经干汤的粯子饭靠锅边挖出一块空塘,然后把米倒入那塘中,叫做“插饭”。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一锅两制”。米饭和粯子饭一锅煮。

妈妈做饭本事大呢,“一锅两制”两种饭都很好。更好的消息是妈妈宣布,如果爷今天带米回来,我们每个人都能吃到小半碗米饭。

谁知正要吃中饭时,邻居李二炮从街上回来,带了个口信,说爷要去县里开会,今天不家来了。妈妈一听,赶紧把锅里米饭盛起半碗,剩下的全铲进淘箩,高高挂到屋梁上。屋梁上悬一只担钩,可以挂淘箩、箬子,这是妈唯一能藏东西的地方!我们知道碗里是四弟的午饭加晚饭,淘箩里是四弟明天甚至后天、大后天的主饭。我们吃米饭眼前是不可能了,只得望一望淘箩,咽一咽口水,啥也不说,吃粯子饭毕竟还比喝粯子粥见饥。

第二天,出问题了:淘箩中的米饭馊了!

妈妈“唉”了一声,轻轻叹口气,就拿菜刀去了韭菜池。她要“改革”这馊饭,不能浪费。割了一把韭菜,切成小段,上锅一炒,再把那馊了的米饭倒进去,加水加火,一股特别的香味溢满茅草小屋——那就是我们儿时“家”的味道吧!馊饭变成韭菜粥,全家都能吃大米了。我负责照应小弟,妈妈先端一碗韭菜粥放我面前,小弟闻着韭菜香就要伸手去抓粥碗。我把粥碗推开些,搛了块长些的萝卜干,搁在碗边上,把罗卜干这面送往小弟嘴边——这是我发明的一举两得计策,一是萝卜干横挡着,小弟一口吃不下,他可以少吃咸,咸吃多了不好;二是萝卜干横挡着,小弟一口吃不到很多粥,不会烫着。这个发明得到妈妈赞许地一笑。谁知今天小弟犯犟了,他不晓得韭香里面藏着馊,以为韭菜粥就是天下第一美食,直接去扒粥碗。这一扒,扒出“豁子”(方言:祸事)来了。说时迟,那时快,一碗烫粥被一双小手扒翻,烫粥直向小弟那藕段似的大腿倾下,小弟哇地惨叫一声,大哭起来。我晓得不好,吓得浑身发软,问妈妈“这怎法好?”妈妈也慌了,一把抱过小弟,先把热粥擦去,这时,我分明看到小弟腿上嫩皮掉下来了,露出一片血红。妈妈抱着小弟哄,忽然想起什么:“快,快到徐三姑家,要点肉老鼠油。”我是从没听说过什么“肉老鼠油”,追问那是什么东西。妈妈凶我一句:“你不要罗唆,快去。就说我家宝宝被粥烫了。”我吓得两腿打颤,双眼含泪,跑到徐三姑家,哭着说:“我家宝宝被粥烫了!”徐三姑立刻就明白了,她找出一只跌破了边的碟子,从一只黑黝的小罐子里倒出一小酒盅黄色的油,说“你快点家去,叫你妈把宝宝挨烫的地方弄弄干净,再搽这个油。”

农家的土便方还就那么神奇?!或许是巧合,或许叫偶然,就那一酒盅不知名的油,救了我小弟!搽了那油,很快止疼。没过多少天,伤口结痂,慢慢地竞好了。这时我才知道,那是一窝没睁眼的小肉老鼠,被徐三姑发现了,就把它们捉住,淹进菜油壶里慢慢化去,据说可疗烫伤。当然,后来谁也没亲自验证过,科学界、医学界都不认可此说。算小弟命大,没被小肉老鼠油二次伤害!将来还有若干大米等着他去吃呢!

这是个案,不可效仿!

