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一双温暖的手轻柔地把我从黑暗中带出来,和煦的春风吹醒了我的沉睡,我想伸展一下身子,才发觉我已经没有了躯体,我的灵魂附在一块玉璋上。
一位带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用毛刷拭去了我附身的玉璋上的尘土,我听见小鸟在唱歌,听见小河在流淌,明媚的春光照在我的身上,我的四周开满了金黄的油菜花
我看到了荒草丛生的小河边、土堆深处,人们继续在砂砾中寻找数千年前的历史。
后来,我和其它出土的伙伴一起,被置放在宽敞的房屋、透明的柜子里。
我的邻居是造型不同的玉器:玉璋、玉琮、玉璧、玉戈、玉珠、玉管、玉环、玉佩……。
我的侧旁是一只刚放进来的石蟾蜍。
我的左边是一些应用不同的陶器:陶瓶、陶杯、陶豆、陶勺、陶蟾蜍、陶戈、陶盅……。
我的四周大多是青铜器。
有青铜铸成的动物:像小猫一样可爱的老虎、威风凛凛的出山虎、曲行的蛇、唱歌的鸟、形态不一的鸡、攀附盘旋的龙……。
有青铜铸成的用品:人身形牌、青铜戈、太阳形器、花蕾铜铃、青铜贝……。
更多的是青铜铸成的面具:有悬挂在墙上的、有安装在木榫上的、有戴在人脸上的,有的用于装饰、有的用于祭祀,有站立的、有跪下的,有高挑长形的、有方正扁平的。大小不一、形态各异。
而最引人瞩目的、是安放在大厅中央透明柜子里的:高大的青铜树、栩栩如生的青铜立人、依旧散发金光的权杖。
在不熟悉的环境,看着眼前这熟悉的一切,不禁百感交集、悲从心来。
我用眼睛抚摸着这熟悉的一切,我用心在聆听它们的遭遇。
他呢,他在那里?我仔细地又找寻了一遍,还是没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心很酸楚,眼泪随着屋外的雨帘而来,但就像许久许久以前一样,终究没有流出来……
三千多年前。
一个晴日的午后,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早春的寒意,在大殿外的广场上,我看到了大臣们在迎接远方来的客人:
骏马高车之上,立着一位俊朗的年轻人,他有力的手按着悬在腰上的宝剑,他的身体比骏马更矫捷,他的笑容比阳光更温暖。
中原的王朝殷商,派来了他们尊贵的使者。
使者的身后是长长的车队:剽悍威武的骏马、各式各样的玉器、用法不一的陶器、不同的种子和粮食。
为答谢中原王朝,父王派出了自己的车队和使者,带去了我们蜀国的礼品。
殷商的使者和随从被留了下来,他们把中原的文字、陶艺等先进文明在我们的国土上传播。
我的要求得到了父王和母妃的许可,我可以和心仪的中原使者一道:在广袤的平原上追着风驰骋,在高山河谷间放纵着青春自由。他教会我骑马、射箭,我带他去狩猎、捕鱼。我们的笑声留在了鸭子河的两岸,我们的身影融入了龙门山的丛林。
银杏叶刚泛黄的时候,父王离开了我们。
父王是蚕丛的后代,是从平原到大山的统治者。
此时,伟大的蜀王已经垂下了那高傲的头,高贵的王室血液已经凝固,仁慈的心永远的停止了跳动。
祭祀是在那个暮秋的黄昏。
青铜神兽围绕在神台的四周,神兽的旁边是在暮霭中燃烧的火堆。高大的神台正中是一副巨大的石棺,父王就长眠在石棺之中。石棺前面,立着比身材高大的巫师还要高许多的青铜立人,人们抬着巨大的青铜面具放在青铜立人面前,神台前部分地面上,矗立着比房子还高的青铜树。
带着面具的巫师,领着同样带着面具的傩人,跳着傩舞:驱除逝者身上的魔鬼,给在生的人带来平安。
大王兄跪在神台之下,他的手里,是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黄金权杖。
我和其他王室兄弟姐妹,依次跪在大王兄的身后。
我的身旁跪着的是我心爱的人,那位从中原来的使者。我们刚从龙门山的河谷回来,大王兄派出去的人找到了正在河滩上烤鱼的我们。
所有的人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没有谁会注意到我们回时比去时的不同:我们的腰间悬挂着一样的玉璋。
两块玉璋极其相似:形状似鱼,上部开口处又像鸟嘴。玉璋做工奇巧而精致,重要的是:这是他的传家之宝,是他送给我的定情之物。
遗憾的是,还没来得及告知父王,父王便已离开了我们,想及此处,不由又悲从心来,难以自已。
巨大的轰鸣声从远方而来,大地突然剧烈地颤抖,宫殿外的大道像波浪一样起伏,每个人都像浪尖中的小舟,被抛弃又落下。神台上的火花在飞舞,火花飞溅在手持铜剑、口念咒语的巫师头上,点燃了他的长发和青袍。铜人和铜树在摇晃中倒塌,砸伤了正欲逃离的傩人。
大王兄拄着权杖艰难的站起身,他回过头去,身后的宫殿在众人的尖叫声中坍塌,弥漫着飞尘的空气中飘来冰凉的水气。
使者抓住了我伸过去的手,洪水像巨兽一样吞噬着挡在它前面的一切,刚觉得水花的冰凉,眼前便进入了黑暗的世界。最后一眼,仿佛看到了使者嘴角的微笑,还未来得及哭,已没有了泪水。
三千多年的沉睡,被后世的人们所唤醒。
他们不再是我们的子民。
他们穿着我从未见过的衣服,手中拿着会发光的物体,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睁大着眼睛看着我和我的伙伴。
他们也有与我相同的地方:明媚的笑脸、多情的眼神。
眼前的人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来的人一次比一次多,留下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
我身边的伙伴也越来越多,透明的展柜也在增加。
直到很多年后的一个下午,我的眼前出现了极其神似的另一块玉璋。
我一直没有放弃,我知道他一定会出现。
三千多年以后的相见,竟是如此的无奈。
他就在对面的展柜里,相距不过咫尺。听不到他的声音,也不知他是否一样也在想念着我。
或许,他根本就不存在。
我一直就这样守望,守望这三千年以后的相聚,守望着那份永恒的沉默,
我的心中有一片汪洋,涌上来的却只是两行泪珠。
这一滴泪,最终没有滑落,一直在我心里,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