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搬新家了。
一大早,村支书又在村头的大喇叭上拉着长腔吆喝起来:“桃花溪村的老少爷儿们,咱脱贫不是目的,还得致富奔小康呢!家里的棒劳力都要积极投身于城镇化改造,妇女儿童也不要闲着,得空在家里拾掇一下,该背的背,该扛的扛,该扔的扔。七一前夕呀,一准让大家住进窗明几净的楼房,绝不让一个贫困户落下……”
听着村支书满心欢喜讲话,正在腌制咸菜的母亲,大老远就能感受到老支书脸上沟壑纵横的褶子也在兴奋地颤动,那样的神情反倒给她平添了几分哀伤与惆怅。她焦躁不安地搅拌了几下坛子里的咸菜,扶着身旁的大水缸,缓慢地弓下弯腰去,掂起那个已经掉了一条腿的小板凳,步履蹒跚地向村头走去。
看着老伴佝偻远去的背影,老爹的心里也空落落的,要搬家了,他知道老伴还有一桩心事儿始终没有落下,那是她一生都无法言说的痛。
都三十年了,失独的母亲始终都不肯原谅自己,每当春暖大地,蒲公英开花的时节。她就会独自一人静静守护着村头,靠着那堵破旧的矮墙,凝望着女儿英子曾经放羊的山头,以及无数次蹦蹦跳跳归来的桃花溪口。
自打新冠疫情出现后,视力模糊、腿脚不灵的母亲就很少出过门,因大脑萎缩引起的老年痴呆愈加严重。清楚时,她还能陪着老爹拉会儿家常;糊涂时,便会摸出枕套里女儿曾经换掉的一颗乳牙,如祥林嫂一般,逢人就讲女儿小时候的故事,夜深人静时,也会猛然坐起翻身下床,在阴暗狭小的屋子里亦步亦趋地踱来踱去,没完没了地自说自话。
女儿英子是上小学四年级的那个夏天休学回家的,当时只是想临时照看一下在建筑工地上打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坏了大腿和骨盆的父亲。后来,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母亲外出打工,她就再没有去过学校,晚上,她要照看病床上的父亲,白天,还要到山上放羊赚钱补贴家用。
每次放羊,对她而言都是一种享受,她总爱脉脉含情地与山羊的目光对视,偶尔竟会产生一种与山羊心灵相通的幻觉。那是一双多么温柔善良的眼神呀!静谧得如一轮皓月、纯净得像一汪秋水。一有空,她就会趴在山羊耳朵旁说说悄悄话。冷吗?饿吗?想妈妈了吧!?山羊也好像听懂她的话一样,轻轻“咩咩”几声算作回应。
一个人孤单或者想念妈妈的时候,她就会依偎在那个头羊妈妈的身旁,望着碧蓝的天空默默发呆,独自流泪。
有一次,也许是太想妈妈了,她就学着小山羊的样子,颤巍巍地跪坐在头羊妈妈丰硕的两乳间,怯懦地仰起头含着那只丰满的乳头吮吸起来。头羊妈妈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扭过头来,顺从地打开后腿,安祥温柔地望着她,轻轻地嗅嗅她的脸蛋。这种静谧的母爱,突然间融化了她的心,她就紧紧抱着山羊脖子,哇哇大哭起来。
头羊妈妈的眼神,永远都是那么晴朗。每次她与头羊妈妈双眸对视时,从来找不出一丝的焦躁与惆怅,更无法找出怨恨与迷茫,那里仿佛永远都是善良、慈爱与宽容。与这样的眼神对视久了,她便会慢慢地把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去,放下一切忧愁与感伤,抱着山羊的脖子开心地大笑起来。
一次上山放羊时,正赶上放羊归来的邻居张大爷下山,老人家老远就看小姑娘在尝试着吮吸羊奶,便满脸慈爱地停下脚步,一声不响地凑了过来。
受到羊群惊扰的英子回过头来,看到身旁慈眉善目的张大爷,羞得满脸通红,两只小手捂着脸恨不能钻进石头缝里。
张大爷和颜悦色地开了腔:“小羊羔,商量个事儿行不?过几天我就要到城里打工了,如果你愿意,我的这十几只山羊也可以做你的羊妈妈,只要看好了,年底回来,我就分给你两只山羊作为酬劳,如果羊生了宝宝,就当礼物送给你。”
“您说话可算数?”英子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着光亮。
“算数,算数!”张大爷撸了撸胡须,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英子还是不放心,立即站起身来,硬是与张大爷勾起小手指,摇晃着胳膊念完三遍“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才肯赶着羊群蹦蹦跳跳下了山。
等英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老爹身旁,手舞足蹈地讲完托管山羊这档事儿。老爹“叭啦叭啦”猛抽了几口旱烟枪,咳了两声,盯着她单薄的身子骨儿心疼地说:“这家里家外,已经够你忙活了,何必再找那个麻烦?……再说了,万一给人家弄丢几只,该怎么办?”