这是“旁白”,还是说大米吧。

水稻水稻,有水才有稻。好水长好稻,水不好稻也完,自然吃不成大米。

我的家乡原本水(这里说的是淡水)、土全无,都是从海里长或者涨出来的。这些新生的土地都是盐碱地,叫“兔子不拉屎的地”,起初只能长碱蓬、蒿草,开垦多年后才能长些棉花、玉米、麦子,产量还很低。

盐随水来,盐随水去。要解决盐碱,必先解决淡水。

建国后,国家一五计划就建设了苏北沿海第一闸射阳河闸,挡住咸水;开挖了168公里长的苏北灌溉总渠,引来淡水。

长大了,识字了,看到爷带回的一本材料,才知道1956年,全县就实施旱改水,将原种旱谷、棉花的低洼田、尾碱田改种水稻。种了几年,却种出了新的盐碱地。由于水旱相嵌,排灌不分,地下水位增高,土壤形成次生盐渍化,产量低下,水稻亩产只有37.5公斤,皮棉亩产只有3公斤。低得可怜!就连收回耕作成本都不太够了!1963年,缩水回旱。水稻面积大缩减。1968年,总结第一次旱改水失败的教训,开始第二次旱改水。县政府发动全县各地大搞农田水利,建设高标准农田,水旱分开,能灌能排,深沟间隔,连片种植,推行良种半旱秧,以水淋盐,种植绿肥,秸秆还田。结果,第二次旱改水获得成功,同时还使全县135万多亩盐碱地得到改良,水旱作物同步丰产丰收。

原来,这水脉和人身上血脉一样,通则不疼,疼则不通。

1980年后,全面推广杂交稻,穴数相对减少,但亩单产平均增100-150公斤。

那时县内的水稻品种,多得出奇,主要品种竞达45个,44个是籼稻。一县范围,水稻品种如此之多,群雄并起,百花齐放,安能保证稻米质量!但是那个年代,人们追求的是吃饱而不是吃好,图的是数量而不是质量。选购的不是质好、味佳、好吃但不涨锅的大米,而是涨锅耐煮、吃起来“见饥”、上算的小米(籼米)。这是“射阳小米(籼米)”的年代。

我到20岁,还是不太晓得大米和小米到底差别在哪里,只晓得米比大麦或者棒头好吃,偶尔吃一顿米饭、米粥就很开心。只到参军入伍,才真正感觉到大米和小米的区别。

那年去当兵,公开的口号是“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私底下不少人却说落后话:“当兵好哇,当兵吃大米去”!为了吃大米才去当兵,这叫什么思想觉悟呢。虽然当兵和吃大米这两者并不矛盾,但内涵却天差地别。进了部队,才知道真正的大米和小米相差不是一点点,就那外观,大米是“正规军”服装整齐划一,纯净如银,小米是“杂牌部队”,皮肤是红黄青紫绿灰黑,五光十色。吃在嘴里的感觉也全然不同,一软一硬,一香一淡。这时,我才真的认识到妈妈对大米和小米的感知是有原因的,甚而至于是哄了儿子们十几年。但我又十分佩服和感谢妈妈的“哄”式教育:以吃饱为第一追求,才得以长大成人!

在部队,我成为一个业余军旅作家,到上级机关搞创作。我有点怀疑这可能是大米饭养育的结果。那时我不在大灶吃大锅饭了。一个月45斤全国粮票,顿顿是大米加白面。我端起饭碗想起家,一个不为人知的想法扎根心头:我要节约粮票,给妈妈和弟弟们吃几顿真正的大米饭。一天节约半斤,一个月就是15斤,10个月就是150斤!如果能给家人一人100斤全国粮票,就等于一人增加100斤大米,那该是多大的一份礼物啊!想想都开心,做梦笑醒了!

