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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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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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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母亲

每次回家,母亲总是微笑着,眼神里流露着欣喜,亲热地拉着我的手,有些激动:“老二回来啦!”我无言地望着母亲,一个劲地点头。这个时候,不知道什么东西充盈在眼睛里,欲滴欲流,只能仰望天花板,装作看灯泡的样子,鼻子也有酸酸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

是啊,母亲已经八十六岁了,属狗,用她的话说,是民国二十三年正月出生,一岁就一岁,不虚。母亲很瘦小,在我们面前,显得是那么的单薄和孱弱。五年前,母亲在老家的小院里摔倒,做了手术康复之后,我们担心她一个人生活很危险,就再也没让她回过乡下了。由于长期在乡下独门小院的一个人生活惯了,像天上的飞鸟,自由自在,来到城里和儿女一起住,处处拘谨,非常不适,整天惦记着菜地和家畜,于是就总拿着装有自己生活用品的方便袋,嘴里叨念着:“送我回家……”

长久这样,不是办法,我们也有我们的事,于是我们哥儿仨还有大姐坐在一起商量着,最后慎重决定,把母亲送到离我们不远的、口碑很好的敬老院。

进驻那天,老大、我、老小还有大姐及家属一大班子的人护送着母亲,安顿好之后,特意拜托院领导对母亲多多关照。瘦瘦的母亲身体一直很健康,只是年龄大了,脑子有点痴呆,在专人的引导下,自理还是没有问题的。

隔几日,再探望时,身心依旧。院方告知:老人身体很好,自理也还行,就是老提及回家,而且有偷偷回家的念头。我们会意地笑笑,而后对母亲说:“家里房子由于拆迁已经拆掉了,不要再想着回家了,要是想回家,就去我们家待待。”善意的谎言,每次见面,每次说起,久而久之,母亲接受了无“家”可归的事实,逢人也说“老家拆迁了,房子没有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盖好,让我们还迁……”

母亲识文断字,据她说,在小时候,由于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我的三个舅舅)都是念书人,家里得有人干活,于是她被迫在晚些时才读了国小。说是读完小学,其实一进校门就是从三年级开始的,因为聪明再加上勤奋,所以没读几年就完成了小学的学业。新中国成立后,百废待兴,我的三个舅舅都在当地政府部门工作,家里的重担全压在了母亲身上。那时的母亲,家庭成分好,思想进步,很早就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且还干了几年大队妇联主任,对党无限忠诚,对自己的未来,信心满满。

说母亲,不得不说父亲。父亲那时在市公安系统工作,家庭成分也好,和母亲也算是门当户对。父亲是家里的独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孝顺的他,被爷爷奶奶哭闹着给弄回了乡下,在家种田。父亲干农活纯粹大外行,生产队杂活、累活都交由他去干,可工分却比其他人要少些。随着我们的陆续到来,五个孩子,还有老人,靠工分称粮食的年代,我们家工分少,称的粮食自然就少,日子过得举步维艰,家境一落千丈。

农村原来的老屋家家都连在一起,互相挨着。隔壁邻居要拆屋盖房子,不小心把我家的房子给砸倒了,在厨房做饭的奶奶被压在废墟里,不知死活,后来在许多人的帮助下,找到了被埋在砖瓦之中的奶奶。经过赤脚医生的抢救,奶奶终于有了意识,后续的简单处理,使奶奶保住了生命,但四肢骨折以及头部重伤。在这次事故中我的两个姐姐也有不同程度的受伤……

灾难的来临,使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雪上加霜。在亲戚和邻居的帮助下,总算用土砖和东挪西凑的瓦片支起了一个摇摇欲坠的“新房子”,艰辛的生活无奈地继续着。这段时间,奶奶还是凄惨地走了,唯一值得高兴的事就是哥哥考上了大专,那毕业出来工作,可端的就是个铁饭碗呀!高兴归高兴,但眼前的生活更艰苦,父亲一声不吭地抽着闷烟。往日的俊朗被穷困潦倒的生活打磨得落魄不堪,在我印象中就没有见他真正地笑过。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20世纪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了,对于广大农民来说,是一件极大的好事,我们这个困苦的家庭也有了盼头。但是命运惯爱捉弄人,本就可怜的家庭向着无底的深渊继续延伸,更大的梦魇开始了,天天近在咫尺的父亲,因农药中毒离我们而去。遭受无妄之灾,面临破碎的家庭,叫母亲怎样地承受……