英子白了一眼老爹,又赶紧跑上前去,一只手给老爹捶背,一只手轻轻揉搓着他的胸口,半嗔半怪地说:“一群羊也是放,两群羊也是放,顺手牵羊的事,你傻呀!”
老爹揣着烟枪在烟雾弥漫中陷入了深思。
见老爹不吱声,英子又开始撒娇似的摇胳膊晃腿起来。
看实在拗不过她,老爹轻轻地磕了磕烟枪,不紧不慢地说:“那好吧!等春节得了羊,一只杀了让你解馋,一只卖了给你扯件花衣裳。”
当母亲从“彩云之南”打工归来,正赶上张大爷家的母羊诞下三只羊宝宝。张大爷不但兑现了诺言,还给她扯了各式各样的红头绳。爹的伤好了多半,也能拄着拐杖下床慢慢走动了。看着在村口迎接她凯旋归来的父女俩儿,母亲抹着眼泪笑弯了腰。
两只战利品在她的护佑下毫发未损。那年春节,她没有吃上羊肉,更没有穿上心仪的花衣裳。但她放羊的劲头却更足了。
“将来我要养好多好多的羊,让你们数也数不过来,看都看不到边。等我当上了女企业家,我就让你们天天吃羊肉,喝羊奶,享清福!”春节那天晚上,老两口就着火炉,笑眯眯地看着女儿一边比划,一边夸张地讲述着自己的远大梦想。看着女儿信心满满、眉飞色舞的样子,母亲慈善的笑容,在炉火的烘托下显得格外明亮。
后来,就是母亲每天都念叨的那个故事:“闭上眼就能梦到你,瘦小的你就坐在山头,啃着干馍头,望着校门口,乌黑的辫子上插满了蒲公英结出的小黄花。你怎么那么傻,为了一只羊,咋能不要命?”
那年4月6号,正是蒲公英开花的时节,女儿为了营救一只啃草时掉进坑塘里的小山羊,再也没有回过家。当人们从冰冷的坑塘将女儿打捞上来时,早已经没了气息,但怀里还死死地抱着那只落水的山羊,口袋里只有一块已经被水泡成糊糊的馍头,坑塘里到处散落着六神无主的小黄花,那是它们从女儿乌黑的辫子上挣脱下来的凭证。
爹哭得地动山摇,母亲那句“娃呀,你这是惋娘的心,把娘疼死吧……”话音没落,一头栽倒在地没了气息……
女儿今年的祭日马上到了,母亲执意再去坟地看看女儿。
老爹只管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抽闷烟。
母亲开始放声哭泣。
老爹抹了一把眼泪,嘴唇抽搐了几下,也打起了哭腔:“都三十年了,眼瞅着你为她哭瞎了眼,又落下一身病,眼下连路都快走不成了,该放下了!我们就把她忘记吧……”
母亲止住哭声,拉着爹的裤脚开始哀求:“我都听到了,国家搞城镇化改造,楼房都给咱盖好了,孩子那块坟地已经规划成游乐园了,就让我最后一次看看孩子吧!”
老爹又闷了一袋烟,起身开始拾掇那只破旧的轮椅……
爹用轮椅推着母亲,终于再次步入女儿那枯草淹没的坟茔,那是一抔低矮落寞的黄土,孤零零地散落在一片荒滩衰草中。墓碑旁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一颗瘦弱的蒲公英,一如女儿瘦小无助的身子在寒风中抽泣。
母亲掂着一篮与老爹一起精心采摘的蒲公英花,哆嗦着偎下轮椅,颤巍巍地挨到女儿的墓碑旁。她轻轻摩挲着女儿的墓碑,如同抚摸女儿乌黑的秀发那样轻柔。她那苍白如雪的发丝在风中零乱地飞舞,好像瑟瑟飘零的芦絮一般魂不守舍。
“我苦命的娃呀,娘的腿脚不中用了,再也挂不住你了,娘今天最后一次给你赎罪了。”
说着,母亲扑倒在女儿瘦小的坟头声嘶力竭地哭诉道:“你是娘的心头肉,就是再穷,娘也不该让你辍学放羊呀!放了几年的羊,临末儿,娘也没舍得让你吃上一口肉!都三十年了,泪水泡瞎了娘的眼呀,可不说出这些愧疚来,娘咋也咽不下这口气!”
老爹眼含热泪转过头来,用悲戚的眼神地望向远方。他这才注意到,与几年前相比,这里已经变了模样,女儿坟茔前不足百米的地方,已经拉起了长长的隔离栏,一座新城在隔离栏外拔地而起,在明媚的春光里显得格外的耀眼。
老爹回过头来激动地说:“娃呀,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前面就是我们将来的新家,村支书说,国家这次不让一个贫困户拉下,七一前夕,我和你娘就能搬进新家了!”