但我这个计划没能完全实现,聚到快300斤粮票的时候,我被退伍了。见我退伍回家,爷和妈都不开心。但见到我呈上一小沓子将近100张绿色的、3斤面额的全国粮票时,两位眼中分明都闪出兴奋的光亮。

可是,粮票到了妈妈的手,就同大米挂上屋梁一样,轻易舍不得拿出来。一直到1993年,国家宣布取消粮票,我勒紧裤带省下来的将近300斤粮票还在妈妈那只布包包里躺着,簇崭如新!妈妈听说粮票不用了,有点懊恨,但还自我解嘲地说“一钱不落虚空地,只当省了捐给国家的。”这心态在如今,就该给她点个大大的赞。

我退伍后,到县城谋了个磨笔尖的差事。虽说是临时工,

下乡时总被农家称做“县里干部”;虽说每月只拿26元,说起来总是个“拿工资的”;虽说口粮计划还在农村,但还总在机关食堂吃大米——不全是大米,多数是小米。

四弟后来当上了一个村的支部书记,他倒是开始研究如何长水稻,让老百姓家家吃大米。有一回,八月半后没几天,他竟然用自行车拖回一袋新大米,说是他所在的村里长的,买点回来尝尝鲜。

煮了大半锅米饭,满屋里摇漾着米鲜饭香。爷还在单位工作,没在家。头一碗饭小弟盛给了妈妈。妈用筷子很仔细地拨了一口饭,慢慢嚼着,点着头说“好吃”。小弟不晓得怎么想得起来,居然旧话重提“直怕这大米饭不见饥。”妈妈听了,稍有些戳心,脸上就不大自在,“认错”道:“大米还是比小米好吃,你们小时候不是没这个条件嘛,不哄哄有什呢办法。现在你们自己补上,大米饭管饱。可是,我习惯了,还是吃点小米见饥!不过,八月半、过年还是吃新米,吃大米。这个任务就交把你。”小弟听了直点头。

巧了,自从小弟当上村官种水稻,射阳大米步步俏。这当然不是他功劳,他不过管一个村,全县都好那就是县领导带得好。射阳大米到国家注册了一个商标,年年评比都获奖。听说那品牌价值都到245亿啦!

忽然有一天,上海的报纸上出现骇人新闻:某某路农贸市场销售的“射阳大米”因抛光用油质量不合格导致市民食用后发生中毒反应。传着传着,“射阳大米”就传成了“毒大米”。小弟听到这消息,比当年被一碗馊米粥烫伤腿时还心痛。跺着脚说这还得了,要查。其实用不着他这小小村官说查,市、县政府,工商部门已经迅速、全力布网查处。在上海有关部门支持、协助下,一查查出几十家假冒的“射阳大米”生产者、销售者,再一看,凡有毒的都是假冒的!假冒者涉及好几个县市。居然还涉及到“西乡里”的三财子,她丈夫也加工、出售“东海里”的“射阳大米”!

事件立即翻转,假冒者等于为“射阳大米”做了场声势浩大的广告。“射阳大米”成了长三角最畅销的大米。好评如潮。

我应大米协会的约请,要为射阳大米写本书。正写着,单位组织体检,我血糖超标了!主检医生是熟人,他看了下我的体检单,说:“大米吃多了吧?吃点杂粮,要控制饮食了!你看走过长征路的老红军,吃的是小米南瓜粥,如今一百多岁还那么精神!”

这是什么逻辑?熬了几十年才放开肚皮吃大米。大米才吃了几年,倒又要回头吃小米,不,不是小米,而是小米子——鸟食哎。冥冥之中自己好像走了一个螺旋,忽然想起马克思说过,事物的发展是螺旋式上升和波浪式前进的……对呀,要是让科学家把大米含糖量降下来,让糖尿病人放开吃大米,多好!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就是天才的主意,要是有袁隆平那样的天才农业科学家,来接手研究这课题,那就不是个问题!

不过,眼前的我,还是立马去超市买了10斤小米子。这黄霜霜的小鸟食,如今竟比大米贵几倍,打上品牌的要十几块钱一斤。我提着小米子回家,告诉妈,我从今天起,只吃小米,不吃大米了。妈妈说:“不要说风就是雨的,米和杂粮掺着吃吧。照你这么说,人全吃鸟食,拿米喂鸡呀”?!

啊,年已奔九的老娘,说话办事“中和”了一辈子,这把年纪,说出话来还是叫你听得进,回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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