自己的田自己种,每个人都一心扑在自家的庄稼里,只有种的庄稼丰收了才能填饱肚子。父亲也劲头十足,乌云密布的脸上,偶尔也飘点并不灿烂的微弱阳光。在我们家乡,水稻一般种两季,也就是早稻和晚稻,因为两季水稻在炎热的七月抢收抢种,所以叫“双抢”,特别的忙。以至于我们那儿,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儿急等着完成,人们就调侃:你这就像搞“双抢”似的。

在快要搞“双抢”之前的一个凌晨,我在迷迷糊糊的睡梦里,隐约觉得厨房的灯亮得比平时要早许多。后来才知道,是母亲给父亲去安庆准备干粮。那天,父亲和隔壁的一个小叔一道去了安庆。从家到安庆步行来回六七十里路程,所以要起早。

那天的天气非常的炎热,烈日晒得大树都不敢半点晃动,叶子打卷,枝条无力地垂着,黏糊糊的空气像凝固了似的。依稀地记得傍晚时分,树上的知了烦躁地狂叫着,父亲挑着一担粪箕摇摇晃晃地回来了。父亲一直很健硕,但此时走路的样子惊到了还在屋外干活的母亲:“你怎么了,不舒服,还是发痧(中暑)了?”“我没事,我没事……”一个踉跄,肩上的担子滑落下来,一股很浓很浓特刺鼻的农药味瞬间弥漫在空气中。父亲斜倒在了母亲的怀中,嘴里喃喃:“我没事,我没事……”九岁的我,还有四岁的弟弟一下子被眼前父亲的异样惊呆了。

预感不妙的母亲扶着父亲进了家门躺到床上,立马准备好洗澡水、肥皂,还在洗澡水里放了一些盐,急忙扶着父亲洗澡。父亲还一直地自语着:“我没事,我没事……”“叫你别去,非要去,总不听我的话!……”母亲怜惜地埋怨着。

家里的叔爷知道了也都过来看望,父亲在床上躺着,迷迷糊糊的,眼睛都睁不开,嘴里的喃喃声也小了许多。赤脚医生一边处理一边说:“中毒很深,赶紧送医院!母亲在大伙的帮助下,把乘凉的凉床翻过来,四脚朝上,铺上被子和凉席……就这样,父亲被仓皇地抬出了门,朝着八里之外的镇医院狂奔而去。

家里留下了我和年幼的弟弟,没有吃饭,不敢洗澡,我战战兢兢地抱着弟弟坐在床上,懵懵懂懂地等到了天明,结果等来了晴天霹雳……

父亲带着一个小叔到市里买了农药后挑着回家,准备给晚稻用。那时的晚稻是最招虫火的,1605农药渣毒性大(1605是高毒类农药,早已被国家禁用),撒到田里,肯定是没有虫害。听小叔讲,在路上,从粪箕里洒落了农药渣,父亲心疼,舍不得,就用手捧起来放回到粪箕里。父亲自持身体棒,洗洗就觉着没事,而后又抽烟,又擦汗……医生说父亲中的毒是从毛孔里渗进去的,而且中得很深……

就这样,健壮的父亲在那个炎炎夏日,丢下了母亲和我们,离开了这个本就苦难的家,时年五十三岁,母亲四十五岁。

父亲走了,生活还要继续。那年的“双抢”,在炼狱中煎熬!在那个特殊的季节,家家都很忙,为了请人帮忙耕田,母亲带着两个姐姐跟人家换工,三个人给人家拔秧插田,换一个人来家耕田。就这样坚强的母亲含辛茹苦带着我们姐弟几个,熬到了我十三岁那年。

十三岁,对于现在的孩子来说,还是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年龄。而我却扶起了犁梢,开始学着耕田,用稚嫩的双肩扛起了家庭的重任。由于年龄小,体力弱,犁出来的泥土和人家专业犁的不一样,别人家的泥土翻过来,一层压一层,清一色,甚是好看。而我犁的丢三落四,漏犁之处在水中淹没成湖,看不见泥土。我感到气馁,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可母亲却笑笑:“没事,没有犁到的,我们挖。”就这样,我家田里出现了与别人家不一样的景象:我在前面犁,母亲和两个姐姐在后面挖……

这样过了两三年,我在自责自强中锻炼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行家里手,还可以帮别人家犁田了,母亲也欣慰地笑了。再后来用上了拖拉机,我就成了少有的会用铁牛耕田的能手了。

晚稻的秧苗成活以后,在烫手的水田里,生长得非常快。由于炎热,赤脚的我们,走在尘灰很深的路上,烫得我们不住地跳。泼一盆水到地上,大地冒着泡泡一会儿就干了。田间水分蒸发得非常快,三天两头地要灌水,不是这块就是那块。有用水车的,有用水泵的,这得由稻田所处的位置来决定。

有一次和母亲一起去车水,由于水位低,水车安放得很陡,这样车起水来,不但水量小,而且还特别累。两个人车水要讲究配合默契,这样就轻松许多,但我那时才十三岁,年小力弱,一会儿左手一会儿右手,甚至还两个手同时用。母亲知道我很吃力,就让我去看看车上来的水已经流到什么位置了。其实我知道,这是母亲故意让我歇歇,她也累,但她不愿意停,因为时间很紧,后面还有好多的事要做。很快,我就回到了母亲身边,又一起用力地车水了。比起同龄人,我懂事一点,成熟一些。

那个时候,大人们互相调侃:早上觉好困,中午加把劲,中午热,晚上摸点黑(天黑多干会儿),晚上蚊子咬,明儿个起个早……有时也借着这些话故意问母亲,母亲就笑笑:“孬子呀,是骗人的话,是偷懒的借口!”后来只要有人用这些话劝我,我就大声地说:“那是偷懒人的话,骗人莫要干活了!”

十四岁的时候,我就开始承担挑稻籽的任务了。“双抢”的时间特别紧张,二十天左右,必须要把早稻收割到家,晚稻栽插下去。如果时间拉长,过了立秋,那晚稻就要减产,再晚些时日,就要绝收。母亲和姐姐们把稻籽装好在稻箩里,我有模有样地把它挑回家,晒到稻床上。每次都是半稻箩,我央求着母亲多装点,多装点。可母亲却说:“回头把身子压伤着,不长个儿了。”其实,我非常羡慕别人挑着满满的两稻箩,而且还很轻松地闪着扁担,真酷!这么酷的样子我羡慕了许多年,心想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们那样酷一回!可一直到不种田时,母亲也没满足我的这个虚荣心。

到了该上学的年龄,我却因为个头矮,学校不收,直到十来岁才上的学。1988年,十八岁的我,初中毕业,义无反顾地北漂京城,开始打工挣钱了。到了晚上,在北京将台路的出租屋里,在睡着二三十人的大通铺上,我爱恋地拿出从家里带来的书本,一页一页地看着,也没有想着为什么看,反正老是觉得心里放不下,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春节回家时,母亲告诉我,在我去北京没几天的时候,路过学校时碰到了教过我的学校领导,说让我去复读。我劝母亲:“咱们这个家庭,哥哥已经工作了,现在让老小好好念书,我出去挣钱,家里的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经过在外面几年的奋斗,让弟弟也读出了书,家中的房子也换成了楼房,我也结婚生子了。五年的时间,五年的变化。

有一天,我跟母亲说:“把家里的田全部推给人家吧,咱不插了,您太累了。”可母亲和我媳妇儿都不同意。在我再三的坚持下,留下了门口池塘边和菜地边的两块小田,又过一年,在我的再次要求下,剩下的两块小田也如我所愿地给人家了。一般来说,农民对田地是有感情的,但我却没有这样的情愫,因为我和我的家庭曾经付出了太多的心酸和太多的苦累……

再后来,家里没田了,我带着媳妇儿一起在北京漂着,母亲一个人在家守着院子,种些蔬菜,看些鸡鸭。再后来我就很少回乡下了,春节回家把母亲接到城里一起住,过完年要出去了,就又把母亲送回乡下,如此地重复,直至文章开头所述:母亲摔伤后就再也没让她回到乡下了……

每次回乡探望,母亲总是表现乐观,精神矍铄,偶尔地接她到家里,或者在春节过后,又要各奔东西时,母亲就说:“送我回去吧,你们都忙!”我一边心酸着,一边欣慰着,心酸的是母亲已经把敬老院当成了家,欣慰的也是母亲已经习惯了,把敬老院当成家了!

母亲身体健康,心情愉悦,我们心里便就踏实了,高兴了!在不久的时日,我们在外不漂了,就把您接到身边,我们一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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